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11)

因為勾欄里意外地出了人命,廖長忠後半夜就回了府,睡到午時方才起身,也不想去衙門報道,反正他跟魏主薄的關系人盡皆知,一應作假文書賬簿皆出之他手,也沒有人會來捉他這點差漏。

等用了午飯,下人進來通稟,竟是魏主薄上門了。

廖長忠還想去門外恭候,趕到前院就見魏顯已經走了進來——什麼事,怎如此急躁?

當然,這句話他是肯定不敢問出口的。

「長忠,不告而來,還望勿怪。」

「大人說的哪里話,快請進屋!」

廖長忠將魏顯請到上座,等下人將茶盤擺放妥當,他揮手趕了眾人出去,就拿一些公事來陪,聊了會兒,只等魏顯說出來意。

「還記得去歲,也是年末光景,你跟本官言及在屋里建了一處暗室。可否帶本官去參觀一二?」

「大人有此雅興自是甚好,不過粗鄙漏室,怕髒了大人的皮靴。」

這種保命逃生的暗室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廖長忠再不願意也沒有辦法,誰叫人家是他頂頭上司呢!

「無妨,某不過是粗鄙之人。」

見魏顯打定了主意,廖長忠也只有領著他走進堂後的內屋。當兩者繞過一面鏤金雕花的巨大屏風,魏顯盯著屏風上面,身在華清池海棠湯中的貴妃,笑著與廖長忠說道︰「長忠原來喜歡此般風姿。」

「叫大人見笑了,自小愛慕,此生難改。」

「從一而終,我看甚好。」

廖長忠來到一面書櫃邊上,轉動了機關,打開書櫃後邊的牆面,讓出一條暗道來。

魏顯進入暗道,不過兩丈前後,就到了一處密室。

「大人請瞧,上面是斷龍石,里面可放可開,後邊有風口,小人在此藏了干糧,堪食月余,這還有個水井……」

魏顯邊看邊贊嘆,里面雖然有風口,但陰暗潮濕,也不願久留,退了出來。

「長忠,為你建暗室之人可還在?」

「這……不瞞大人,此人早已入了輪回,怕是不能為大人出力了。」

魏顯湊近過去一把按住廖長忠的肩頭,伏在他的身上說道︰「有一便有二,本官相信你能找來能工巧匠,為本官建一處暗室。長忠,此事甚是緊要,務必趕些時候……還有,你須親自去辦,莫走漏了消息。」

上官吩咐交代的事情,也不必講明原委因由。魏顯之所以找他做這事,最主要的原因有兩點。一來廖長忠是他斂財的一大助力,陰私勾當俱都清楚,是自己人。二呢,他不是江湖中人,辦這件事,針對的就是江湖人,所以只能找不是江湖中的人來做。

回府之後,換了一雙雲頭履,清洗一番,拿了一杯茶優哉游哉地品味,打算偷個半日閑,誰知徐青來了。

「舅舅,大事不好!」

徐青口中雖然說得嚴重,但面上神容平靜,從茶壺中倒了杯熱茶,嘗了嘗湯味,細說下去︰「前次舅舅托我請了門中師兄弟前來幫手,昨日他們六人帶了些伴當伙同一些散客,近二十余人都死在了長安城外的官道上。」

「此等大事,我怎不知?」

徐青解釋說︰「我讓手下人收拾了現場,又封鎖了消息,風聲收攏不曾傳出,城中諸位大人都不知曉。」

魏顯不明所以,問道︰「為何要如此隱瞞呢?」

徐青說道︰「此等事流傳開來只會讓師門多添羞辱,二十余人,原由不知的被人殺害,若是傳開了去,江湖上必有震動,對師門來說,全是壞處。」

「可查出是何人所為?」

「沒有任何線索。」

魏顯本想將手里的茶杯砸出去,可到底是忍住了,問道︰「原本想著,正好借雲五靖的事情,將你師門的人請來長安,多加聯系,以後方便彼此發展,誰想來的人竟如此沒用,城都未進就被人家殺死了!」

