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逃脫樊籬

北方的春天總是遲到。

已經五月中旬,臨近春夏之交,南方已經春深似海,北方的春天才大大方方地展露真容。

幾場透雨過後,溫暖濕潤的南風浩浩蕩蕩而來,仿佛一夜之間,草綠了,樹綠了,山綠了,青龍河也綠了;鵝黃的迎春花自知已完成使命,無怨無悔地凋零入泥,更多的花兒萬紫千紅地接力盛開;桃花紅,李花白,粉色的櫻花一片連著一片,雲蒸霞蔚。

一年之計在于春,農夫忙著備耕,燕子忙著餃泥築巢。尋常百姓家的餐桌上多了鮮女敕的山野菜;婆婆丁,四葉菜,刺佬牙,焯水後蘸農家大醬,別有一番味道,這是北方春天最樸實的記憶。

但這個春天注定不屬于玉珠。玉珠和鳳芝密謀了一個完美的逃月兌計劃,成敗在此一舉。

這天早上七點多,蹲守在玉珠家對面食雜店里的二癩子發現鳳芝進了玉珠家的單元,鳳芝常來常往,這不奇怪,奇怪的是今天來的這麼早,二癩子猜測天氣暖和了,玉珠可能要逛街吧。

二癩子是宋軍的遠親,是個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的主兒。最初給宋軍當馬仔,派他去打架,他臨陣腿打顫;派他看大門,他喝完酒就睡覺,自己的自行車丟了也不知道。宋軍本來想攆他回家,巧的是唐英杰讓宋軍安排人監視玉珠,二癩子家就在玉珠家對面,開著一個食雜店,這個活兒就派給了二癩子。這個活兒好,看店,看人兩不誤。

二癩子知道這是老大的差事,不敢怠慢,天天坐在食雜店里盯著玉珠家單元門,每天有幾個陌生面孔進出,幾點進幾點出,長得什麼樣兒,二癩子都有記錄。如果玉珠出門,就遠遠的跟著,隨時匯報玉珠的行蹤。

玉珠和鳳芝每次逛街,二混子都遠遠尾隨。跟蹤是個技術活兒,跟的太遠容易丟失目標,太近也不行,鳳芝是好惹的?讓她臭罵一頓,太丟臉。不遠不近最好,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有一次二癩子昏了頭,一眨眼兒功夫目標丟失,他便東一頭,西一頭瘋找,胡亂中一頭撞到鳳芝眼前,被鳳芝一爪子抓破了臉,罵得狗血噴頭,眾人圍觀,以為他耍流氓,人人喊打,二癩子抱頭鼠竄。

二癩子最怕玉珠和鳳芝逛街。人家逛街是樂子,二癩子卻苦不堪言。這差事看似輕松,其實不好干,二癩子被抓破臉後跟宋軍提出不干了,宋軍一拍桌子,罵道︰「德行!臭不要臉。坐家里白拿錢你還不干,不干你干啥?你能干啥?」宋軍是個橫不講理的主兒,二癩子不敢得罪,硬著頭皮當差。

這天早晨,二癩子看著鳳芝進了玉珠家的單元門,十幾分鐘以後,玉珠和鳳芝出來了,兩人都是休閑打扮︰寬邊大沿帽,太陽鏡遮住半個臉,都穿著天青色風衣,小拎包。

二癩子立即蹬鞋穿衣,瞄著她倆出了小區大門,尾隨而去。

天青色衣服在大街上很醒目,百米開外一目了然。二癩子暗自慶幸,這次目標丟不了。

玉珠和鳳芝沿南二道街進了世紀廣場,在世紀廣場時走時停,觀景賞花,悠哉游哉。之後上了世紀大道,東行幾百米,進了大世界服裝城。倆人乘自動梯直達七樓,進了女廁所。

幾分鐘後兩個穿天青色風衣的女子出來,一層一層向下逛,逛了一個多小時,出了大世界服裝城,又進了地下商城,在地下商城又逛了一個多小時,出了地下商城,兩人打了輛出租車。

