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君愁我亦愁(6)

她喜歡春天,自小就喜歡。

她喜歡大雪消融後,綠草遍地,滿樹花開的春天。

听說江南的春天很美,開封城周遭是無論如何都比不了的,可她從未去過。

祖父曾在平江府任職,可惜那時候她尚未在世,未能見到花開百朵的海濱盛事。她出生就在開封城中,祖父當年喜愛牡丹的習慣也使得府上俱是牡丹花香。

每當春天,她就會與陳婷,小鈺一起出去踏青。

可到了這一年的春天,她卻絲毫都提不起勁,像害了病似的,在家中圍爐靜養,常常發呆,一呆就是半日。

陳婷和小鈺來找了多次,她都不願出去。

連太醫局的人都被請來看過。

「意欲食復不能食,常默默,欲臥不能臥,欲行不能行……」

總之是郁結于心,時久成病。

開了藥,每日三服,她也不抗拒,都乖乖喝了。

可是半個春天走過,也不見好轉。

別說家里,就是好友陳婷和小鈺,都愁眉不展。

問她,她也不說。

問得急了,還哭了起來。

她沒有理會他說的莫要好奇莫要多問,自那天相見,後來又去找他。老夫人很是喜歡她,那可惡的門房病重,院子里就只要他們兩人。她不讓護衛進院里打擾,即便他不怎麼說話,只要在邊上看著他忙碌的樣子,都是好的。

他跟著老夫人學做菜的樣子,起初幾日很是笨拙,惹得她捂著肚子,笑得直打顫。

可他燒面是極好吃的,問他哪里學來的手藝,他說有個兄弟在長安,最是喜歡燒面吃。

「你這兄弟也是江湖人嗎?」

「曾經是。」

「什麼叫曾經是?」

「後來他退出江湖了? 就不能算江湖人,不過,相信近來他要重出江湖了。」

「他武藝高嗎?」

「天下少有人能比。」

知道他愛喝酒? 她每次去都帶酒? 看著他喝酒開心的樣子? 她就會露出微笑。

直到年後的某一天,春天的氣息愈發濃厚? 她邀請他去城外游玩。

他自是不肯答應。

她故意柔柔弱弱地小聲說︰「近來外邊不甚太平? 萬一叫我遇到歹人,可怎麼辦呢……」

他只說? 「你是大家閨秀,千金小姐? 多帶些護衛便是了。」

她有些生氣,當天不歡而散。第二日她乘車出城,在官道上走了小半個時辰? 轉入鄉野小徑,車外護衛湊近說道︰「有個武人一直跟著我們,為保安全? 且先打道回府。」

她當時就覺的心猛烈地跳動了兩下,挑開簾子,向後張望。

他騎著一匹瘦弱的馬,穿著一身黑色的春秋俠士服,頭上戴一頂範陽氈笠? 那桿巨大的霸王槍扛在肩上,就像挑了一支長長的旗桿。

她笑得燦爛奪目,即便這個春天所有盛開的鮮花拿來相比,都要黯然失色。

他在後邊隨著馬的行進而顛顛沉沉,範陽氈笠遮住了半張臉,好似也擋住了他的心。

但偏偏在這個時候? 他略略抬了一下頭,雙眼依舊被遮著,卻像是見著了她。在這個春天花未開的時節,被她臉上明媚的笑容,所深深地震撼了。

他既未靠近,也未遠離,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邊,陪她的馬車走過鄉野,走過樹林,走過溪流石橋,走過人來人往的小鎮。

直到午時回到城內。

她的馬車在院子邊上的路口停了。

她想跟他告別。

只是在這個路口,還有三個江湖中人。

他扛著霸王槍,開封城內的江湖勢力,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這三個人就是來挑戰他的。

天下用槍的高手,繞不過「楚客行」這三個字!

她下了馬車,站在街邊,看著他與三人見禮,然後揮動大槍,將對方一個個擊敗。

走過來的時候,面色沉靜,看不出是個剛剛動過武的人。

「是我太任性了。」

「與你何干?」

「若不是我惹得你擔憂,恢復了一身江湖打扮,又怎會叫人找來挑戰你呢?」

「我是江湖中人,被人挑戰,與人爭斗,實乃尋常之事。我只是不願因我而打擾了老夫人。」他頓了一頓,似怕她過于自責,還是加了兩句。「但若因為我沒有護你出游而有何意外,我心里只怕會痛苦萬分。你是很好的女子,為你平安,而招來一些紛爭,我並不介意。」

她鼻尖紅紅的,眼楮也是紅紅的,再也顧不得身世俗禮,家里大人如何去想;對他說道︰「晚上我做幾道小菜,送來給你嘗嘗……楚大哥,媛媛能夠與你相識,心里很是歡喜。」厚著臉皮說到這里,她轉身上了馬車,按著小鹿亂撞的胸口。

他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她的馬車在一眾護衛中遠去。

就算當日被長安劍王謝鼎與血肉屠刀林老鬼追殺了一路,背著傷重的方子墨,他都沒有一絲畏懼。

可現在,他卻害怕了。

黑夜悄然而至,她踩著黃昏最後的一道霞光,走進院中。

他開門站在一邊,她抬頭對他笑著。好聞的氣息通過鼻腔傳到腦海,他趕緊推上門,回頭的時候,她提著籃子,站在院子里。黑下來的天空,周圍的景物都失去了顏色,唯有她還鮮明如初。

她帶的小菜很是清淡,按說他是不喜歡的,可他心里明白,這些菜給老夫人吃最是合適。所以他更害怕了。

即便是不喜歡的菜,在她送來,也能讓他覺得滿意。

老夫人吃好,稍稍坐了會兒,就吃不住勁兒到房中休息去了。

他對她說,老夫人近來身子有些不爽利,打算請個郎中來把脈。

她說,家里有些名貴的藥材,若是需要,可以送來給老夫人用。

他還是拒絕了。

兩人坐在那兒,他喝著酒,她陪他喝了一些,紅花開在臉上,燭光搖曳,一時間頗多曖昧。

他低下頭沉吟了一陣。

「其實你來的第二天,我就向江湖上的朋友打听過,這只是往日里江湖中混跡的習慣。知道你是呂相的孫女,天下間的女子,如你這般家世,不過一掌之數。」

「我沒想過瞞著你,只是這些身份地位,我自己尚且不在意,也不覺得需要掛在嘴邊。」

「于你來說,或許平常無足夸耀,但對我來說,你的家世,注定我們只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是江湖上的粗鄙之輩,如何能與你這等身份的女子成為朋友?」

「楚大哥!」她喊他,望能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可他半點停頓都沒有,不知是不是他在擔心,若是現在停下,可能永遠都說不了接下來的話了。

「媛媛,你我相識,不過是一場意外,我們的生活截然不同,以後要走的路甚至沒有一處交集。既然如此,不如早些回到各自的路上,免得日後難堪,或是叫家人朋友難做……」

他看著酒碗,說到此時,忽然有一股極大的不舍涌出心頭,堵住了嗓子。

他抬頭注視著她——自兩人相識之後,他還是第一次如此無所顧忌地看著她的臉。

他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他那雙能夠輕易揮動霸王槍的雙手緊緊地握著。

甚至用了全身的內勁……

可實際上,拳頭里面,什麼也沒有……

「在我們這些江湖人看來,聚散離別,就跟喝酒吃肉一般。像我這種,愛與人爭斗,听了朋友一句話,就會出生入死的人,從來也不曾去想成家的事情。若是想女人了,尋一處勾欄,挑個姐兒風流一宿,也就是了。」。

他拿起酒碗,一口喝完。

面前的美人已經推桌而起,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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