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 我們一起活著出去,好不好

李照佝僂著背,兜手跟在彭文昌的後頭,雖豎著耳朵在听,但始終沒有抬起頭。

彭文昌本來還打算再寒暄幾句,余光一瞥到李照,喉頭便像是突然被掐住了一半,無聲地訕笑了幾下,一拱手繼續往前走了。

那兩個英吉利亞人目帶探究的多看那麼了李照幾眼,沒說什麼。

「李姑娘,我是帶你直接去監作坊……還是先帶你去歇息歇息?」彭文昌走出幾步之後,壓低聲音問道。

長巷的兩邊是挨得十分緊密的民房,天色一暗,民房里沒有點燈,整個祐川的光源便只剩下遙遙可望的那處高聳的大樓了。

走在祐川城里的英吉利亞人往往光鮮亮麗,穿著不倫不類的端朝服飾,操著一口蹩腳的官話。而零星幾個能在街上見到的祐川城百姓,一個個臉上只有疲憊。

「直接去監作坊。」李照抬手將鬢角的頭發給揉亂了一些,然後又從腰間的布袋子里模了一把土出來將臉上再加工了一下。

她一偏頭,瞧見一側的民房門縫處,有一只撲閃撲閃的眼楮在看自己。等到她視線與那只眼楮對上時,那人又趕忙縮了回去,連帶著小心翼翼地將門給帶上了。

「是,您且小心些……還有就是……萬萬不要——」彭文昌點頭哈腰地說著,他腰間的傷口被手底下的人草草包扎了一下,如今這麼走動加弓腰,又疼了起來。

李照截了他的話頭,敷衍地說道︰「放心,就算被抓住,我也不會把你供出來的。」

「是是是,您記得就好。」彭文昌小眼楮滴溜溜直轉,口頭上卻是恭維得緊。

兩人邊走邊說,眼看著就已經過了冶煉坊的坊門,要進監作坊了。

監作坊門口站著兩個手握火銃的藍袍英吉利亞人,他們見彭文昌領著人走近,便開口問道︰「彭統領這麼晚了,怎麼來監作坊了?」

這兩個人的官話,十分的標準。

彭文昌聞言,從懷里取了個小銅管出來,快步上去遞給他們兩個,隨後壓低聲音說道︰「杜姆公爵之前便讓我來檢查一下監作坊的進度,畢竟工期在即,若是誤了時辰,杜姆公爵也不好交差……兩位說,是吧?」

其中一個人笑了笑,甩著手里的火銃,展臂指向李照,又問︰「這人是做什麼的?彭統領身邊,可沒見過這麼縴細的下屬。」

監作坊坊門上懸著兩處燈,風過,燈火半點不晃。

李照被猝然這麼一指,哆嗦著伏地跪了下去,雖然沒有開口,但光是肢體動作就已經能表明她此刻的慌張和惶然了。

「這是要送進監作坊的工匠。」彭文昌瞥了一眼在地上抖作一團的李照,解釋道︰前些日子,監作坊不是死了一個?我便想著趕緊尋一個替補的進去,但凡機靈點,手腳麻利一點的,必定是三兩天就能補上缺。」

說到這個,那人臉上顯現出一點不耐。

他旁邊那人冷哼了一聲,蹙眉說道︰「要不是那家伙死了,我們兄弟二人用得著這個點還在這兒值守?真是晦氣。」

死的那個人是在他們兩個當值的時候模上的坊門,其後,那人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不慎,從坊門上直接摔了下來,頭顱著地,當場斃命。

因為監作坊的情況特殊,坊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等到勞作幾個月,人被磨得差不多了,才會統一輪換。中途要是少一個,受影響的可不只是某一處的工作,而是會影響到整個監作坊的交付工期。

如今這半道兒死的那個勞工,他們這兩個正好當值的守衛就月兌不了干系。

「是了,所以我才馬不停蹄地去物色好苗子。」彭文昌貴為一城統領,在這兩個英吉利亞人面前,還是抬不起頭來,「兩位要不要看一看他的碟文?是外城的百姓,人絕對是頂麻利的,不然我也不會找他過來頂差。」

