第六章  醉道人

「生平不羈摒道緣,止若長眠九尺田。」

「世人不識長生客,只把金丹做等閑。」

「做等閑啊做等閑……」

沈彥秋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他根本記不清楚夢里的內容,只覺得一會兒走在酷熱難耐的沙漠,幾乎榨干身體的水分,一會兒走在寒冷無比的冰川,凍得幾乎動也不能動。

他反反復復的在沙漠和冰川交錯著,就像是被打入地獄受刑的幽魂一般,渾渾噩噩。

就在他覺得完全難以承受,生不如死的時候,一陣溫和的清風吹過,輕飄飄的裹著他飛上高天,置身雲端。

無盡粘稠的蒸騰雲汽如同透明的清水,他恍惚著,一會兒像條魚,一會兒像只鳥。他分不清方向,只覺得上下四方,都是一望無際的朦朧。于是他忘記自己,像魚和鳥兒一樣,自由自在的遨游和飛翔。

遙遙的似乎有人在唱歌,語氣揮灑肆意,豪放不羈,翻來覆去的就那麼幾句,卻充滿了一股莫名的悲壯,而後釋懷;不解的自問,而後靜靜的淡然。

直到他清醒過來,還保持著趴在地上,雙腿並攏,兩臂左右分開,就像一條長了翅膀的魚。

紫衣人慵懶的側躺在地上,一只手撐著腦袋,一只手拎著葫蘆,一口一口的喝著,眸子里滿是戲謔,卻不是厭惡,如同觀賞雜技團里拙劣的雜耍。

他嘴里小聲嘟囔著什麼,听不清楚,仿佛是沈彥秋夢里听到的歌聲。

沈彥秋感覺有點莫名其妙。

紫衣人眨眨眼,沖他一努嘴,他扭頭看了一下自己,忽然漲紅了臉,從一條長著翅膀的魚,變成被踩到尾巴的土狗,翻身站了起來。

「先生,我,我這是……」

沈彥秋長這麼大,從來都沒有覺得像這一次這麼尷尬過,而且還是在一個剛剛認識還不熟悉的人面前,鼻音里已經微微的帶上了哭腔。

紫衣人咧嘴嘿嘿一笑:「你自己做了什麼,為何要問我,你自己難倒都忘記了麼?」

沈彥秋握拳用力的捶著頭,懦懦的道:「我好像是,喝多了?耍酒瘋了?」他看紫衣人一直不停的拿著紫皮葫蘆喝酒,想起來剛才不是和他一起吃餅子喝酒呢嗎?他懊惱的一拍大腿,啊呀,就不該貪他的酒好喝,這下可是丟人丟大發了!

紫衣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伸出一根手指不停的繞著額頭上垂下來的一縷頭發,滿不在乎的說道:「我打擾你看書,就請你喝酒。又吃了你的餅子,還是只能請你喝酒。這麼一算,好像還是你比較吃虧。」

沈彥秋忙道:「先生說的哪里話!都是我太孟浪,貪圖先生的美酒,難以自持這才失了分寸。」

紫衣人擺擺手:「你這小子怎麼看都挺不錯,就這一口腐酸的味道太重!張口閉口拽文弄詞的,听的我頭大!我看你隨身帶著許多書冊……怎麼,是準備搏個功名在身?」

沈彥秋咧嘴一笑:「說笑了,說笑了。我就是愛看書慣了,肚子里二兩墨也沒,只是舍不得丟下,這才一直都隨身帶著。」忽然一怔,像是突然想到什麼,盯著紫衣人道,「先生……」

「你也別老是先生後生的。」紫衣人笑著打斷了他,「我就是個浪蕩雲游的道人,邋里邋遢的慣了,你這一口一個先生,叫的我癢癢。」

紫衣人齜牙咧嘴的伸手揣進衣服里撓了幾把,舒服的吐了口氣,「我俗家名字叫做郭允龍,你叫我醉道人也成。」

沈彥秋頓時有點犯傻了,心想您這個樣子,哪里像是個道士?

他所接觸過的那些個道士,權且不論長相如何,哪一個不是星冠法衣,背劍掛符,一柄浮塵摟懷,一臉的超月兌淡然,真像個得道的仙真,履塵的謫仙一般。

他還記得段景涵的好友里,一個叫做元空子的老道,總是一身雪白的八卦法衣,三綹長須垂胸,整天抱著一柄雪蠶絲的桃木浮塵,總是眯著眼一臉的風輕雲淡,就像是道觀里泥塑的神像復活一樣。

就是有些個在段景涵跟前催眉哈腰的道士,平日里的做派也遠遠比這個紫衣人郭允龍更像,因為他實在沒見過這麼不著調的道士。

你說你身上哪一點能看出來是個道士?沈彥秋怎麼看怎麼覺著別扭,他要是說自己是個丐幫里淨衣派的乞丐,沈彥秋都能信個十成。

沈彥秋晃晃腦袋,忽然想起方才夢里的歌聲,什麼「道緣」,「長生客」,「金丹」什麼的。他頓時眼楮一亮,激動的問道:「您是道士?修仙問道的道士嗎?御劍飛天,追星逐月?」

沈彥秋一只手比作長劍不停的比劃著。

郭允龍輕輕搖頭,搖搖晃晃的支起身,盤腿坐著:「我可不是道士。我就是個普普通通四處游蕩的道人而已,和你口中的道士完全是兩碼事。你看我這打扮,恐怕你也不相信我是個道士吧?哈哈哈,而且你看我,像神仙嗎?」

「不像……」沈彥秋不明白道士和道人之間有什麼區別,不都是穿著打扮差不多,一張嘴就是「無量天尊」什麼之類的嗎?

