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人間無用,七年河東(16)

「我放在那邊的酒葫蘆,我不說里面裝了什麼,你第一次見,會覺得里面是什麼?」

「自然是酒。」

「那為什麼不能是醋呢?」

陳桐怔住了,是啊,為什麼不能是醋呢?

「我們所見,所听,所想,皆有一個範疇。就像我看到烏雲,就會想著馬上要下雨了。可這片烏雲也會飄走……我听到人說有個一流的劍客,于是不遠千里去找他,結果他只是個裝神弄鬼的騙子。你看我劍到盡頭,焉知我不能拉伸筋骨再多遞出一寸?」

「超越我的認知與想象?但你這絕不是拉伸筋骨,或行有余力,再突然發勁加快劍速。只是如此的話,先前也不會被我的‘虎甩尾’將劍勢打沉下去。」

「若要超越你的認知與想象,首先要超越的是自己……也就是解開自己身上的束縛,重新看見自己,看見天地。」

「我明白什麼是解開束縛……可是,如何才能做到呢?」

「我只能讓你明白,但卻教不了。」見陳桐露出不信的神色,葉雲生苦笑著說,「現在我問你,你知道那酒葫蘆里裝的是什麼嗎?」

「當然是酒。」

「那為什麼不能是醋呢?」

陳桐又怔住了,這些話,葉雲生方才曾說過。只不過重復了一遍。

可似乎有些地方卻發生了變化……

「我見你喝過。」

「說不定我就是喜歡喝醋呢?」

「你這是強詞奪理!」

「若是我倒出來的不是酒呢?」

「不可能!」

葉雲生對崔子龍使了個顏色,子龍去拿來了酒葫蘆。

「倒出來給他看一看。」

崔子龍拔了塞子,倒轉酒葫蘆。

酒已被葉雲生喝完了。

所以什麼也沒有倒出來……

葉雲生看著陳桐,他的眼神中有疑惑,漸漸的,疑惑變成了釋然。

不是酒,也不是醋,從里面倒出來的,是虛無。

有些道理跟你說了,你說你明白,可是你最後所做的,所表現的,卻仍然是之前的樣子。

葉雲生之前就問過他,酒葫蘆里裝的是什麼。

陳桐覺得自己懂了,可是當葉雲生再問他的時候,他的答案還是酒。

所以哪怕葉雲生再使一次方才的劍招,他還是會被刺中。

因為他根本就到不了那個超然的境界。

好比一只雞看著頭頂的雄鷹,它能模仿雄鷹的動作,但不可能像雄鷹一樣在天空中飛翔。

葉雲生晃了晃身子,他的內力撐不住了。

曹恆拱手說道︰「尊駕可以放手,休息片刻,曹某為朋友來渡氣治傷。」

葉雲生等他渡氣進去,接過傷處,才松開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

酒葫蘆里倒不出酒來。

他仰頭望了一眼蒼穹,雲霞漫天,松散,安閑。

峴山上的一道道水氣向天空上的雲層飄升,襄陽三面環山,山上雲霧繚繞,景致壯觀。

他忽然有些想念阿雨,也不知在長安的家里,阿雨是否也想他了。

還有一頭短發像個玉面菩薩的江瘦花,大概正盤膝蒲團上念著經文,誠心禮佛。

青青的傷也該好許多了,在長安左近游山玩水,等著他回去,帶著仇人的血。

他悵然極了,一點也沒有勝過名家高手的喜悅。

沒有年輕時贏了之後的那種驕傲與興奮。

他模了模腰上的奈落,光滑的劍柄尾端,冰涼堅硬的手感,一如既往。

或許,某一天也會像邱剛那樣在比斗中死去……

即便如此想,他也什麼都感受不到,沒有恐懼,沒有擔憂,有的只是習以為常的默然。

嘿,江湖,好久不見!

…………

自大劍門左劍使死在得意坊,紅塵谷七散之一的勾心散人陳桐身受重傷,與奪命判官曹恆一同離去,便再也沒有人找上門來向葉雲生挑戰了。

後閑住一日,無人打擾。

葉雲生倒是出門給那名坐在廊下的年輕劍客送了兩次飯,人家不喝酒,他也不會自作多情。

晚上他本一個人睡,卻是夢到了以前的往事。

那天他正準備去找個劍客比試一番,途徑江寧府左近,因為著急,也不進城,從小徑趕路,經過一處山澗,見到了兩名江湖中人,各持長劍,站在山澗一側的石岩兩頭。

這兩人都有三十多的年紀,穿著簡樸,一人身材魁梧,披頭散發,穿一件白衣,背負長劍,赤足踩著木屐,頗有魏晉之風。另一人用一條布帶束發,面目消瘦,三縷長須,身穿灰色長衣,腳上一雙破舊的平頭履,單手提著長劍,劍鞘是一條干淨的雜色皮套。

石岩下的溪流潺潺湲湲,尚未看到,便知其婉轉清淺。

兩人所在的地方極為僻靜,卻是一處比試的絕妙之所。

可惜他來的不湊巧,好似富有意境的畫卷的留白處被灑了幾許殘墨。

他正想退去,繞路而行,那身穿白衣的男子轉頭看來,莞爾一笑,說道︰「小兄弟也是用劍的,相逢即是有緣,不如留下給我倆做個見證?」

他抱拳說道︰「小子路經此地,冒昧打擾了兩位前輩的雅興,這便告辭!」

另一名灰衣男子也轉過臉來,可惜已經听不見他說什麼了……

葉雲生驚醒過來,躺在黑暗中,無聲地流下熱淚。

他徐徐起身,從床邊取來酒葫蘆,喝了兩口酒,還是忍不住淚水,便不再忍,由得它流。

夜里,得意坊格外的安靜。

天上一輪彎月,繁星如海。

好似比人間還要熱鬧。

葉雲生披上衣衫,只帶了個酒葫蘆,走出屋子,來到穆芳青屋外。

他一直站著,直到听見里面低低沉沉地發出了一聲嘆息,才推門進去。

黑暗中,隱約見到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子,背朝著門。

他默默關上門,將酒葫蘆擱在床腳,月兌了衣衫,往她身後一躺,將她腰身摟住。

兩人躺了會兒,她推開他作怪的手,坐起來將衣服月兌了。

他將她抱起來放在腿上,不一會兒,兩人就分分合合,扭動起來。

天尚未亮,他就出了屋子,耍了一趟劍。

往常他總喜歡拿劍訣,不怎麼運劍。

今回倒是不知什麼原因,走了遍這些年從未使過的劍法。

穆芳青散著長發,打著哈欠,靠在門邊看他舞劍。漸漸的,卻是皺起了眉頭。

他使的劍法極為奇怪。來來去去就是一劍,一刺,一收。

刺出的方式卻有講究,或高或低,經穆芳青心數後,一共是七仰十三伏。

她總覺得這套劍法應該見過,即便沒有見過,也該听聞過……但到底是退出江湖日久,模糊的記憶里抓不著頭緒。

葉雲生忽然收劍,側臉的神情有些怪異。

穆芳青感覺到,他似乎在想念某一個人。

一個遠去的,再也無法見著的人。

盡管如此,他卻像是在與這人言語。

說著無人听見的話,無人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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