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3 吃

聊著些有的沒的之後,成功被糊弄了的丁酉海就糊里糊涂地跟著李照上了路,既忘了去追究她悄悄咪咪地出城,又忘了追究她出去干什麼。

往北出了大約七八里地,風沙變大了,其中夾帶了不少礫石,刮在人臉上,卷得生疼。

李照來時備了斗篷,自己換上之後,攏緊了口鼻,問丁酉海道︰「海叔,越往北走,天氣怕是越會惡劣,你要不先行調轉回去?這準備不充分地話——」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轉頭,丁酉海已經從包袱里取了兜頭的袍子出來換上了。

「素素已經給我準備妥當了,放心。」丁酉海爽朗一笑,笑完趕緊捂住了半張臉,免得那飛沙走石地一股腦兒往袍子里鑽。

話說到這份上,李照再想找個由頭把丁酉海甩掉也是不行的了,于是便坦白道︰「海叔,我是要去仙陵山。」

「仙陵山?仙陵山在哪兒?去仙陵山做什麼?」丁酉海平素哪兒能知道這種地方的小山小坡,當下也只是懵懵的瞧著李照,問完等她下文。

「英吉利亞人想要搭一條能連通隴右道和同昌的鐵路,我想去看看,最好是能鑒定一下他們的技術……」李照解釋道︰「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那群人真有那麼厲害嗎?鐵路……我記得是小照你上回教我的那些東西里的,能日行千里,卻不用耗損馬兒,對嗎?」丁酉海對于李照說過的話那是記得一清二楚。

李照點了點頭,說︰「他們不厲害,厲害的是他們頭頂的那尊神。」

也不對,準確一點說,厲害還是她自己。

裴朗明這廝用的可都是從她身上拆下來的零件,耗損的積分也都是從她這兒薅走的羊毛,歸根結底還是她這個打工仔太厲害了。

天眼看著就要黑了。

李照說夠了,便和丁酉海早早地尋了一處禿林子落了腳,兩人將馬系在樹上,堆了個火堆出來,就打算熱點湯餅子吃。

只是他們這火剛升起,不遠處的草叢里就晃了晃。

黃昏中,幾雙亮晶晶的眼楮從草堆里露了出來,那露骨的目光筆直地鎖在李照掏出來的干餅子上,顯然是打上了餅子的主意。

「我去看看。」丁酉海提著他寬刀起身,刀鞘在火光之下熠熠生輝。

許是看到了刀鞘,在丁酉海起身的那一瞬間,草叢後的那幾雙眼楮就咻地消失了,緊接著草叢窸窸窣窣地動了動,安靜之後,再沒有動靜傳來。

「是幾個孩子,不打緊。」李照伸手拉了拉丁酉海,說︰「許是大人不在了,所以才冒險趁夜出來撈點食。」

他們生的火就是個引子。

丁酉海蹙著眉頭想了想,還是覺得不穩妥,遂起身說道︰「我還是過去看看吧,來的是孩子,不代表後頭沒有大人,若是對方人多,我們得先下手為強。」

冬日漸近,流民尋吃食就更難了,現在還能容孩子出來游蕩的,十有八九就是忍饑挨餓的那一種。人在餓極了的時候,什麼都顧不上了,只會顯露出最純正的惡來。

若是單槍匹馬,丁酉海倒是不怕,一把寬刀足以。可他現在身邊還帶了小照,雖然小照如今身手已經非常利落,但心有掛念時,他的刀會慢。

李照慢吞吞地撕著餅子,一面將餅和干肉往水碗里放,一面說道︰「倒不那麼急,海叔你先坐下嘛,餓了嗎?先出點東西。」

香味在水開之後,便一點點升騰了起來。

她在等。

果不其然,就在李照分了丁酉海一碗之後,一個半人高的小女圭女圭從遠處的草叢里一點點挪了出來。他身上與其說穿著衣服,不如說是掛了兩片布,一身一頭都髒兮兮的,只有那雙眼楮圓滾滾,十分透亮。

因為寒冷,他在往外的手臂和腿不住地顫抖著。

「過來。」李照朝他招了招手。

那孩子立馬就動了。

他身後的草叢里飛快地探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那手本是想要拽他,卻已經晚了一步。

