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9章 老夫負了你

作者︰迪巴拉爵士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秋高氣爽,收獲在即,農人在家磨鐮刀,養精蓄銳。商人在準備貨物,準備迎接豐收後的一波消費狂潮。

還有一群人,偷得浮生半日閑,去城外郊游。

紅葉紛飛中,舉杯暢飲。你作詩來我唱和,何其快哉!

人生無趣,自己要學會找樂子啊!

馬車緩緩而行。

車簾被掀開,掛在了掛鉤上。

寧城公主看著外面的沃野。

一片金黃色的麥浪中,農人負手在田埂上緩緩而行,左顧右盼,彷佛麥浪便是他的大軍。

寧城看到了那些農人的喜色,不禁笑了。

「人人都說北疆苦寒,不適合人居,可你看看那些農人……只要有大唐人在的地方,就宜居!」

侍女說道︰「公主睿智。」

寧城公主一怔,「這話,是當年大兄說的。」

孝敬皇帝在時,對弟妹極為親切寬厚,至今想來,令寧城不禁懷念。

「大兄說,大唐人勤勞,哪怕是在荒漠之中,亦能找到存身之道。漸漸繁衍生息,那地方就成了繁華之地。這是我中原人的本事,獨步天下!」

侍女說道︰「可惜了陛下。」

寧城嘆息,「可不是。若是大兄還在,這個大唐,何至于此!」

按照輩分,她是李泌的姑母。若非她不願意,遁入方外,此刻就該是正兒八經的大長公主。

幾條狗沖了過來,沖著他們一行咆孝。

寧城莞爾,「這狗,也愛熱鬧。」

一個老農追過來,把群狗驅趕過去,然後行禮,「得罪貴人了。」

寧城頷首,「無礙!對了,最近北疆如何?」

老農沒敢看她,「最近……好著呢!赫連峰敗逃,桃縣那邊楊副使說了,只管種地。」

「日子可還好?」

長安的輿論圈對北疆不大友好,總是說這邊窮山惡水,百姓蠻橫狡黠。

「還好,這兩年啊!比前些時候好多了。」

老農很是誠懇,寧城對北疆的印象一下就扭轉了,「前些年很差嗎?」

「哎!前些年啊!北遼猖獗,咱們也不敢出城耕種,飽一頓饑一頓的。」

「長安不是每年都撥付錢糧了嗎?」

「貴人不知,那些糧食大多都是壞的,吃了容易壞肚子,還有吃出毛病的。

可不吃又餓得慌,于是自家糧食就給妻兒吃,咱們就吃那些毒糧食。

嘿!毒糧食!

咱們就想不通,這長安把咱們都毒死了,可有好處!」

寧城心中一驚,「竟然如此?可給長安說了嗎?」

老農忍不住譏誚的道︰「長安?長安那邊哪會管咱們的死活。陛下整日在梨園睡兒媳婦,美滴很!」

他覺得不對,趕緊請罪,「小人妄言了。」

寧城搖搖頭,「無礙。走吧!」

馬車緩緩而去,老農目送,直至看不到了,才回去。

幾個農人看著他笑,有人說道︰「你這老漢,裝什麼農人?這是想湖弄貴人呢!」

老農干咳一聲,「貴人?貴人都吃肉,人肉!」

他尋到了自己的馬,繞道疾馳。

半道遇到了包冬一行。

包冬是接到了寧城公主到來的消息,出城來打探。

老農便是他的手下,「見過主事。先前小人遇到了寧城公主。」

包冬如今手下一批人,專職宣傳,還掛了個主事的職位。

老農便是他的手下,今日正在城外巡查,四處給農人們宣傳副使大人對他們的牽掛。沒想到遇到了寧城公主,就積極主動的去忽悠了一把。

他把寧城公主的一言一行說了,包冬模模下巴,老農心中忐忑,擔心自己應對有誤。

「下次遇到這等事,你該說,北疆對長安感激不盡。」

老農不解,「可天下人都知曉,北疆對長安不滿啊!」

包冬嘆息,「許多時候,抱怨不如隱忍。越是隱忍,外人就會越覺著你委屈,且顧全大局。

他們會想,是什麼讓咱們受了委屈還得隱忍,想一想的……你想到了什麼?」

老農月兌口而出,「陛下!」

「這便對了!」包冬說道︰「許多時候,你想抱怨誰,無需說出來,最好的手段便是讓別人自行想出來,你要做的只是誘導,明白?」

老農心悅誠服,行禮,「主事若是去長安,怕是也能做個宰相。」

包冬打個呵呵,「長安,耶耶不稀罕!」

他回身,「馬上去稟告副使,就說寧城公主來了。」

皇帝的姑母來了!

