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吹夢到西洲(5)

早先被撤掉的桌椅又在府中下人的忙碌中被搬了回來,茶水雜嚼擺滿了,賓客再一一入座,興奮地談論著方才那場精彩絕倫的封劍禮。

阿雨坐在義父身旁,好奇地問著︰「爹爹去哪兒了?」

雲五靖拿著剛灌滿的酒葫蘆,沖著內院的方向努了努嘴,「被他師父叫去,躲著說悄悄話呢!」

阿雨捂著嘴笑,坐在她另一邊的趙餘瞪了雲五靖一眼,嫌棄他身為一個大人竟說出如此幼稚的話來。

趙餘身邊坐著楚客行,這時正吃著瓜子。再過去是英氣十足的宇文清河,端坐著,睜著眼,卻是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對她並不熟悉的梁介有些好奇,「你這是怎麼了,擔心你師父的傷勢?」

宇文清河本不想搭理他,可是論輩分,對著梁介她還要喊一聲「師叔」,一半古老世家血統的少女守著禮,規規矩矩地說道︰「師父的內功獨步天下,這點傷勢頃刻間就能控制,又何須我來擔心?」

「那你這是在做什麼?」

「練功。」

梁介吃驚地看著她,又問道︰「練內功?」

這一桌子人,吃的,喝的,閑聊的,東張西望的……周圍嘈雜的交談聲,還有人走動邀酒的,滿場的江湖人,在這個地方打坐練功?

他是沒想到,可邊上對宇文清河性情已有所了解的幾人卻是毫不見怪。這一路同來,還能不知這丫頭年紀輕輕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武痴嗎?

宇文清河明顯做了一次吐納,沒好氣地對梁介說道︰「師叔,為了回您的話,我大半個周天都白走了。」

梁介尷尬地模了模鼻子,轉頭去找江瘦花說話。

江瘦花怔怔地看著桌面,听到他問︰「嫂嫂,在想什麼呢?」

「哎,沒想到他的武功已經這般高了。」

這話說得讓梁介模不著頭腦,「師兄武功高,不是好事嗎?」

「是好事嗎?」江瘦花給了他一記白眼。

是了,醋壇子連自己男人的醋都能吃個滿滿當當。她這是覺得自己沒用,練功不勤,與葉雲生差的越來越多了。

可梁介不懂,也體會不了,這下無言以對,干脆也抓了一捧瓜子,   地嗑了起來。

…………

「我每次來找王兄弟,他都會讓我住在這間屋子里,這里的擺設,都是以前我那個家里的,不要了,丟了,誰知道被他給收拾了搬到了這里。」

昱王劍徐徐在屋子里走動,一會兒模了模茶幾上的茶碗,一會兒擺弄著陶瓷油燈,然後走到牆邊,看著牆上一幅字畫。

畫上大片留白,上面一大半未著墨跡,可偏偏給人蒼穹陰沉灰暗的想象,下邊一條大江,漫漫無邊,唯有一葉扁舟,舟上坐著一名老翁,垂桿獨釣。

畫角留了一首小詩。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

前唐大家柳宗元的詩,把一個「寂寞」寫到了盡處。

可畫上沒有山,也沒有雪。

是不是作畫之人,覺得如此已經足矣?

昱王劍看著畫,語調低沉地說道︰「這畫,是你師母作的。雖然她性子孤僻,但心地卻是極好,對我尤其細心……可惜你拜入我門下,她已經去世三載……即便到了今時今日,我都還會想她,一顰一笑,宛如當時。」

葉雲生負手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她走了,我便沉醉于劍,再無雜念,可是在送你去小神山上,卻有些後悔,趁著年少,為什麼不再尋一知己,噓寒問暖,也好過一人終老。」

「師父,前些年弟子未在您身邊盡孝,實屬不該!往後弟子想在您身邊侍奉,長安對弟子來說已無留戀之處,舉家來此,陪師父一同看晚霞,師父也可看著阿雨慢慢長大。」

「做什麼?大好年華,就想著陪我這個快進棺材的一起消磨時光?阿生,你可想過你另一個師父?」

葉雲生正要開口,就被昱王劍打斷,「觀雲賜你道號‘天行子’,是讓你歸隱田園陪著我這個糟老頭子的?」

「弟子慚愧。可是師父,弟子實是舍不得您。」

「你想讓我開心,讓我臨死的時候,還能帶著笑容,就不要荒廢了你這一身本事!我看著你用‘追光斷影’對劍無二的‘江湖之劍’最後相持不下,這心里,比喝那一碗羊肉湯還要舒坦!當師父的……看著弟子出息,看著弟子比他都要厲害,那是最快意的事了!」

「弟子沒用,應該早點把劍法給悟出來的!這些年,累師父掛念擔憂,做弟子的,對不起師父的一片苦心!」葉雲生跪在地上,「就讓弟子陪著您,便如當年一樣,師父,讓弟子每日在您面前練劍,給您燒面,為您挑水劈柴,師父,這回弟子不想走了!」

昱王劍嘆了一口氣,轉過身看著那幅畫,往事歷歷在目,人生走到了這一步,便如夕陽西下,誰也阻止不了,天邊的晚霞再美,也不過轉眼即逝……還有什麼是放不下,還有什麼是不能退讓的呢?

「好徒兒,師父有三件事,要你應下。」

葉雲生跪地不起,伏子,「莫說三件,三百件弟子也都應下!」

「第一,你和阿花要再生一個,生個男娃,把你今天最後使的追光斷影劍法傳給他。」

昱王劍走到椅子邊上,坐下繼續說道︰「那趙餘身世太好,有些天賦,也努力,可少了一絲血性,與你年少時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你傳便傳了,但我要你把這套劍法做家傳絕學,往後就是你葉家的劍法,一代一代,永世相傳!」

葉雲生難忍熱淚,師父這話無疑是在交代後事,也等于是拒絕他以後來相伴左右,話音入耳,心中頓時有無數把尖刀扎上。

「阿生,你應我。」

「弟子一定做到!」

「好!第二,你要把你那名號,傳遍江湖,即便剛入江湖的人也都知道!要天下間凡是用劍之人,在你面前不敢拔劍!」

「師父!」

葉雲生沒想到師父竟會有這個要求,些許虛名,師父以往從不在意,怎會忽然要他爭名,還要做到這般地步?讓天下用劍之人不敢拔劍,這得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霸道?

「你不明白?哼,你當師父是念經的和尚,是朝堂里的大人,是後院里的小娘子?听得世人嘲笑你,給你按個‘人間無用’的名號?呸!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如何能叫人小覷了!人間無用,人間無用……就這個名號,我要你把它立起來,做到威震八荒,橫掃六合,天上地下,獨一無二!」

「阿生,為師當年從北打到南,從東打到西,為的不是名號,為的是劍道。以前我一直不在乎,我知道你也不在乎這些虛名,可我那時候听到江湖上的人嘲笑你,我心里不甘吶!我不信,不信你不如他們!」

「阿生,你應我!」

「好!師父,我一定做到,但凡用劍之人,我讓他們不敢在我面前拔劍!」

「師父心里有一口氣,這口氣憋了好多年,你要幫師父出了它!」

「弟子一定做到!」

「誰不服,你就打到他服!」

葉雲生握緊雙拳,一字一頓地答應下來,「誰不服,我就打到他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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