此話的意思徐青自是听得出來,可若是將師門拖進長安的這潭渾水里,他並不覺得是一件好事。

且對此,無論是他,還是師門中的長輩,都沒有萬全的準備。

這邊徐青沉默不語。

魏顯一副沒有注意到的神情,接著說道︰「都說雲五靖如何厲害,舅舅實話與你說,這心里是一點也未曾怕過!劉文聰的密信被毀,信義盟這些人……那方子墨的一干江湖朋友,若不出頭則罷,要想來報仇,就成了一同與罪之人!這天底下,還沒有誰為朝廷要犯報仇,能落下好的!你可曾想過,換做別的時候,我哪里能夠找上你那師門?這長安,我倒不擔心,但那東京開封府的人,可有不少人都是盯著你那師門的!」

徐青為他續上茶湯,從身邊的爐子上摘下水壺,倒了些熱水在壺里。他走到屋子西角,撥了撥火盆里的炭火,做完了這些,心思也定了。

「舅舅,您放心,師門多少年來只要是能為官家、為朝廷,出力爭光之事,從來不遺余力。我這就讓人送信回去,請幾位師叔長老出山,來長安做客,順便也好會一會那雲五靖!」

「青兒啊,得虧有你,不然舅舅一個人在這凶惡絕倫的官場打拼已是萬難,還要被這些不知所謂的江湖人給折磨襲擾……」

徐青微笑著說道︰「舅舅是看著我長大的,千萬不要這麼說。對了,那听海與夏雲仙回來了嗎?」

「哼,這些江湖中人,邪性!之前自夸得天下無對,沒個敵手,見了那雲五靖,逃的比誰都快……」

其實如果能夠選擇,徐青會走在九難前面,遠離這一切。

長安城很大,但對他來說,卻太小了……這片江湖啊,哪里不能去呢?非要被困在這一隅之地,動彈不得……

塵世萬物皆是如此。魚悠哉悠哉哎,卻上不了岸;鳥自由自在呀,卻沒有個好好的落腳之地。

他又憑什麼,超月兌在塵世之外呢?

徐青慢慢地走在街上,他沒有向家那兒去,反而出了城中,折向東市。

其實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麼要將酒樓最高的那一層,建造得金碧輝煌,連一張最普普通通的椅子,都要用上品的紅木,外邊還包了金邊,或者一雙筷子,也是染了銀花的,尾端有一顆發亮的珠子……得勝酒坊的第四層打造的奢華離譜,吃一頓飯所花費的銀錢幾乎是下面三層的十倍!

當這得勝酒坊剛開張的時候,大多數的人都篤定沒有人會到第四層去,因為那上面的酒菜和下面三層的並沒有什麼不同,而下面又坐不滿,為什麼要上去吃?花如許多的冤枉錢呢?

而到了後來,在得勝酒坊的第四層,最高的這一樓里客人反而是最多的。

只因這個世界上的人,不論男女老少,總想與眾不同,哪怕為此多花十倍的錢!

徐青來到第四層,他出現在這里,是因為他要找的人,就坐在此間喝酒。

這是一名年輕的男子,坐在靠著南邊最好的位置。桌子上擺滿了美味佳肴,地上堆了幾只酒壇。

東邊也是一桌差不多的酒菜,坐了五名男子傳杯弄盞,場面看著熱鬧無比。

偏偏南邊這一桌邊上只坐了他一個人。但這名年輕男子給人的感覺,卻是個絕不會孤獨的人。

他一個人吃著五個人所需要的酒菜,可是一點也不給人鋪張浪費的感覺。

好似他本來就該如此。

有些人,生來就比別人尊貴,他便是這樣一個人。

所以,徐青見到這個場面並不奇怪。

他坐下來,擋住對方推過來的酒杯,說道︰「我不想喝酒。」

「為什麼不喝?」這人已經喝出了酒興,頗為不喜地盯著他。

「六名師兄弟遭難,現在喝酒,對逝者不敬。」

「笑話,死都死了,什麼感覺也沒有,誰管你喝不喝酒?別惺惺作態!」

徐青默運內功,對方吃不住他的內勁,酒杯被推了回去。

「杜師弟,為人處世,在于不以無人而不芳;更勿論,‘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這是掌門師伯常掛在嘴邊的警世之言。」

