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8 死城

阮素素在薛懷繼續開口之前截斷他的話,說︰「好了,眼下照兒還在隴右道上,她打前鋒,我們又豈能在後方作亂?我看你啊,就是關心則亂,才會信了外頭那點風言風語。」

他們在同昌城里,每日都能接收到各地傳來的消息,其中或多或少的,就會摻雜一些流言。

在阮素素看來,這些流言很有可能就是那些垂涎沁園勢力的人有意散播出來的。因為,沁園接納的流民越多,這當中的管轄也就越難,而且必然會有世家宗門安插的間諜和暗樁。

她能想清楚的事,薛懷不會想不清楚。不過是因為在同昌城里的這大半個月收不到李照的任何消息,而讓他失了分寸罷了。

當然,亂了陣腳的也不只是薛懷。

早在發現李照離開的當天,松無恙就要吵著要出去找她了,只是小徐大夫態度強硬,硬是以死相逼,最後各退一步,逼得松無恙不得不帶著他出了同昌。

薛懷斂眸抱臂,一聲不吭。

「覺得我說的不對?」阮素素歪頭去看他,隨後笑眯眯地拍了拍薛懷的肩膀,說︰「如意和丞清已經到了瀘州,本是要直接過來的,但瀘州那邊出了點事……你——」

後頭顧奕竹自然知道阮素素這是在替自己解圍,連忙接話道︰「阿懷便去瀘州看看如意吧,你們兄妹二人也有許久沒見過了……之後,再去山南道接應林清軒就是了。」

這個林清軒可是大有來頭。

他出身登州的書香門第——林家,祖上曾出過六位狀元,是登州一等一的清貴世家。

作為林家的長房嫡長子,林清軒一出生,便表現出了其卓爾不凡的一面。他三歲開蒙,五歲賦詩,七歲能行文,到十二歲時,便已經成了登州最年輕的秀才。

這位少年天才在看到沁園的第一期新刊之後,深受觸動,詩興大發,接連賦詩十三首,並親自帶著手稿上門求見。

當時是顧奕竹去見的他。

出乎意料的是,林清軒長得白白淨淨,十分瘦弱的模樣,骨子里卻是個狂生。

他的手稿里充斥著對登州府衙,乃至對整個趙端皇室的不滿,他的眼楮看到的,不是林家優渥的生活,不是文人士子之間的附庸風雅,而是登州城外那些衣不蔽體、饑腸轆轆的流民。

很快,林清軒選擇了和林家決裂。

因為他知道自己選擇了一條怎樣的路,也知道這條路將會給他,給整個家族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但他義無反顧。

只是唯獨不能牽連了林家那些愛他惜他的家人。

之後數月,沒了家族束縛的林清軒開始奔走于各州各道之間,他冒著生命危險去聯絡各地有志學子,倚仗著沁園獨特的通訊網絡,以新刊為號召,建立起了一張以登州為中心的寒門學子之網。

世家們害怕新刊。

可等到他們開始懼怕新刊、懼怕沁園的時候,他們已經失去了扼殺沁園的最好時機。

于是,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已經長成為一個龐然大物的沁園肆意散布著那些駭人听聞的詩賦,鼓動著他們最是看不起的那一撥人。

如今在明處引領著新刊走向未來的幾個主編之一,就屬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林清軒最是狂橫。

世家們解決不了沁園,對于這個口吐狂言的酸腐臭文人還是有幾分想法的。

而這也是顧奕竹要請薛懷過去接應林清軒的原因。

本來听到薛如意的名字就已經臉色好轉的薛懷在听到林清軒三字之後,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他抬眸,硬邦邦地問顧奕竹道︰「林清軒到山南道做什麼?不是已經讓他們去揚州躲好嗎?」

顧奕竹嘆了一口氣,說︰「林清軒的脾氣,阿懷你不是已經見識過了?比海叔還要 。此次山南道的集州符陽縣有一部分自發宣傳新刊,想要投靠沁園的學子,但他們卻在眼看著要離境時,被符陽縣令鶴北忠給截了。新刊如今是很多地方的禁書,鶴北忠網羅那些學子的理由便是他們傳閱、兜售禁書……」