靠近火光之後,李照才看清這孩子的長相。五官長得的確周正,但太瘦了,臉頰凹陷,臉色黃中帶青,一看就是長久營養不良的樣子。

縱然只是一個餓慘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丁酉海還是如臨大敵般將碗放了下來,抬手按在了刀把上。

「叫什麼?」李照將手里的碗遞給他,問道。

孩子的大眼楮里有著疑惑,他看了看這送上門的肉湯餅,因為太過不敢置信而沒敢伸手去拿。接著,他的小眼神覷了一眼丁酉海的刀,連忙瑟縮了一下,搖了搖頭。

李照沒收回來,耐心地說︰「你告訴我叫什麼,住哪兒,這碗肉湯便是你的了。」

「荀孝。」

怯生生的聲音里,帶著一點點顫顫巍巍的興奮。

有名字,而且是不錯的名字,這說明這孩子的父母原本可能是溫飽之家,或是讀了些文章的。

「好,荀孝,告訴我住在哪兒?」李照拉著他到自己身邊坐下,將熱乎乎的湯碗放在他掌上,「你也可以喊你的朋友們過來,我這兒有很多事物。」

一指節大小的肉,和著一小塊干餅子,便能煮成一碗香噴噴的湯來。所以李照這話的確沒說錯,她帶出來的量足夠幾十個人吃上幾頓。

丁酉海擰著眉頭看不懂李照要做什麼,但出于信任,他也只是沉默著坐在旁邊開始喝湯,並沒有對李照這看似露白的行為如何指責。

荀孝看著李照雪白的手握在自己手腕上,有些愣神地發了一會兒呆,才囁嚅了幾下,小聲道︰「往那邊走,走上半個時辰……就到我家了。」

他那削瘦的下頜微抬,指了指北方。

「不喝嗎?」李照看他半天拖著那碗不動,問道。

荀孝搖了搖頭,飛快地瞥了一眼丁酉海,隨後回答李照︰「我能……我能帶回家嗎?我……我一個人喝不了這麼多。」

說多,也不過是巴掌大的湯碗罷了。

「這麼晚了,你們為什麼還在外面?是想做什麼?打獵嗎?你的家里人不會擔心嗎?」李照問這話時,語氣溫柔極了,荀孝听得喉頭哽咽了一下,眼角瑩潤。

火被燒得 里啪啦作響,偶爾會有火星飛出來,在半空中轉瞬即逝。

像極了這片土地上因為連年天災人禍而消逝的生命。

長久的沉默之後,荀孝開口說︰「不來,娘會餓死……」

荀孝並不是第一次在夜里出來了。

但這是他第一次接連數日游蕩到深夜,卻連半點食物都沒有撿到。

照過去那幾個月的情況,他們往往能在這條通往隴右道的路上找到許多吃剩被丟棄的食物,一份食物若是勻一勻,能讓好幾個人一整天都不用挨餓。

想到這兒,荀孝有些難過,又有些慶幸。

難過的是他今天又整整走了一整天,也依舊沒能找到食物。

同昌是僅次于隴右道的危險存在,寨子里的長輩們再三叮囑過,不可以靠近同昌,也不可以靠近隴右道。但他今天若是再帶不回去吃的,娘親和他就要餓上第四天了。

他可以捱,尚在病中的娘親要怎麼捱?

所以他才會求著迅哥兒帶自己往南邊模。

而慶幸的是,最終他在絕望之前,遇到了……

仙女……

荀孝的小眼神時不時得瞥一下李照,唇瓣囁嚅了幾下,細聲細氣地繼續說道︰「娘病了,病得很重,爹爹需要去良恭那邊替人運東西才能換到給娘買藥的錢,他一走,娘的食物就是我的責任。」

