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江湖人講什麼道理(2)

中年人不敢坐下,站在凳子邊上,彎下腰行了個大禮,好似有什麼壓在身上,直不起腰來,哀求著說︰「小人听聞對頭宋大給貴府遞了金書,如今正在等回信,便立馬動身來了。」

公子哥轉動著酒杯,不緊不慢地說道︰「听聞榆林莊範氏屬護身刀一脈,為何不請宗派出手相助?」

中年人解釋道︰「離宗派日久,早已斷了聯系。」

公子哥搖頭嘆道︰「可惜可惜,我家其實挺想與漯河護身刀一派走動走動,交個朋友。」

中年人沉默不語。

公子哥問道︰「今日我懷三郎坐莊,世所皆知我乃懷家最好說話之人,閣下有什麼需要,盡管開口。」

中年人說道︰「小人想花錢買命,買小人家中上下七人性命。」

公子哥笑了笑,說道︰「莫要誆我,你家中該有八人。」

中年人挺起了腰,站的直直的,自袖中拿出一只手掌大小的油紙包,放在桌上。

「一人兩百兩,這里有一千四百兩銀子。」

公子哥變得面無表情,語氣也充滿了遺憾,「為什麼不給你自己也買了?」

「小人今日買了,明日那宋大再來投書,沒完沒了,又是何必?再說祖宗傳下的家業不能就此破落,既然那宋大死活不肯放過小的,便順道做個了結也好。懷家的規矩小人不能違逆,若是僥幸殺了金主,小人這條命,自當奉上。」

公子哥道︰「理解,你這就去吧,十日之後,不管你能將宋大如何,懷家都會派人來找你。」

中年人露出了一絲笑容,溫和而又自信,言語也流露了出來︰「十日足夠,多謝三郎體恤!」

一邊候著的俊俏伴當收下桌上的銀票,將這位中年男子送下樓去。

這邊幾句言談,那渾人坐在白衣女子身邊喝酒吃肉,還嬉皮笑臉怪模怪樣的哄著。

「弟妹莫要如此。是,我是答應阿生出來之後都听你的,可你不是沒有吩咐?我老雲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蟲蟲,怎麼能知道你的心思?」

「葉大哥的事情至關重要,都說莫要節外生枝,你怎麼還如此莽撞呢!」

「你看懷家的人,今日坐莊與各方江湖人士談話,哪里顧得上我。」

這兩人無疑便是雲五靖和江瘦花了,也不知跑到許州為了何事。

說話間,羊角勞走上樓來,躬身在公子哥耳邊低語,那公子哥听了之後抬眼就掃了過來,目光在雲五靖身上仔細打量。

江瘦花面無表情,沒好氣地問︰「那為什麼他們在盯著你?」

雲五靖一副茫然的樣子,說道︰「我一路走來,啥事也沒干啊?」

羊角勞從桌上拿了一壺好酒,走了過來,將酒放在雲五靖手邊,施禮後說道︰「小人代主上贈美酒與好漢,並送幾句話。」

江瘦花擔心雲五靖惡語相向,連忙說道︰「還請明言。」

羊角勞道︰「主上說,人生三大苦,撐船打鐵磨豆腐。鍛器堂魏力確實可惜了,不過今天懷家三郎在這高歌酒坊坐莊,好漢若有不滿大可吩咐,萬事皆可商量。」

送來的酒是九醞春酒,自曹操將此酒釀造之法獻給漢獻帝劉協之後,就多為貢酒,普通人對其滋味只能想象。

一般酒樓里能上桌的都是分裝的酒壇,比巴掌略大,提著倒酒十分方便,更方便的是拿木塞封了口子就能帶走。當然也有雅致的,喜歡用酒壺,小口出酒,不容易灑出來。只不過想帶走就不妥當了,一來壺口封堵不住,稍一晃蕩就灑出來,二來不像酒壇那般趁手。

雲五靖倒了一碗酒,仰著脖子喝了干淨,咂巴著嘴贊道︰「好酒!」再又倒酒,幾下就嫌酒壺口小,不夠利索。

只見他也沒有做什麼動作,酒壺上面的蓋子翻了個身掉在桌上,里面的酒水噴了出來,一條直線飛到他的嘴里,他一氣喝完,哈哈大笑起來,嚷道︰「痛快!」

如此旁若無人只顧著喝酒,倒讓邊上的食客都看傻了眼,怎會有人專門跑到高歌酒坊最高樓來瘋狂飲酒?