本來彭文昌是可以選擇在這個時候聯合守衛,把李照給拿下的。

可他轉念一想,自己已經在脅迫之下帶了人進城,這要是人被暴露、被抓了,那麼他這個領人進來的統領,怕是做不長了。要知道,那些英吉利亞人可不跟你講什麼身不由己的,他們只看結果。

所以彭文昌也就歇了那麼一點小小心思。

畢竟,這人要是進了監作坊,那可是等于把頭放上了鍘刀,離死不遠了。

「行了,趕緊進去吧。」右邊那個英吉利亞人說完,不耐煩地朝彭文昌擺了擺手,「這人最好是你說的那樣麻利,不然等杜姆公爵要貨,祐川要是交不出,我們兩個可不會幫你背刑罰。」

李照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經過那英吉利亞人身邊時,還挨了他一腳。

彭文昌被訓斥了一番卻沒有著惱,而是連連點頭,兜手謙卑地說道︰「是,這小子我會親自盯著,絕對不能讓那點小插曲誤了工期。」

嘟——

他們說話時,一聲響亮的鳴笛聲在前方響起。

李照震驚地轉過去。

其後,她在監作坊的坊門後,那條沿路點著燈的長街之上,看到了初具雛形的汽車。

漆黑的車身。

像一柄沒有開鋒的利劍。

汽車的駕駛位上坐著個人,卻不是英吉利亞人,而是看上去有些潦倒,神色卻相當興奮的端朝人模樣。

「喲,成了?」後頭守門的英吉利亞人扭頭一看,吹了一聲口哨。

彭文昌也很震驚,他張著嘴,扭著身軀看了那從未見過的鐵皮疙瘩老半天,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成了!成了!快去通知杜姆公爵,我要快些進行到下一個階段!」汽車上的人探出身子來,揮著手同彭文昌說道。

「這可如何是好,居然已經成了……」李照听到彭文昌在輕聲嘟囔著。

許是看到這已經大功告成的汽車,後頭兩個英吉利亞人臉上難得地出現了一點和煦的笑容。他們兩個也不守門了,提著火銃走到彭文昌身邊,對他道︰「快去用神令通知杜姆公爵,這萬里神車造出來可不得了,你這個彭統領怕是要被封爵了。」

話語里,少了先前的那種蔑視感。

但李照在彭文昌的臉上沒看到什麼喜悅,非要說,可能還是憂慮與害怕更多一些的。

他在害怕什麼?

李照有些疑惑。

彭文昌可不是什麼愛國熱血之輩。目睹了這汽車的誕生,且還可能因為汽車而被封爵,彭文昌卻沒有半點喜色,這里面的怕是另有門道。

如此,李照弓著背朝旁邊走了幾步,隱入路燈之外的黑暗中。

兩個英吉利亞人並沒有注意到李照,他們此時此刻的注意力全落在了緩緩開過來的汽車上。

車上的人在停穩汽車之後,打開車門跳下來,依舊興奮地說道︰「這東西果然如杜姆公爵所說,不需要馬兒拉車,不需要喂糧草了,真乃神物!」

「是,是,神物。」彭文昌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李照想要躲在暗處多看一會兒那個從車上跳下來的端朝人時,一只手從她伸手探出來。說時遲那時快,在李照要動手的下一秒,那只手又準又狠地將她拖拽進了比這燈下黑還要更昏暗的地方。

「別出聲。」有人湊在李照的耳邊輕聲說了句。

李照本來也沒想著出聲,甚至她都沒想著去掙扎。

因為她確信,生機往往在變數之中。

此後,李照感覺到自己在被人捂著口鼻往後帶。四下雖然昏暗,但李照的目力早就已經超越了常人,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黑暗中躲著不少孩子,也能看到一些或提著錘子,或提著板斧的成年人提防地守在道路兩邊。

