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酣然入睡(5)

洞開的不大,一個人勉強能爬進去,里面就是他讓廖長忠安排建造的暗室。

這般隱秘的入口,若是事先不知,決計找不出來。

非常的安全,即便尋仇的人一把火燒光了魏府里里外外,也礙不著里邊。

再加上從水井里的井壁側挖進去,在地面上就是循跡高手來了,也別想看出破綻,因為根本就沒有!

他有這個自信,除了廖長忠,天上地下,再不會有第二個人能找到他了!

魏顯進到暗室里,按著胸口,激烈跳動的心緩了一緩,那種逃命的恐懼感消失了。

他哆哆嗦嗦地,在入口旁邊的架子上拿了火折子,點燃了燭台。

當下最急切的是換身干燥的衣服,不然害了風寒,一時半會兒哪里去煎藥吃?

所幸他早有準備,架子上除了火折子,還有干淨的洗布,與一疊衣物。

他月兌了衣服,拿布擦干身子,將一套厚實的冬衣套上,這才拿了燭火向里面走,他安排人在里面放了一缸烈酒,打算喝兩口,驅寒暖身。

走了兩步,燭光往里移動,他忽然呆住了。

一名白衣女子跪坐在里邊,像一尊石像,目光清冷,正盯著他看。

驟然見此,魏顯的一顆心好似都停住了。

他認識這個女子,因為他之前被她刺殺過,當時有徐青,謝鼎,夏芸仙幫他設計重傷了對方。

她是個江湖人,即使在劉府守了三年寡,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那天夜里,魏顯望著她被打傷逃走,根本未將這一名女子放在心上。

現在被她一雙眸子盯住,在這個絕無可能出現的暗室里。魏顯心里忍不住想︰這就是燕歸來啊……

他來不及開口,只感到手上一輕,燭台上面的半截掉在了地上,火燭在掉落的過程里就熄滅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他听到雖輕雖薄,但層次分明,清晰可見的水流聲。

抬起手來,模了模脖子上,模到了一手粘乎乎的流液。

若是換成一名江湖中的好手在這里,定能看清江瘦花自腰間拔出的軟劍,抹出的一道劍光。

可他沒有內功,目力便如普通的中年人,稍有衰退,在本來就昏暗的地方,什麼也看不見。變故來得讓人沒有心理準備,他還想了想,才明白過來。

這里明明有兩個人,而且一個是尋仇的,一個是逃命的,本該是激烈爭吵,窮凶極惡的,可偏偏安靜的讓人心慌,這樣的沉默讓他想說些什麼,不管是求饒,還是閑聊……但他張了張嘴,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對江瘦花來說,似乎他就這樣安靜的死去,已足夠了。

不用你掙扎求饒,不用你狼狽叫囂,更不用你表演什麼生死間的恐怖與痛苦。

只需要你安靜的去死就好。

在江瘦花將軟劍「燕歸來」插回腰間,魏顯已經站不住了,他躺在了地上。

江瘦花點燃了火折子,光在黑暗中突兀地出現,周圍變得朦朧且陰暗。

當光亮超過黑暗的總和,會使人覺的溫暖,安全,美好;而當光亮被黑暗包圍,在周圍的黑暗中顯得羸弱不堪,身處其中者會感到孤獨,壓抑,恐懼。

她向前走了幾步,捏著火折子的手慢慢垂下,隨著光線往地面靠近並向外邊延伸,她彎腰撅臀,膝蓋靠攏,雪白的腳並在一起,火光湊近,亮晶晶的指甲片兒前邊——出現了魏顯的一張臉,蒼白,茫然,灰敗,僵硬。

他在光照里,像是被人從黑暗無邊的湖里打撈出半個身子,已經沒有了氣息。

江瘦花看了會兒,直起身子,木屐接連跨過魏顯的尸體。

她從架子上找了兩根蠟燭,轉身又再跨過魏顯,走近後邊的一張桌子。慢慢地把兩根蠟燭傾斜,將蠟滴到桌面,再將蠟燭立在上面。

光亮往後延伸,在蠟燭後邊的桌面上,依次擺放著劉府諸人的牌位。

直到此刻,她才露出一絲神情——既非歡喜,亦不是悲戚。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情緒,像是離家出走的孩子,不知所措——人說,對何去何從,拿不定主意;她甚至連拿不定主意都未有。

她跪在桌前,直等紅燭燒盡,方在重新沒頂而來的黑暗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將牌位都收入布囊,再抽出燕歸來,內力布到劍身上,頓時剛直起來像柄普通長劍,她往地上一劃,正好割斷魏顯的脖子,抓著散亂的頭發,將他的首級提在手里。

推開暗室機關,她正要飛身出去,忽然念了一聲「我佛慈悲」。回去將魏顯的身子抓著,稍用內力,倒不難帶走。躍到井內,在壁牆上踏了一腳,借力一個翻身飛出了老井。

庭院里葉雲生搖搖晃晃地後退,看著好像喝醉了似的……謝鼎與林老鬼的尸體都在地上,除了一地的殘尸,還有不知要做什麼的葉雲生,這里看不到別的人影了。

之前她追著魏顯,葉雲生還在與謝鼎、林老鬼兩人廝殺,這會兒她見葉雲生已然勝了,臉上露出了笑意。

可她沒有上前去見他,反而施展輕功,越過正堂的大屋,來到前院。

將兩只手里的「魏顯」丟進一具棺材里,魏顯的腦袋和身子正好合在了一處。

她緊抿著嘴,飛身躍出了魏府。

一路風馳電掣,足不沾地,高起高落地來到劉府。

她像一只歸家的飛燕,落入劉府最高的一處閣樓——前御史劉文聰劉大人最愛站在這座閣樓上望著長安城……

江瘦花模了模閣樓外邊的欄桿,眼底黯然神傷,盡管她體會不到劉文聰對這座殘破卻雄心依舊的長安城,那份深深的眷戀與切切的關懷。

但是她回到家里,又像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告別——劉府被封了,劉家的人,除了她這個二郎遺孀,別個都去了黃泉。

她來到劉府最靠北邊的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子里,她在這座小院里住了三年,守了三年寡,三個春夏秋冬,日日禮佛,吃齋,靜心無欲。

當不知往後該如何生活,她就又回到了這里。

想的也十分簡單,便繼續住在院子里,看著院中的梅花,花開花謝,對著觀世音菩薩,念心經,無動于世俗,簡簡單單過了余生……

她走進小院,只一眼,臉上頓時露出了震驚,不敢置信的神情。

屋子。塌了。

梅花樹。只留了一個樹樁。

原來她躲在葉雲生那處地窖中,徐青九難等人找尋不到,知道她曾住在這處小院,擔心里面有暗道密室,便叫人推了屋子,挖了院子,甚至把梅花樹也砍倒了……

她臉上的驚訝變淡,逐漸變成了悲傷,迷惘,無助。

不知何時,臉上感到寒意,微濕。

抬起頭一看,原來下起了小雪,雪小而密,不一會兒漫天飛雪,目光已難及遠。

外邊街上傳來 里啪啦的炮竹聲響。

附近的人家妻琴郎歌,唱的是新詞,慶雪,祝小年夜。

她慢慢地走在雪中,將布囊里的牌位盡數埋在梅花樹殘樁的邊上。

一地爛土,到處坑洞,倒是方便了她,放到土坑里,一掃,便將劉府一家都還歸于此。

再看一眼小院,心頭合著那處明明是歡快的琴聲余旋,唱了首小晏的名作。

《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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