二癩子也馬上打車,告訴司機︰「跟住前面車。」

司機看他跟蹤兩個女人,鄙夷地撇了一眼,嗯了一聲。

車子啟動,上北二道街,向東,最後停在「安琪兒美容美發」,只見兩個人下車,走進店里。

二癩子看的清清楚楚,寬邊帽,太陽鏡,天青色風衣,一點沒錯。二癩子也下車,站在大街拐角伸脖子瞭望。

二癩子恪盡職守,不眨眼地蹲守到天黑,累得腿軟脖子酸,玉珠再沒出來。

二癩子心里納悶︰跟蹤玉珠這麼多回,她逛街一般個把小時,逛完就回家,從來也沒到「安琪兒美容美發」一呆大半天呀?如果玉珠在這兒過夜,那自己也在外邊守一夜不成?二癩子沒了主意,打電話問宋軍。

宋軍問︰「你看準了,進去再沒出來。」

二癩子十分肯定的說︰「看準了,我眼睜睜看著進去的,到現在沒出來。這天,這天眼瞅就黑了。」

宋軍想了想,恨恨地說︰「你在那兒守著,守到她出來。」

二癩子問︰「那,那她一宿不出來呢?」

宋軍不容置疑地說︰「那你就守一宿。」

收起電話二癩子跺著腳罵宋軍祖宗,其實他倆一個祖宗。「掙你點小錢兒真他媽不容易,這死冷的天,真要守一宿,還不要了老子的命了。」

二癩子被耍了。

其實,從大世界服裝城的七樓廁所出來的,已經不是玉珠和鳳芝了,是鳳芝兩個喬裝打扮的徒弟。玉珠和鳳芝進到廁所,就換了裝,兩個徒弟穿上她倆的風衣,帽子,太陽鏡引開二癩子。

玉珠和鳳芝躲在櫃台後,看前二癩子尾隨徒弟而去,兩人相視而笑,等他們進了地下商城,玉珠和鳳芝打車回到「安琪兒美容美發」,這是玉珠第一次到這兒來。

玉珠跟著鳳芝進到里間,鳳芝拉開一個櫃門,里邊還有一個小門,拉開小門是一條窄窄的走廊,並排三個小房間。

她倆進了第一個房間,事先已經做了詳細準備,玉珠換了衣服,沿走廊前行就到了卷簾門前,門邊放著一個拉桿旅行箱。

這是一間車庫,也是一個秘室。鳳芝作隱秘生意,經常被警察突擊搜查。正巧這家車庫出兌,與鳳芝的店只隔一牆。鳳芝將其買下,開個暗門,從此不怕警察。

鳳芝搖控開了卷簾門,兩人鑽出去,一台出租車停在門前。司機跟鳳芝很熟,打過招呼,司機接過拉桿箱放進後備箱,鳳芝跟玉珠坐進後排,車子出了小區大門,穿街過巷,專挑僻靜的小路走,直到出了城,才拐上高速。

這是一次真正的月兌逃,雖然上了高速,玉珠的心還是懸在半空,偶爾有車超上來,玉珠的心就狂跳不已,渾身發抖,胸口憋悶的要窒息。不由自主地抓住鳳芝的手,直到車子消失在視野才長出一口氣。

出租車一路平安到達機場,在安檢口,分別的時刻到了。玉珠和鳳芝四目相對,兩雙淚眼。

玉珠說︰「我害怕。」

鳳芝說︰「現在害怕晚了,就算是火炕也得跳了。」

玉珠說︰「他們找你麻煩怎麼辦?」

鳳芝說︰「就這一百來斤,愛咋的就咋的。」說完推了玉珠一把,扭頭不再看玉珠。

玉珠走向安檢口,一直走,不敢再回頭。

玉珠消失在人流里,鳳芝擦干淚眼,給金鐸打了電話。

听到金鐸的聲音鳳芝又抽泣起來。「金鐸,你說的,玉珠要是到深圳,你能保護她?  好,玉珠的飛機一會兒就起飛了,下午二點到深圳  金鐸,是爺們兒,就兌現你的承諾吧。」