出了這檔子事,林清軒怎麼可能坐得住?那不趕緊就收拾了行李,馬不停蹄地往符陽縣趕。

薛懷懷疑歸懷疑,但真要他做什麼與沁園有關的事時,也是半點不含糊的。眼下既然知道了林清軒在符陽可能會有危險,薛懷也就沒有半點耽擱的回去收拾了東西。

當天夜里,東城門有一人一騎,疾馳而出。

阮素素本來沒打算去追薛懷。

但她想了一夜,覺得薛懷既然已經受了那些流言的影響,一時半會兒肯定是沒辦法理解顧奕竹的,這時她若不跟在薛懷身邊,薛懷指不定就想偏了去。

光是想想也就罷了,要是做了什麼傻事出來,那才是親者痛仇者快。

于是第二天一早,阮素素便整裝單騎,匆匆奔著薛懷離開的方向走了。

而與此同時,帶著徐聞這麼個大拖油瓶的松無恙,已經走走停停地行至懷道。

懷道如今是個死城。

月色下,寂靜無聲的懷道城街道上,橫七豎八的隨意丟棄著許多干尸。天冷,人就算是死了,也不會發爛發臭,只會在短短幾天之內,被寒風吹得干癟。

松無恙擰著眉頭,越走,這心里就越是沉的厲害。

她倒不是擔心阿姐身手不好,會出事,而是在擔心阿姐在看到這些景象之後,心中會難過。

入城門後的徐聞拽著藥箱背帶,哆哆嗦嗦地跟在松無恙身後。他本來心中就惴惴不安,在看到沿街這些死狀淒慘的干尸之後,更是臉色慘白。只是在松無恙轉頭時,他又挺直了背,裝作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一會兒,徐聞舌忝了舌忝嘴唇,細聲細氣地喊了一聲松姑娘,接著說道︰「要不我們在這兒歇一會兒?帶的藥已經喝完了,我得給你現熬。」

「你敢在這兒過夜?」松無恙回眸看他。

敢肯定是不敢的。

但徐聞本著不能耽誤用藥時間的心思,就是不敢,也得硬著頭皮留下熬藥。于是他點了點頭,吞了一口口水,說︰「要是誤了時間,這藥接不上,你夜里怕是會疼得受不了,還是留下吧。」

松無恙既然應承了徐聞,帶著他出來,那就肯定是要把人全須全尾地帶回去的。畢竟,徐聞在李照那里是有名有姓的,且頗得青眼。

她四下望了幾眼,在一眾斷壁殘垣里,看中了一間大門破開,四方梁柱還算完好的客棧。

客棧門口擺著個已經熄滅的火盆,盆中全是燃燒殆盡的灰燼,底下則是壓著一小沓紙錢。

想來,是誰在這兒祭拜過親人。

自那火盆上過去時,松無恙沒有半點反應,甚至連余光都沒施舍半點。倒是徐聞,恭敬地朝著火盆合掌一禮,隨後謹慎地俯身將火盆和紙錢都挪去了避風處。

他做完這些之後,走進客棧,與檢查完客棧上下的松無恙視線一對,磕磕絆絆地說道︰「我、我剛才是去搬門口那個火盆了。」

「我沒問你剛才干嘛了。」松無恙說完,轉身將大堂里的爛桌子都給推到了一旁,留中間的空地出來生了一堆火。

橙黃色的火焰給徐聞帶去了溫暖。

他雙手搓了搓,哈著白氣將藥罐子從藥箱里掏了出來。

那頭,松無恙解決了火的問題後,走過來把干糧放在徐聞身邊,過了一會兒又從包袱里模了一把匕首出來,遞到徐聞面前。

「這是做什麼?」被嚇一跳的徐聞這下不結巴了。

「你在這里等我,我得先去周圍看看。」松無恙說完,把匕首放在了徐聞的腿上。

如果要在懷道城里過夜,松無恙起碼得保證這個地方是安全的。

而往往……

並不是看著死寂,就一定會安全。

徐聞點了點頭。他趕忙將藥罐子放在了地上,接著拿起匕首,把匕首交還給松無恙,說道︰「你不用顧忌我,我跟著你出來,不是為了拖累你的。這匕首鋒利危險,我若是拿著,用不了不會用也就算了,萬一要是落到賊人手里,反叫你因此受了傷,便是我的罪過。」

在許多時候,徐聞都對自己的能力有著清晰的認識。只是他在面對傷患時,往往有著自己的堅持。所以即便知道自己跟著松無恙往隴右道月復地走,就意味著危險,甚至意味著死亡,他也沒有半點猶疑。

「……」松無恙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最終收了匕首,說︰「你高興就好。」

她說走就走,留徐聞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堂里

啪!

