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此花開盡更無花(8)

惜花崗下邊的谷地,葉雲生艱難地背著崔勝的尸身,一步一步向惜花崗上走去。

午後的陽光將他與崔勝的影子拉得很長,在他們的身後,就像要阻止他將崔勝背上去。

身上的傷口早已裂開,血沿著衣衫,慢慢地流到腳底。

一步。

一個血紅的腳印。

恰恰就在不久之前,崔勝也是同樣地背著他。

淺淺跟在他的身後,稍稍有些遠。她好似不敢靠近,怕踩住了影子,踩住了葉雲生。

獨留穆芳青在荒廟中打坐調息,絲毫不介意沈星長的尸體就在身旁。

葉雲生來到了惜花崗上,身前便是數之不盡的菊花。

他彎下腰,將崔勝放落在地上,然後拿著崔勝的刀,開始刨土。

「葉雲生,讓我來幫你。」淺淺走上來說著。

「如果你可以幫我救回他的性命,即便是要我跪下來求你,我都不會有半點猶豫。」他輕輕地說,眼中是深深的痛惜,手上的動作卻一刻不停,「我現在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淺淺無奈地退了開去,默默地站著,看他挖出了一個大坑,將崔勝埋入其中。

葉雲生用崔勝的刀,削了一塊木牌,刻上字,插在地上,再將刀擺在一旁。

菊花在陽光下燦爛且溫暖。

——「江湖浪子崔勝之墓」。

葉雲生站在一邊,神色卻是無比落寞。

如果崔勝還活著,兩人就能回到襄陽,再痛快痛快地喝一場酒。

「江湖中人,最怕的不是刀光劍影,而是廝殺之後的生死永別。」

他喃喃地說,盡管淺淺也在身邊,可他說話的對象卻已被他深埋在地底。

酒葫蘆只有幾滴酒了,灑在泥土中,連一絲酒香都散逸不出。

葉雲生又沉默地站了會兒,淡淡地說道︰「老弟,我先走了,還有些事沒有做完。不用擔心,江湖中那麼多的孤魂野鬼,總有意氣相投的會來找你,況且,我們終有一天會再相聚。」

下山坡的時候,他已經走不動了,全賴淺淺扶著,一路回到荒廟。

穆芳青听到動靜,收了功,出來與淺淺一起將他扶進殿內。

在兩人的幫助下,他盤腿坐好,手捧丹田,開始運功療傷。

這一番打坐,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上午。

體內被賬房打入的「冥河紫氣」盡數化去,經脈中的傷勢也好了大半,至于身上被飛刀所傷的地方則已束口結疤。

唯慮氣血所耗過巨,身子虛乏,一身功力沒有十天半月,難以恢復。

他方一收功,就聞到了一股草藥的香氣。

也不知這一晚如何過去的,只見穆芳青正坐在一旁,燃著火,架著石鍋,一雙略帶喜色的眼眸飄過來,注視著他。

他無聲地沖著神女點了點頭,然後見著了她放松下來的笑容。

過了會兒,淺淺從外邊走進來,見他在慢慢地活動身子,梳理氣血,笑著說道︰「我和穆姐姐忙活了一晚,采了許多補氣的草藥,待會兒煎好了,你吃了肯定能好許多。」

葉雲生也不說謝,只對淺淺說道︰「現在最緊要的事情不是吃藥。」

「那是什麼?」淺淺好奇地問道。

「找一處僻靜的地方,幫我把這人給葬了。」葉雲生指了指沈星長的尸體。

「我不去,讓他爛掉!」淺淺撇著嘴,沒好氣地說道。

葉雲生笑著從懷里模出一張銀票。

「多少銀子的?」淺淺側過臉,不去看他手中的銀票。

「五百。」

「哼,不要!」

「好。」葉雲生說了一個字,就要將銀票再塞回去。

「等等!」淺淺飛快地躥過去,將銀票搶了過來。「我是看你傷勢未好,不然這麼些銀子,哪個稀罕?」

瞧著她,穆芳青也忍不住捂著嘴直笑。

待淺淺十分不耐卻又細致地為沈星長堆出了一個半圓的土包,葉雲生已喝完了藥湯,與穆芳青雙掌相對,打坐療傷,如此一個時辰之後,三人出發去往襄陽。

「我們到底是去找崔子龍呢,還是去尋得意坊的麻煩?」淺淺舌忝著又女敕又紅的嘴唇問葉雲生。

「只是到襄陽養傷罷了,死里逃生,總得讓我緩一緩……怎麼,想對得意坊來個劫富濟財?」

「劫富濟財是什麼意思?」

葉雲生斜著眼,瞧著剛剛充實了五百兩銀子荷包的淺淺,認認真真地說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