飛機騰空而起,沖向天空的一瞬,玉珠的眼淚奪眶而出,擦掉又涌出來,再擦再涌出來,玉珠索性不擦了,任憑淚珠在臉上滾動,流過嘴角,在下頜滑落;從沒覺得流淚竟然這麼暢快,天空如此遼闊,自由如此美妙。

鄰座是位白發老太太,遞給玉珠一張紙巾,說︰「唉,都這樣。六十年前我離開家時,就跟你一樣,哭的拿不成個兒。慢慢就好了,鳥兒總要出飛,人總要長大,這是必然的過程。」

玉珠報以帶淚的微笑,不言語。

老太太又問︰「去深圳?」

玉珠點頭。

老太太笑著說︰「丫頭,你可真好看,我活了七十多歲,也是見過世面的,從沒見過你這麼好看的丫頭,你看你的皮膚,就像熟蛋清一樣白女敕,別哭了,眼淚里有鹽,最傷皮膚,再哭就把皮膚哭糙了。」

玉珠被老太太感動了,她深呼吸,想止住悲傷,卻止不住滾珠似的眼淚。

空姐察覺了玉珠的異常,帶著職業的微笑,輕聲問玉珠︰「女士,需要幫助嗎?」

玉珠抬起頭,很難為情地笑一笑,說︰「謝謝,不需要。」

玉珠的淚容驚艷了空姐,空姐驚奇的目光在玉珠臉上停滯了幾秒,空姐一笑,友善地送過來一杯熱牛女乃,說︰「喝幾口會好些,需要幫助請按鈴。」

玉珠點頭。

不斷有空姐從玉珠身邊走過,眼光卻隔著幾排座位就盯住玉珠,殷勤地詢問玉珠還有什麼需要,玉珠一一謝過。

空姐們竊竊私語,頭等倉就坐著一位當紅電影明星,她可比明星漂亮多了,嘖,嘖,那皮膚,從沒見過這麼白女敕的。

痛哭後的慵倦使玉珠昏昏欲睡,然而,獨闖世界的恐懼,前途的迷茫,遠方的未知,讓她無法安穩睡去。

關于金鐸,玉珠記憶的線條又無數次重新描畫,形象漸漸清晰。記憶中有關金鐸的碎片串聯起來,波光粼粼,縈繞腦海。

玉珠記憶中,金鐸除了學習一根兒筋,是個沒心沒肺的人。

女性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對異性投來的目光有一種本能成份判斷。那時玉珠的身上總是粘附著各種各樣的目光,混濁的,復雜的,虛妄和躲閃的。只有金鐸,好像什麼也不懂,每次看她的目光,清澈,明亮,調皮。

金鐸的坐位在玉珠前桌,每遇難題,玉珠就輕輕踢金鐸的椅子,金鐸把手背伸過來,玉珠把題寫在練習本上遞到他手上,他解完再遞過來;有時他的解法玉珠看不懂,在不懂處畫問號,再踢椅子,金鐸接過去,在問號處用最簡潔的詞語,做最簡潔的說明,再遞回來。

因為一切都在眾目睽睽之下,沒有同學議論她倆「傳紙條」。因為他們傳的不是紙條,是練習本。

那時候,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會投奔金鐸,向這個不起眼兒的小子尋求幫助。

現在,金鐸是一座孤島,給迷航者一線希望;鳳芝是一個賭徒,把玉珠推下海,不管船能行駛多遠;玉珠是一片輕雲,流雲隨風。

無論前途還有多少磨難,玉珠準備承受一切,因為未來即使再糟,也不會比現在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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