你看我像神仙嗎?

沈彥秋頓時有一種無語的感覺,想起了以前方天震抄著段景涵的那桿大槍,朝他擠眉弄眼,裝模作樣的問他:「你看我像不像軍主?」

你說我說像還是不像?

沈彥秋只好硬著頭皮道:「那又怎麼樣?反正我看別人說的和書里寫的,神仙不也都是人修煉來的嗎?而且我還看到,有些神仙就喜歡游戲人間,眠風宿柳的。」

郭允龍哈哈大笑:「小兄弟可真有趣,那書上胡亂寫的東西,也能當成真的嗎?要是天上的神仙一個個都溜下來,像你說的游戲人間眠風宿柳,這世上豈不是全亂套了!哈哈哈。」

「我雖然不是神仙,但是既然敢一個人出來浪蕩,也有點小手段傍身。只是像你說的眠風宿柳,我可就沒這個本事嘍!」

「小手段?」沈彥秋眼楮一亮,倒是一點兒也不挑,湊到他跟前,「能教教我嗎?」

「不能。」郭允龍很干脆的直接拒絕了。

沈彥秋立刻就急了:「為啥呀?怎麼就不能教我呢?你自己都說是小手段了,就隨便教我兩手得了唄!要不,我拜您為師總可以了吧?」他噗通往地上一跪,彎腰就要磕頭。

郭允龍一把扶住他:「你倒是一點兒都不含糊,順桿爬的挺順溜啊!不過你今兒就是把地磕個窟窿,我也不能教你。我剛才就已經說過了,我打擾你看書,就請你喝酒。我吃了你的餅子,也還是只能請你喝酒。你能明白什麼意思嗎?」

「不明白。」

郭允龍道:「法,不可輕傳。我傍身的雖然只是些小手段,卻也不能輕易的傳授出去。我請你喝酒,是你我的緣分,可惜我們,就只有一起喝酒的緣分。」

「我觀你眉宇,雖有小厄在身,然卻無大礙。想來過不多久,真正和你有緣的人就會出現。我與你來說,其實不過是個對脾氣的酒友而已,哈哈哈!」

沈彥秋一臉的驚喜:「真的?」

起初沈彥秋只當郭允龍是個隱居的武道高手,雖然段景涵一直不曾允許讓他和方天震習武,本是想著讓他二人能有個機會轉入修行道去。但是如今段景涵離世,方天震也和他分道揚鑣,為了同樣的目標去努力。

雖然相互之間已經沒有了聯系,但是他知道,那小子雖然平時大大咧咧的,但卻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只是跟著段景涵,不需要操心多想,這才有些放浪,把心思都收起來,無憂無慮的過活。

唉,要是雷子在這里,憑他的性格,怎麼也要死皮賴臉的纏上去吧!

郭允龍見他出神,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扶起來,又把小葫蘆遞了過去:「我自信這點相面的眼力見兒還是有的,只是或許還要吃點苦頭才是。」

「我可不怕吃苦!」沈彥秋忙不迭的雙手推拒,苦著臉道,「可是我現在怕喝酒……」

郭允龍也不強求,自顧自的喝了起來。

一想到方天震平日里種種不要臉的做派,沈彥秋強壓下去的心思又活泛起來,今兒我就學學雷子,這張臉不要了就是!

他又靠著郭允龍往前挪了一步,幾乎是貼在他身上:「小手段也不能教……那個,手指縫里能不能漏一點出來?你也說咱是酒友,朋友之間幫襯幫襯,總該沒問題吧?」

「咦,你這小子……」郭允龍一愣,「我還當你是個老實巴交的孩子,這才同你做了個萍水相逢的酒友,你可倒好,還黏上我了!」

沈彥秋畢竟不是方天震那般能夠厚著臉皮把無賴耍到底,也做不來那種沒心沒肺的姿態,不得已,只能咧著嘴嘿嘿的笑。

「罷了罷了!」

郭允龍道:「我看你這模樣,倒是想起了以前的一個朋友,為了自己那點小心思,也能舍下臉面做出許多連面皮也不在乎的事。唉,一晃眼這麼多年,也不知道他現下如何了。」

郭允龍正了正色,突然有些嚴肅起來:「緣分本該強求,緣分本該強求……倒是我太過于拘泥了。也罷,就看在你我酒友一場的份上,我送你一首歌,至于你能領會多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一口神仙氣,十二重樓宮。」

「上引天泉水,下灌九幽冥。」

「心為神之主,意乃氣之宗。」

「唯識明心意,指我大道功。」

沈彥秋打起精神,生怕漏掉一個字。郭允龍的聲音很輕,少有的莊重起來,搞得沈彥秋還有點緊張,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他嘴上。只是沒想到郭允龍嘴里說的是一首歌,竟然是這麼簡短的一首詩!

郭允龍緩緩念誦完畢,也不管沈彥秋能不能記得住,對著沈彥秋大袖一揮,沈彥秋只覺他身影晃了一晃,眼前一花,郭允龍整個人已經憑空消失!

「他,真是個神仙?!」

沈彥秋兩眼一黑,仿佛被郭允龍的袖子掃了一下,一股勁風拍了過來,胸口有些鼓脹有些發悶,只覺得渾身酸軟無力,昏昏沉沉的睡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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