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李照被松開了。

將她從主街上拖走的,是個有著明亮的眼眸的姑娘。

「你可真厲害,能被彭統領親自帶進來,你是來頂楊兒的缺的嗎?」姑娘松開李照後,笑眯眯地湊過去拍了拍李照的右手手臂。

李照垂眸去看,右手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手印,想來是剛才這個姑娘蹭上的。

「鈴鐺,你帶回來個什麼人?」

後頭一個獨眼的光頭男人提著大鐵錘走出來,一面問那姑娘,一面瞪著李照。

「關爺,這姑娘可是彭統領親自領進來的,你說,是不是來頂楊兒的缺的?要是,我當然得把她領回來。」被叫做鈴鐺的姑娘笑嘻嘻地說道。

名如其人。

她的確聲如鈴鐺,十分俏皮可愛,即便是臉上手上都沾染了黑乎乎的不明物體,也依舊擋不住她骨子里的天真浪漫。

關爺蹙著眉頭,用他那凌厲的獨眼打量了李照幾眼,帶著幾分狐疑道︰「你確定這是個姑娘?邋里邋遢的,看著可沒個姑娘樣子。再說了,彭文昌那狗東西領進來的,還能是什麼好人?哪兒帶來的,趕緊送回哪兒去。」

鈴鐺可不干,她一把挽著李照的手,朝著關爺吐了吐舌頭,說︰「我才不要,她就是個姑娘,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嗯,我是姑娘。」李照轉頭沖鈴鐺一笑,接著對關爺解釋道︰「我是跟著彭文昌進來的,但我不是他的人,我進來,是想要看看祐川眼下到底是在做什麼。」

一句兩句的,自然是不可能取得這個關爺的信任。

但鈴鐺听到李照開腔之後,歡呼了一聲,繞著李照一邊轉圈一邊笑著說︰「哈哈,我就知道你是姑娘,你是來頂替楊兒的嗎?要是,以後我們就是搭檔啦!我們一起活著出去,好不好?」

她像一只,撲騰的,可愛的,小小灰麻雀。

「我進來,也是想要救這祐川的百姓。」李照繼續說道。

始終睨著李照的關爺鼻間發出一聲不屑的哼聲,接著上下又打量了李照幾眼,問︰「就憑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祐川的監作坊,進來這里面的人,想要出去,就只有一種可能。」

本來還有些雀躍的鈴鐺立馬就蔫兒了,她皺巴著小臉,白了關爺一眼,叉腰道︰「才不是,我爹等著我回家呢,我才不會死在這里,只要我再干一個月,我就能出去了!」

「咳咳——」

另一頭有陣陣咳嗽聲傳出來。

李照轉頭去看,就看到一個神色憔悴的少年捂著口鼻,提著一盞燈緩緩走了出來。

少年伸手拍在關爺那滿是肌肉的手臂上,隨後喊了一聲鈴鐺,輕聲說道︰「鈴鐺,你不該在沒有確認這人身份的時候,就把她領進來,哪怕她是和個女人。我們還吃少了虧嗎?」

剛才還理直氣壯的鈴鐺這下徹底泄了氣,她耷拉著頭,轉過身去,委屈巴巴地對少年說︰「是,我知道錯了,下次我絕對不會在做這種事了。」

「沒有下次。」少年說完,抬眸去看李照。

他的眼楮里有一種李照很眼熟的東西。

那個東西名為覺醒。

兩人對視良久之後,少年率先打破沉默,開口道︰「你剛才說,你是來救我們的,你拿什麼救?」

「這里。」李照指了指自己的頭,「我知道監作坊戒備森嚴,但既然我進來了,就沒想著空手出去。」

關爺還是不信。

那只獨眼里的不屑表露無遺。

少年卻是抬手握拳,抵唇又咳了兩聲,說︰「監作坊每三個月輪換一次,進來的人即便熬到了三個月後沒死,也會被滅口,以防泄露監作坊里的秘密。監作坊一共八個坊門,每一處都有2個手持火銃的英吉利亞人看守,想要從坊門處逃走的,無一不落得腦漿迸裂的下場。」

李照沒有插嘴,抱臂听著。

他接著朝關爺招了招手,向李照介紹道︰「這個是關爺,是唯一一個經歷了兩次輪換而活下來的人,除他之外,其余的人現在全都躺在了祐川以北的亂葬崗里。如此,你不怕?」

末尾的三個字從少年嘴里說出來時,不像是反問李照,倒像是在問他自己。

「我不怕,祐川城里的東西,將來是我打敗英吉利亞人的關鍵,所以即便是有風險,我也不會退縮。」李照微微一笑,信心滿滿地說道︰「只是要擺月兌你們,把監作坊了的情況詳細說給我听,好讓我有個主意。」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