他這句話直接換來了淺淺的一陣無語。

三人走出了隆中,才在官道上遇到了一輛馬車,花了些銀子,坐車一路回到了襄陽。

…………

三只手掌大小雪白的小兔子就擱在蒸籠里邊,老頭望了眼堡寨的方向,距離稍遠,根本無法看清,可他看的極為專注。良久,或許是想到了竹兒天真爛漫的笑容,他的神情舒緩下來,悠悠然然地坐在椅子上,等著竹兒的到來。

可這一天注定會讓他失望,即便黃昏之後,天色暗沉,他也沒有等來可愛的竹兒。

他在即將從遠山外沉落的夕陽的余輝中,有些茫然地抓了抓腦門。

老頭的頭發本就散亂,再經風一吹,稀疏的白發扭動了起來。有一邊不停地拍打著他的臉龐,那上面滿是皺紋,瞧著,落魄淒涼極了。

當黑夜降臨,他眨了眨眼,終于不再向堡寨的方向眺望,而是走入到柴房里。

將幾塊木柴丟進了土灶,費了好半天勁兒才點起了火,然後往鍋里倒了些水,煮了一碗面。

這碗面是真正的清湯寡水,什麼添頭都沒有,他捧著剛出鍋的熱湯面,呆呆地靠在窗框上,將面吃了,湯也全喝了。

隨手抹了下碗,他看了眼蒸籠,手放在上面卻遲遲沒有掀開,最後他放下手,走回到屋子里,躺在了床上。

第二天清晨的光照出現在窗子上,他就下了床,將擱在床邊的木棍提在手里,支開了窗子。

聞著外面吹進來的晨風,盡管未有笑顏,但舒展開來的皺紋,也算是稍有開懷。

可是到了午時,太陽垂在頭頂,他的兩條粗直的眉毛就皺了起來。

伴了十多年的酒葫蘆不知被哪個小賊給順了去,昨日沒有酒葫蘆,他一天都不肯喝酒,今天卻忍不住了,遲遲等不到竹兒,心里焦躁起來,只管走到柴房里的酒缸邊上,拿了只水瓢,舀酒來喝。

一瓢。

兩瓢。

小半個時辰,半缸子酒都進了肚里,他舒服地吁了口氣,丟了水瓢,走到院子里,將支著窗子的棍子取下來,當成拐杖一般,慢慢地向著堡寨走去。

看著堡寨大開的寨門,里面雜物凌亂地丟棄,死尸都散發著陣陣惡臭……

老頭那閱盡人間滄桑變化的雙眼,冷淡、漠然、麻木……

他慢慢地從死尸堆中走過,地上散亂的暗器,長箭,都不及收拾,得到賬房死去的消息之後,下人們搬空了堡寨。

至于三姐與夫人的尸體,反倒無人去管,被置放在兩副上好的棺材中,就停在了一處空地。

堡寨中建築不似平常人家,老頭找了好一會,才看到了那兩副棺材。

推開一副蓋板,往里一瞧,是一位婦人。

他沉默地站在邊上,看向另一副棺材。

這一站,就站了一個時辰。

蓋板斜斜地掉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他的目光落在棺材中,不禁流露出哀傷的神色。

這哀傷很快就變成了悲痛與不舍。

他伸手拍了拍曹銀竹的小臉,喚了一聲︰「竹兒,好竹兒?」

然後他就站不住了,緩緩地扶著棺材,坐在了地上。

一直等到夕陽的光輝撲面而來,就像是前方燃起了一堆巨大無比的篝火。他重新站起來,將冰冷的,軟綿綿的竹兒抱了出來。

他仔細地查看了竹兒身上所有的傷口,又查看了曹氏身上的……隨後將棺材合上,找來了一條麻繩,將兩副棺材綁住,提著繩頭,就像牽著狗兒似的,將兩副棺材一路拖回到自家院子。

他從屋子里拿了一把破舊的花草鋤頭,在院子一邊挖了兩個大坑,將竹兒與她的娘親放入坑中。

這個老頭,終于淌下了淚水。

直到夜色深沉,都不舍得將土掩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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