火苗在空中炸出幾點火星子來。

撐著火勢旺,徐聞起身從旁邊挑了幾根桌子腿過來斜架在火上,隨即又把藥罐子添了藥材和水,小心翼翼地放在那桌子腿上。

如此,看著那藥罐子上逐漸升騰水霧,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氣,轉頭啃起了干糧。

松無恙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徐聞披著薄毯子躺在將熄未熄火堆旁邊,睡顏恬淡。他面前的這一邊火堆灰燼里,煨著盛了藥湯的罐子,另一邊則倒著一團藥渣。

「你回來了……」徐聞的睡眠很淺,一听到點動靜就連忙睜開了眼楮。他揉了揉眼楮,忙起身將藥罐子掏出來,又拍了拍上面的炭灰,把藥罐子放在松無恙面前。

松無恙嗯了一聲,向他道了聲謝,坐在了他右邊。

寒風從開著的客棧大門處吹卷進來,將本來還有些睡眼惺忪的徐聞給吹得一個激靈,目光怔忡。他不知怎麼,突然間臉上就帶著了悲傷,眼中隱約泛著水光。

過了一會兒,松無恙听到徐聞用幾乎听不太到的聲音說道︰「懷道城我從前來過……城東的揚州鋪子里賣各種好吃的零口,老板是正經的揚州人,他有一個女兒,當初還開玩笑說,要把女兒許給我……」

徐聞的記性很好。

橫街上的那些推車的小攤販他可以一個不落的把名字報出來。

誰家的飯最便宜好吃。

誰家的衣服最耐穿。

誰家釀酒會摻水。

他都知道。

誰誰誰老是傷風感冒,卻不舍得去看病,老是需要他來贈藥……

他也都記得。

「為什麼呢?」徐聞將連埋在腿上,甕聲甕氣地說道︰「城南李叔的藥材鋪子,我還賒了二十文錢,說好等同昌安全了,我就過來還錢……」

怎麼就……

怎麼就成了死城?

徐聞的眼淚奪眶而出,浸潤在他的褲腿上,被寒風吹得涼絲絲的。

松無恙雖然無法對徐聞感同身受,但卻意外地能夠理解徐聞此時為什麼會痛苦。準確的說,她是曾在阿姐的臉上看到過這樣悲傷的情緒。因為開始明白阿姐這一路走來的堅持是為了什麼,松無恙也就自然而然的能領會此情此景。

她伸手拽了斷裂的桌板過來給火堆加柴,嘴里說道︰「阿姐說過,只要人的頭上還頂著那四座大山,人就只能是賤命。」

聞言,徐聞有些困惑地抬頭,眼楮通紅地看著松無恙,等她的下文。

「哦不,對你們男人來說,只是三座大山罷了。」松無恙模出火折子來,劃亮,翻手一拋。閃動的火焰在半空中劃出了一道弧線,落在那快到盡頭的火堆里,轉瞬間便將其重燃了起來。

徐聞听到松無恙似乎是嘆了一口氣。

但他細細去凝望松無恙時,卻又並沒有在她臉上看到半點愁容。

「皇帝,是第一座大山,皇帝之外,尚有那些個尸位素餐的昏聵官吏作第二座大山。」回憶起阿姐說話時眼里的光,臉上的神情,都令松無恙無比地動容,連帶著這些話也更加清晰了起來,「此外,還有你已經掙月兌的家族,以及也許你將來會成為的……夫權。」

「屠城的是那些英吉利亞人。」徐聞的雙手揪著褲腿,斂眸說道。

松無恙嗯了一聲,偏頭道︰「但無所作為、任由這萬里河山被紛亂屠戮,任由你熟悉的那些人變成尸體的,是穩坐在長安安樂窩里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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