好歹,要出迎一下。

楊玄接到消息也愣了一下,「讓赫連燕來。」

赫連燕急匆匆來了。

氣喘吁吁的,還順勢拍拍凶。

這娘們,狐媚惑主!

楊玄把目光從顫顫巍巍的高處移開,「長安那邊的消息中,可有寧城公主的?」

赫連燕見老板並未盯著自己的高處,心中有些小失落,「有的。寧城公主當年與廖副使有交往……」

隨著赫連燕的講述,楊玄嘆道︰「老廖這是太好面子,以至于蹉跎半生。」

可她來作甚?楊玄一怔,赫連燕說道︰「寧城公主在長安出家,此次來北疆,怕是為了廖勁。」

「這是老了老了,想來毒打負心漢?」楊玄坐不住了,「走,出城看看。」

……

清晨,樹林中空無一人。

地上紅葉零散,風一吹,四處飄飛。有的紅葉飄到了邊上的小溪中,跟隨溪流緩緩東去。有的紅葉落在地上,跟著風在地上翻滾。

廖勁被人架著下了馬車,有人弄來椅子,廖勁坐下,幾個隨從抬起特制的椅子,一路走到了樹林前。

「停下。」

廖勁令人把自己放在了一棵大樹下。

他伸手拍拍樹干,仰頭看著樹冠,說道︰「雄心壯志皆成空。」

他也曾躊躇滿志的憧憬著自己統御北疆的場景,可一次刺殺卻讓這一切成空。

壯志凋零,令他惆悵。

如今楊玄執掌北疆,他的地位越發尷尬了。

若說剛開始他留在北疆是卡位,在楊玄弄死田曉帶來的那些好手,和長安正式翻臉後,卡位也成了多余。

人老了,沒事兒做,就會懷念。

他拍著樹干,想到了當年。

那時候他年輕,剛進軍中時,意氣風發,就想做出一番大事業。軍中同袍桀驁,笑話他的志向,有人更是譏諷他。

他用一桿馬槊打遍軍中,號稱無敵。隨即引來上官關注,一路升遷。

那時候的長安啊!

廖勁微微搖頭,笑著想到了那時候。

意氣奮發的他得了休假就出去逛,曲江池,各個坊中,甚至城外的村子,都留下過他的足跡。

一次,他出行,在曲江池和人發生沖突,有人出來相勸。那時候的廖勁得瑟,不肯饒人,勸說的那個年輕人就嘲諷他,說他沒有肚量。

二人一番爭吵,廖勁說肚量肚量,耶耶滿肚子的酒量,可敢一試?

試試就試試。

二人尋了地方拼酒,一邊喝一邊斗嘴,漸漸的,竟然有些投契,于是便約了下次出來再聚。

就這麼一次兩次的聚會,直至那年秋天,二人來到了城外的樹林中,那人的帽子被樹枝掛落,廖勁撿起來送過去,為他戴上。

他無意間看到了自己好兄弟的耳垂上竟然有孔洞!

再低頭,好兄弟的胸肌比自己的還發達……

我封號寧城。

好兄弟袒露身份,廖勁別扭的裝不屑。

寧城說自己是如何混出宮中,又說他是如何的蠢笨,竟然一直沒發現。

他反駁,二人繼續斗嘴……

情義就這麼一點點的蓄積著。

要想尚公主,兩條途徑,其一是富貴閑人,如此活的自由自在。其二是皇帝想用公主來拉攏誰,如此,駙馬不是才華橫溢,就得是戰功顯赫。

寧城說她有辦法,可廖勁正值意氣風發的年齡,說要用戰功來迎娶她。

——我會帶著滿身傷痕和軍功出現在你的眼前。

這是男兒的承諾。

寧城選擇支持,二人商議,以五年為期。

廖勁沒看到心上人眼眸深處的暗然,歡喜的走了。

這一去,關山萬里。

這一去,便是流年。

五年中,他回過長安,但當時並未立功,羞于見心上人。

再度回到北疆,他奮勇拼殺,悍不畏死,博得了北疆 將的美名。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北遼那邊針對他設下了一個圈套,重重圍困。廖勁帶領麾下反復沖殺,終于殺出重圍,可也身負重傷。

五年期到了,他恨不能插翅飛到長安,可卻只能躺在床榻之上。

他寫了幾封信,可沒地方投送。

難道還能讓信差把書信送進宮去?

公主和外男私下勾搭,名聲還要不要了?

好不容易養好傷,廖勁迫不及待的趕赴長安,可到了長安,卻接到了一個噩耗。

——公主出家了,說,此生不嫁人!

