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君愁我亦愁(5)

早在趙家遷都開封的時候,城中街面就整修過一次。今年夏日里,這里又做了番整拓,原本歪松的石板現在結結實實的,踩在上面,倒是讓張華有些不習慣了。

曾經他常常來此,尋著街上的其中一戶人家。直到去年冬天,是啊,冬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只過了一個小年夜,便已物是人非……

張華拍了拍門,料知開門的定是那個人。原來的門房春天的時候就病死了,那個人便包辦了家中所有的事務。

開門的果然是他。

他俯視著張華,個頭實在太高了,擋在門後邊,直如一塊門板。可隨後他就低頭彎腰,讓到一旁。

張華冷冷淡淡地對他點了點頭,這其中只為了敬意,不是好感也不是禮貌,純粹是一種對于這個人身上的品性而產生的敬意。

他關上門,並沒有迎著張華,走到院子里,擱在地上的木盆里還有老夫人的衣物,他一件件抖將開來,掛上晾桿。

張華沒有急著進去,在堂前看他仔細的動作,目中隱隱有著一絲不忍。

他的手又長又大,結實有力,掌上布滿了厚厚的繭。

無論是門房,還是洗衣打掃做飯,都該是下人的活計。張華知道他不缺錢,老夫人也不缺這些銀子……可他寧願用這雙手把這些都包辦了。

他穿了一身粗布短搭,寒風席卷,露在外邊的胳膊和小腿,肌肉隆起便如熟鐵打成的一般。掛完了衣物,拿著木盆走進柴房,又提著一壺熱水走出來。

張華已到堂內,兩邊椅子上各坐了一人,靠牆主位上,老夫人正笑吟吟地和他們說話。

多年的好友,今日不約而同都來了。謝濛坐在左手邊,正向他招呼,「來,坐下嘗嘗我帶的茶。」

「這茶好,就是頭味苦了些。」老夫人夸了一句。

坐在右手的王長鈞笑著說道︰「伯母將話說的夠明白的了。就怕有些人還裝作不懂,在那兒吹噓呢!」

謝濛不理好友的挖苦,給張華倒茶。

正這個時候,他提著水壺進來,將堂中的火爐上的水壺換了下來,掉頭正要出去,老夫人在那兒說,「孩子,坐下來喝茶,陪大家說說話。」

「菜還沒有洗,我先去準備。」他說完就出去了。

張華三人也不留,更是在他進來後,一話不說。

只听得老夫人嘆了口氣,謝濛趕緊笑著說︰「楚大哥的手藝近來越發好了,今日口福不淺。」

老夫人頓時眉開眼笑,說道︰「是啊,這孩子,來的時候,只會做面,別的一概不會。這一年里就把我會的菜都學了去了。」

距離開封城外五十余里,有三騎和一輛馬車緩緩而行,駕車的不是馬夫,馬夫在開封城中。

自官道進城,直通就是御馬道,這時道上有一頂轎子,前後俱是帶刀護衛。他們也踏進了新拓的石板街面,到了一處路口,一名衣飾華貴的女子從轎子里走出來。

身邊護衛上前說道︰「出門時大人曾有吩咐,必須寸步不離小姐左右。」

女子身份尊貴,對護衛自是看也不看,面朝著前街,那一戶人家的院牆好似又打掃過了,只看到這里,她就皺起了好看的細眉。

「楊護衛新來上任,想來也打听過了,不知你與那人比較起來,有幾分勝算?」

這名楊護衛倒是沒有想過小姐會如此問,一時間張口結舌,楞在原地。

她出行的轎子比一般的大了一些,若是停在前街人家的門外,佔了街面影響過路人,只能停在路口。抬轎的下人自會看著,不用理會。

楊護衛最後還是不敢忤逆小姐,只得帶著手下圍在院外。

她在門外,一時沒有敲門。

楊護衛有些奇怪,邊上幾個跟久的護衛卻是見怪不怪,要知道,第一次陪小姐來此,小姐在門外足足站了一炷香的時間呢!

…………

那是小年夜後的第三天。

她終究按捺不住好奇,派人打听了一番。

午前就得了回報,說是人已經死了。可奇怪的是,對方家里又住進了一人,長的極為高大。

她一听,就知道這人是誰。

殺了人,還住進對方的家里,這也太過分了!可是印象中,他不該是這樣的人……

她午後就去了,對自己說,是為了看看,世間怎會有如此可惡的人。

其實,只不過是想去見他罷了。

門房是個染病的老人家,她身份高貴,隨意編了個理由,就被迎了進去。

他就在院子里,坐在那兒砍柴,那般魁梧高大的漢子,偏偏坐了個小馬扎,顯得很是怪異。

門房發現她的眼神,說,他是惡人,給一個坐的,都是老夫人心善。

說話的時候,咬牙切齒的……

她沉默不語,可心里卻有些不舒服。

拜見了老夫人,並給曾經的主人的牌位上了香。

喝了一杯茶,與老夫人說了幾句話,說了什麼,其實當時就忘了。

只記得老夫人的一句話,外面這個人呀,我的孩兒不恨他,我自也不會恨他。

以她的身份,到此為止,本該走的。

可經過院子,偏生撞了鬼似的,也不管詫異的護衛們,走去了他的身邊。

 ,啪, ,啪。

砍柴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

一個身上清香撲鼻的女子站在身邊,他手里的柴刀堅持了會兒,還是無奈地停了下來。

「姑娘,你不是江湖中人,便不該多管江湖中事。」

他的嗓音就和那天一樣,像有一把粗糲的沙子塞在喉嚨里,可偏偏很是醉人。

只是那天他俯視著她,現在他要抬起頭來說話。

「砍柴也是江湖中事?」她本不該和這種身份低微的人說話,但身份的差距與阻礙好似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怔了一怔,她以為是自己的話讓他意想不到——其實,是她的聲音,天生的糯軟與書禮中的溫柔——是他行走江湖從來未曾听到過的。

「那日你也在場,曹兄與我比斗前便有囑托,若是身死,家中老母無人照料;與我同去的兄弟幫我應承下來,若是如此,便以家母奉養。故而此為江湖中事,姑娘還是莫要好奇,莫要多問為好。」

她那時候在土坡上邊,又不是身負內功之人,听不見下面幾人的交談,所以不知。

「你們江湖人在比斗前都會如此交托後事嗎?」

「大部分都會。」他之前都說了,莫要好奇,莫要多問,可她還是好奇,還是繼續提問。又硬不下心來不去理她,不又善于搪塞,答話間不經意就將笨拙的一面顯露出來。

她卻看不出來,反覺得這個人脾氣很好。

「要是每一個都在贏了對方之後,去照顧對方的家人,江湖中還有高手嗎?」

這話問的很可愛,也傻乎乎的。哪里有那麼多人家中沒有別的子女,情況不一樣。再說,也不是誰都像他一樣,真如此做,且做得如此徹底。

但這些話如何跟她解釋呢?他又低下頭去砍柴。

她其實已經知道自己說了傻話。

見他不理自己,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走嗎?為什麼不想走呢?

那門房看她與這人說上話了,便走來說道︰「這惡人心狠手辣,卑鄙歹毒,怕是要搶大郎的家業,只叫老朽身在,就不會讓你得逞!小姐,還是不要靠近他的好。」

她從來都是柔柔和和,萬事不爭的性子,听了這話,莫名的就想打這個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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