說這話時,他的背微微佝僂著,背後的肩胛骨凸起。

這個看上去只有十來歲的孩子早熟得令人心疼,他那過分瘦弱的肩膀上,扛著足以將其壓垮的沉重責任。

像荀孝這樣的孩子比比皆是。

更多的,甚至沒可能長到這麼大。

丁酉海面無表情的听了一會兒,按著刀起身,目光看向了荀孝來時的方向

遠處的草叢抖動了幾下,樹葉簌簌作響,沒多久,從里面探出來兩個毛茸茸的腦袋來。他們滴溜溜的眸子眸子轉了幾轉,瞧著站起來的丁酉海後,一個激靈就縮了回去。

「迅哥兒!他們是好人!他們給我了食物,別怕——」

荀孝的聲音不大,卻已經足夠傳開了。

下一秒,那草叢里的兩個孩子便重新探出了頭。兩個人十分謹慎,看著荀孝好半天之後,視線落在了荀孝高舉著的湯碗上。

隔得遠,他們並看不清那碗里有什麼,但他們能從荀孝聲音里的歡喜听出來,那的確是可以救人性命的事物。

李照側頭,托腮看著那兩個想過來又十分猶豫糾結的孩子,便干脆從包袱里又拿了兩塊餅子出來,抬手朝他們晃了晃,說︰「過來吧,人人有份。」

即便是這樣,這兩個孩子還是沒有立刻就動。

「迅哥兒是我的哥哥,他人很好,是他告訴我,這條路上經常會有人丟棄事物,我才有機會來的。」荀孝將手放下來,眯了眯眼楮嗅著湯碗散發出來的香氣,似乎只要嗅多幾下,就能填飽肚子似的。

「吃吧,我可以送你回家,給你母親一份。」李照托腮的那只手伸過去推了推湯碗,「只不過不要喝太快,你幾天沒吃東西了,胃應該虛弱得很。」

吃了。

荀孝無聲地張了張嘴,眼淚啪啦一下摔進了湯碗里。

沒有吃的,他就給母親挖草根,摘樹葉回去,自己則是跟著迅哥兒去找仙姑要些觀音土來蒸一蒸。

吃是可以吃飽的。

但寨子里的長輩們說,吃多了會死。

荀孝很害怕,他不想死,他想等到父親賺了大錢回來。

肉香味充盈著荀孝的鼻腔,他害怕眼淚會壞了肉湯,便不敢哭了,只是死死地咬著嘴唇,小心翼翼地將湯碗捧得近了些。

那頭那兩個警覺的孩子雖然始終提防著丁酉海,卻到底是沒能抵擋得住食物的誘惑,一小步一小步地朝李照挪過來,臉上有些許惴惴不安。

「小照,遠處還有人來了。」丁酉海突然看向了那兩個孩子身後,沉著臉說道。

他說這話時,臉色十分凝重。

李照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後順著他目光望去,問︰「什麼樣的人?」

「絕不是什麼好人。」丁酉海抬起手腕,寬刀出鞘半寸。

荀孝一听,連忙將湯碗放在膝蓋上,隨後朝迅哥兒二人招了招手,小聲喊道︰「快來,迅哥兒,快來!」

黑暗中的確隱藏著人。

月亮一點點隱入雲層之中,這偌大的荒林,便只剩李照面前這一點點營火可照明了,四周草叢影影綽綽,能听到輕微的腳步聲。

「是……是都崩嶺的人吧……」荀孝嚇得突然開始打嗝,瞪著大眼楮對李照說道︰「您,嗝、,您快跑……都崩嶺的人……嗝……吃人!」

那兩個孩子听到都崩嶺也變了臉色,一下子顧不得其他了,連忙沖到荀孝身前,像個保護著一樣,反身將他護在了身後。

「吃人?」李照斜望著那黑暗處,眯了眯眼楮,將手里的餅子分給了兩個孩子,隨後起身道︰「這年頭,吃人的人應該是不少的。」

她話音剛落,暗處便已經走出來了十幾個彪形大漢,一個個赤果著上身,身材健壯,滿臉凶相。在這年頭,能有這種凶煞之氣的人,手上的人命必定攥了不少。

「是個小娘們。」

「還有個帶刀的,看上去是個硬茬,老大,咱們要不先回?」

「回什麼回?老大今天都沒逮著女敕肉,這兒眼看著有兩塊女敕肉加個小娘們,咱們還人多,你怕個慫?」

「別吵了,這個男的看上去不是什麼好惹的人,我們先別過去。」

李照耳目驚人,自然也就能听到他們的竊竊私語。

于是她拍了怕丁酉海的肩膀,囑咐道︰「留一個活口帶路就行了,海叔。」

丁酉海抽刀之快,在暗夜中留下了一道銀色殘影。從月隱到月出左右不過須臾片刻,而這時,他已經橫刀掠至這幾個壯漢面前了。

「啊——!」

驚恐的嚎叫聲撕破了冷清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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