這等雅致場所,商談要事,會客朋友,才是正經的道理。

江瘦花不知前邊到底發生了何事,一時間無人搭腔,周圍一干酒客又在觀察這邊,安靜的厲害。致使過來送酒遞話的羊角勞像唱了回獨角戲,只有尷尬地站在原地。

靠著西南邊的四桌人除了最里面的那位公子哥,別的都已經按住了兵器。

作為懷家三郎最得力的手下,自然不會只是過來送一壺酒……在場之人哪個不在江湖廝混?之前與雲五靖吵架的一桌五人已經到了另一邊的圍欄處,正冷眼看著——剛剛已經「禮」了,接下來一個不對,自然就要「兵」了。別的幾桌人心里如何不知,這五人倒是希望懷家的趕緊出手,教訓一下這不知禮數的蠻漢。

江瘦花終于反應了過來,到底是缺了些江湖經驗,失了變通,只呆呆地說︰「我與兄長並不認識鍛器堂之人,這其中是否有什麼誤會?」

羊角勞含笑說道︰「不知二位是何來歷,請教江湖尊號。」

江瘦花是被通緝的身份,更不能說出自己名號,邊上的雲五靖忽然問道︰「這酒,還有嗎?」

羊角勞一怔,任誰都明白,帶一壺酒來是為借個由頭,大家心照不宣,就像去朋友家里,提盒果干,攜匹粗布,皆是禮數。誰會收下禮再問一句——還有沒有的?

論江湖經驗,懷家在場之人里,無人能與羊角勞相比。可就是這個老江湖,都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說沒有,今日懷家三郎坐莊,還能沒有一壺酒?

有肯定是有的,我給你再去拿一壺過來?

正氣勢洶洶地問底細呢!這會兒轉身拿酒去,成什麼了?氣勢啊,江湖中人,不要這麼渾好不好?

西南邊坐著的公子哥站起身子,向北邊這桌走了過來,羊角勞有些汗顏,彎腰向自家公子行了一禮。

這位公子家中排行老三,單名一個「以」,面目清秀,穿一身白衣,腰間佩玉,後邊別了一把小臂長短的劍,手里拿著一壺酒,施施然走到羊角勞身邊,將酒放在了雲五靖面前,說道︰「酒管夠。」

雲五靖哈哈大笑,又是一捏酒壺,酒水飆出,這一壺酒差不多四兩左右,一滴也未灑出,全入了他的嘴里。

「公子!」羊角勞尚不明白,後半截話卻是在肚子里打轉。之前都已說的明白,這渾人是個絕頂高手,盡管懷家在許州不懼任何敵手,可總要盤清對方底細。

其實,羊角勞憑借豐富的江湖閱歷,直覺判斷對方一定是來找懷家麻煩的!

「江湖中成名之輩,雖然我不是每一個都熟知,但大概不會似此人這般,肆無忌憚,輕易與人結怨。」懷以根本就不把雲五靖放在眼里,走過來送了壺酒,對羊角勞說話,其中也有告訴這層樓上食客的意圖。因為前邊劍拔弩張的,給大家一種懷家很重視這兩人的感覺。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所以,現在他一派輕描淡寫的模樣,說道︰「兩年前,我隨家父去開封,途徑荒蕪道旁的一座涼亭,里面坐了三個老頭,俱都粗布麻衫,正好是冬至,看似農閑人。兩個老頭席地對擺象戲,邊上一個蹲在地上瞧著,因為一步棋爭得厲害。我正要往前去,家父拉住我,進了亭中,也不說話,就站一邊靜看。等一方輸了,兩個下棋的老頭離去,家父對那仍舊蹲在地上想棋的老頭行了一個大禮。」

這故事羊角勞並未听聞,接了一句,「那老頭是何人?」

「中州劍無二。」

邊上的諸多食客都倒吸冷氣,羊角勞更是驚道︰「竟是這位前輩!據說他生平與人比劍,從未輸過一招半式。大江南北,但凡使劍之人,無有不服,盡皆尊其武藝。」

「也是從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武藝到了一定的境界,心性俱都不似常人這般易怒易驕,道家無為,佛宗慈悲,絕頂之人,自是不輕易與人爭勝,守得住心,方能月兌俗。」