年輕男子拼了一身的內勁,亦是抵擋不住,整張臉都漲得發紅,額頭汗珠也流了下來。

江湖中人,武功高低,動手之後多少有個心理,這人偏偏還要強項抵擋,不知好壞。

徐青也不讓他,一直抵著,等他渾身發抖,力窮才松手——「啪」酒杯碎裂,落了一地。

「對于六位師兄弟與那些江湖人的傷處,你有什麼看法?」

徐青這麼問是有用意的,這人是他的同門師弟,姓杜名嘗膽。他還有一個身份,便是太乙劍派掌門之獨子,身份非同小可,他不能隨意辱之,壓他,只為讓他收一收渾身上下那高調放肆的紈褲之氣。可壓過之後,還是需要拉攏的,在江湖中,最可靠的便是同門之人。

「我能有什麼看法?」杜嘗膽想也不想就說。

「當初徐青在山上學藝,整個劍派長老與尊上都言稱你是山門中眼光最獨到之人。所以我想請教你是如何看的。」徐青毫不猶豫加了一記奉承,他是江湖日久,能高能伏之人,這一點交際自是無礙。

「殺他們的是一個人,至少二十年以上的內功修為,劍法凌厲,招式雜亂看不出根腳。」杜嘗膽受用得很,可實際說出口的卻沒有多大用處。

稍有些眼里的都能看出來,徐青不為所動,問道︰「你估計是什麼人干的?」

杜嘗膽沒好氣地說︰「我怎麼知道?」

「此人不找出來,你可能會有危險。」

杜嘗膽道︰「我隱姓埋名,獨自先到了長安,除了你,又有誰會知道?」

「在河東,身邊都是朋友,可是到了關中,滿目皆是舊敵!」徐青看他不甚重視的模樣,不由得心情沉重,嘆息著說,「當年宋人打過來的時候,我們太乙劍派是跟著前敵總指揮楊老令公一起沖殺在最前線的,就是北漢國主投降了,我們還在打,四面八方都是宋兵,我們還在打!號稱北宋劍法第一的尚至道長,被四位祖長老的四象劍陣給活活消磨,此戰之後,宋地的江湖中人把我們劍派視為大敵!這麼多年,無數前輩的經營走動,才有今天的局面……」

杜嘗膽絲毫不理睬徐青這番聲情並茂的言語,高聲喊來小二,丟下銀票,自顧自走下樓。

徐青跟著他,不一會兒就來到一家勾欄院外。

見杜嘗膽要跨入里面,徐青終是忍無可忍,一把拉住,低聲說道︰「杜師弟,你要花天酒地,做師兄的不該管你,但是同門兄弟昨日方才慘死在長安,是何人下手?是針對師門,還是針對這次的安排?都是該著緊的地方,你既然負責此次來長安的一應事宜,便該先辦好事情,再尋歡作樂!」

杜嘗膽猛地甩開徐青的拉扯,憤怒地說道︰「查得到嗎?你也知道自己的門派曾經的輝煌歷史!在這里的江湖,這里的官場,他們的眼中是個什麼模樣!忒多事情!你叫我們來長安做什麼?想通過你那舅舅的關系布局開封?你可知我爹有多想找那位報仇?當年姓趙的把整個河東殺的血流成河,還不夠嗎?是,當年的四象劍陣,就算劍法第一的尚至也殺得,可那四位祖長老呢?不也被關中的江湖人給殺了?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能不能別老想著以前的那些仇?門里就這麼些人了,都拼完了才罷休嗎?」

徐青不為所動,只冷靜地說︰「身受師門多年栽培,尊長苦心教導,除非師長掌門俱都說不報仇了,不然徐青哪里能罷休?」

「行,你去辦吧,反正我已經傳書回去,請父親大人定奪……估計些許日子,幾位長老就會下山,趕來長安。等他們來了,我哪里還有機會玩樂?所以,你別擋我!」杜嘗膽推開他,向院子里走去。

徐青看著他走入燈火搖曳的溫柔鄉里,心間不覺涌現憤怒與悲哀。怒這個掌門之子的不爭,哀自己命運的無奈。

他隱隱約約地有了預感,或許將來,要背負的,是太乙劍派與那座被毀滅了的晉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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