廖勁拍著樹干,「當年老夫哪怕厚著臉皮去闖闖道觀也好啊!」

但心高氣傲的他,卻選擇了回歸北疆。

回歸後,他娶了妻子,生了孩子。

可他並不快活。

心中一直有個東西梗著。

若是能回到當年,他會選擇硬闖皇家道觀!

「常寧!」

廖勁看著樹干,恍忽間,那個少女依稀站在前方,巧笑倩兮,「我封號常寧,耶娘都喜歡我。你以後不許欺負我!」

他緩緩道︰「好!」

但,老夫負了你!

吱呀!

有馬車停住。

「公主,這片林子好漂亮!」

「嗯!我看看。」

「公主小心!」

「誰?」廖勁的隨從護衛們攔截了來人。

隨即,散開。

「你在看什麼?」

廖勁沒回頭,身體在顫栗,「看那年。」

「那年,你說過,要帶著一身傷痕與軍功來迎娶我,可你沒來。」

廖勁雙眼模湖,「是。老夫當時重傷,能騎馬時,便帶傷趕赴長安。到了長安,老夫得知你出家為女冠,一氣之下便返回北疆……」

「那一年,宮中大變,耶娘中毒倒下,說是大兄下的毒,隨後大兄被鴆殺。

我惶然不安,兩邊安撫。

大兄去了,耶娘也漸漸大好……可性子卻漸漸變了,越發的無情。

他們給我看中一人為駙馬,我不肯,便被禁足……

後來我得知宮中正在準備我的親事,便用剪子把頭發全數剪了,以死相逼,出家為女冠……」

廖勁的身體在顫抖,「老夫……老夫……」

「我一直在等著你!」

「老夫……」

廖勁 地回頭,身體從椅子上跌落地面。他努力抬起頭,看著那個頭發斑白的女子。

依稀,能看到當年的模樣。

他突然覺得心口劇痛,羞愧難當,「是老夫負了你!」

常寧緩緩走來,「你有傲氣,我也有。兩個驕傲的人,注定走在一起會生出許多齟齬。

所以你不來,我也不去。

這些年,我斷斷續續听聞了你的不少消息,成親,立功,北疆悍將,北疆副使……

你立功了,卻與我無關。」

廖勁老淚縱橫,「老夫……對不住你!」

楊玄帶著人趕到,見到這個場面,他和包冬面面相覷。

赫連燕說道︰「郎君,廖中丞怎地像是個負心漢?」

楊玄擺擺手,帶著人避在一邊。

常寧走到廖勁的身前,「我這些年一直心有不甘,不是說對你不舍,而是,我一直在想,我當年那麼決絕與耶娘鬧翻,值當嗎?

嗶嘀閣

我常說,為了這麼一個沒勇氣的男人,不值當。

可拿著經文時,我又心有不甘。

後來我才知曉,那是執念。這個執念不去,我心難安。

所以,我來了。」

廖勁低下頭,「你殺了老夫吧!」

「我不殺你!」常寧說道︰「我要你大聲喊,我豬狗不如!」

廖勁毫不猶豫的抬頭, 「老夫豬狗不如!」

常寧看著他,「我听聞你癱了。」

廖勁趴在地上點頭,「腰以下無法動彈。」

常寧看著他,「你欠我的!」

廖勁點頭,「是。」

是他把那個嬌俏的少女,變成了一個道姑,誤了半生。

「那麼,你跟著我走!」

「好!」

常寧轉身走向馬車。

廖勁雙手撐著地面,也不說調動內息,就這麼撐著跟上。

常寧越走越快,突然止步,侍女跟上。

「公主。」

「扶著他。去,扶著他!」

「是。」

侍女叫人去幫忙,自己無意間卻發現,常寧淚流滿面。

廖勁上了馬車,楊玄忍不住策馬竄出來,「中丞,你去哪?」

廖勁滿頭大汗,在馬車上揮手,「老夫走了,再不回來了!子泰,保重!」

邊上坐著常寧公主,她看了楊玄一眼,看到眼楮時不禁一怔,「那雙眼……」

「常寧!」廖勁剛開口。

「閉嘴!」

「好。」

「常寧。」

馬車漸漸遠去……

大乾十年秋,北疆節度使廖勁跟隨常寧公主赴長安,半道而逝,臨去前說︰「此生負你,來世做牛做馬,任你驅策。」

常寧公主把他葬在當地,那個叫做娃兒坡的地方。她令人在娃兒坡修建道觀,留在當地修行。多年後逝去,當地人為她立廟,每每求姻緣靈驗,香火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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