懷以這番話震耳發聵,引得眾人交相稱贊。

羊角勞也嘆服道︰「小人道行淺薄,給公子添麻煩了。」

懷以微微一笑,說道︰「無事……在許州,不見有誰能來找我懷家麻煩的。」

他環顧四周,俱是畏懼且帶著尊敬的目光,笑道︰「方才倒是有個,我還希望那人能到樓上,好請他喝一杯酒,可惜,卻是死了。」

這話說完,已無人敢與他對視。

許是習慣了,沒有得意,也沒有感慨,只是一派平靜,他正要走回座位上去,後邊那渾人卻是開口了。

「听聞高歌酒坊以前不甚出名,四年前被懷家盤下,此後每月的頭尾做兩回莊,會盡天下朋友,談的是性命,換的是銀錢,幾年光景這高歌酒坊已是遠近聞名!左近的垂柳院,里面的姐兒都是荷包鼓鼓,懷家真是了不起!」

雲五靖不顧桌旁江瘦花一個勁的打眼色,拿起桌上的酒壺,一個個試過去——都已空了。

(那時候四個兄弟喝酒,小楚是年紀太小,只能在邊上听他們三個吹牛;子墨總是端著,喝起興致來,倒是能胡說八道,也有學問,天南地北的趣事一堆;阿生呢,除了劍法,就是女人,最是惹人煩,又不肯請姐兒的錢,說得大伙心猿意馬,自己拍拍去找相好,真個不要臉!不過,記得阿生有句話說得是真不錯,怎麼說得來著?)

雲五靖道︰「懷家真是了不起……若是能改個名就更好了。」

懷以不明所以,問道︰「此話怎講?」

「叫什麼‘不見光’?改成‘光明正大’不更好?」

高歌酒坊第三層樓上,九桌食客,一名琴師,一名歌姬,竟無一絲聲響。

羊角勞先發了瘋地吼起來︰「你這鳥廝,報上名來!我要撕了你這張鳥嘴,叫你知道禍從口出!」

都說江湖上只有取錯的姓名,沒有叫錯的名號,爹娘給取的姓名或許期望過高,或許太過低落,但江湖中叫出來的名號絕對名副其實,難差分毫。

有一部分人會不情願自報名號,只因這名號說不出口。

雲五靖嘿嘿地笑,對羊角勞說道︰「衰事,爺爺這名號不太敞亮,一般問來都不好出口。」

懷以的臉色已完全冷了下來,懷家被人冒犯了,絕沒有糊糊涂涂打發過去的道理。

羊角勞道︰「諒你這鳥廝能有甚麼敞亮的名號?趕緊報上來,還可留條性命!」

(嗯,想起來了。)

雲五靖確定了桌上的酒壺再倒不出酒,給江瘦花遞了一個你別瞎操心的眼神,與懷以說道︰「就你剛說的那個,叫啥……中州劍無二,這老頭以前有說過我一句話。你想不想听?」

懷以背後的手打了個手勢,懷家的人,四桌,近二十人,已靠近過來。

他有恃無恐,毫不擔心地問︰「好啊,給你一個吹牛的機會。」

(喝完了酒,要麼雲雨巫山,要麼打架流血,不然那麼燙的酒,該怎麼涼下來?)

雲五靖咂巴著嘴,酒喝完了……

「一旦讓我貼靠,在我拳下,無人不倒!」

羊角勞厲聲斥道︰「好大的口氣,找死!」

懷以卻是想起了什麼,猛地臉色一變,腳下發力,可還是遲了……

好似有一陣狂猛暴亂的風,忽遽地自北面卷向西南角。

經過酒樓中間的軟榻上,已經停下的素琴被風撥動,發出一陣凌亂的弦鳴,宛如無數把劍交擊發出的崩裂聲。

在這陣琴聲里,貫穿始終的是不絕于耳的拳頭打在肉上的聲響,「啪啪啪啪啪啪啪」,節奏分明的七聲,由北到西南,隨風而進,剛好拍子打在了曲調上,竟讓所有人都好像听到了那句歌︰「大風起兮雲飛揚」!

香爐的煙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給拉扯的橫向西南,一去不回!

羊角勞躺在方才站著的地方,胸口凹陷了進去,骨頭折了,胸膛里的髒器倒是沒有破損,但也起不了身,嘴里吐出血來,已疼得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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