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7)

長安的冬天快要過去了,盡管這幾日陽光燦爛,可寒風不歇,行人來往間,多是縮著身子。院子里有牆擋著刮骨的冷風,剩了一地黃燦燦的陽光,便比外間暖和了許多。

昨日趙員外帶著趙餘去了開封,說是訪親,葉雲生也不用帶著阿雨去教劍,下午就在院子里打發了時光。

曬曬太陽,陪著阿雨練了會兒劍,吃了些糕餅,和老雲閑聊,喝酒,到了晚間,老雲去了客棧休息,他哄著阿雨睡下之後,給妻子渡了氣,一個人來到了院子里。

院牆上有一只花貓蹲著,像入了定,身子顯得修長,耳朵尖尖,一對綠寶石般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地兒冒著寒氣,老槐樹一動不動,天上望不見雲的影子,哪里都是黑,只有那一輪月和邊上的光暈,看著也略慘淡了些,說清冷少了,說孤寂又多了,在清冷與孤寂之間,葉雲生站在那兒,像一根了無生氣的木頭樁子。

這幾天,每到夜里,他總是會听到有人在屋頂上,輕拍瓦面。

有兩個晚上,他在夜色下,施展輕功,飛檐走壁,在東市的街上慢慢地散步,避開了燈火輝煌。

今晚他沒想去,因為有些時候,散心是放松的,讓心情得到平靜,可有的時候,散心能將心散到天邊,看到不願去看的,于是更為窒悶。

他也沒有捏劍訣,也沒有站劍樁,甚至沒有考慮任何關于劍法內功的事情,若是在這個時候有人問他想的什麼,他甚至回答不了。

他便如天上的黑,身邊的老槐樹,院牆上的花貓。

突然,在側房邊上的地面翹起來一塊石板,一身白衣的江瘦花,安安靜靜,卻如投石鏡湖般進到院中。

花貓嗖地跳下院牆,老槐樹搖晃了一陣,枝葉被風輕輕吹拂,一片雲飄過月下,擋住了微光。

院子沉浸在了黑暗之中。

等雲飄走,月光掀開垂簾,淡淡的光照里,江瘦花清艷的臉出現在葉雲生的面前,宛如剛從月宮飄落的仙子,右眼角掛著的一顆小小淚痣,在月色下是即憂傷,又嫵媚。

「呆不住了,想出來走走。」

「好,我陪你去。」

「沒關系嗎?」

葉雲生抬頭看了一眼殘月,淡淡地說︰「差不離這幾日間,叫魏顯知道也無妨了。」

「大娘的身子好些了?」

葉雲生慢慢地向外走去,于是不忍和無奈就在這舉動里表露無疑,江瘦花下意識捂住了嘴。

小巷子里,福康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悄然寂靜。

江瘦花的木屐聲音清脆而緩緩地敲擊在長安的夜里,兩人都不願快行。她跟著他漫步,呼吸著晚間干淨清爽的空氣,很是舒服。

葉雲生面無表情地向東走,路過果子鋪邊上的牌坊,他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默默地繼續前行,來到了東市。靠近燈火輝煌處,他才醒覺,身邊跟著一名女子。

他轉頭看去,江瘦花正看向坊間,眉眼在燈火中,清艷無雙,端的是人間絕色。地窖中養傷的這許多日子,之前的委頓與憔悴已悄然而離。

不過無論是誰,在地窖里呆了將近月余,多是邋遢的。

「附近有地方洗澡嗎?」

「往前去幾處勾欄後頭有個湯池,不過現在這個時間卻是不好過去沐浴。」

「為什麼呢?」

葉雲生暫不回答她,反而好奇,問︰「你在劉府也有些年,為何連長安東市如此熱鬧的地方都不清楚?」

江瘦花被問得不好意思,垂下俏臉,低聲說道︰「從二郎走後,我便一直在家里不曾出門。」

葉雲生驚訝地說︰「整日在家里,不悶嗎?」

江瘦花抬起頭來,眼如星河,神容安閑、滿足,道︰「斗室雖小,可佛前有大世界,寧靜自在,不覺得煩悶。」

葉雲生合十彎身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打趣她道︰「阿彌陀佛,女居士貌美如花,賽過天仙,佛祖定會保佑!」

江瘦花可吃不住他如此輕浮,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說道︰「哎呀,你可不能亂說,怎與孩子似的,佛祖在上,切莫胡言亂語!」

他大聲笑了起來,但心底里卻沒有真開心多少。

「那處湯池因為建的地方靠近勾欄,到了夜深時,多是小姐去到里面,大凡良家是絕不願去的。」

她不好言語,說不去吧,顯得看輕那些女子,可要說去,心里多少會有膈應,況且萬一惹了病來,該當如何?

「那便作罷,反正也許多天忍受下來了,不在乎多一天。」

「我有個主意。」

「說來听听?」

他往遠處隱隱約約如黑雲般的城牆,望了一眼,略微地出神了片刻。

「從那邊出去,用輕功跑小半柱香的時間,會有一處山澗小溪,背靠界溪村,上流是灞水。」

她的臉比晴子的輪廓更為分明,右眼角掛著的淚痣,朦朦朧朧的,不怎麼真切。

「水很干淨。」他又下意識地說……

「跑一炷香需什麼速度?」

他的視野重新凝集,發現她正對他挑眉,看到了,不由得一笑——即便是燕歸來,也不用如此講究吧?

「大概是一次氣息半里遠。」

「你帶路。」

晚上一般人是出不了城的,城門早關了。

葉雲生帶著她來到一棵老樟樹下邊,躍起身子,跳到樹上,連接在兩根枝頭借力,飛到空中,斜斜地掠向十余步外的一處樓頂。

老樟樹大約是兩丈高,那處樓頂有三丈左右,而長安的城牆高度約有四丈。

等兩人來到樓頂上,前邊城牆已經在眼前,似乎觸手可及。

「慢來!」樓頂上居然有個人,黑燈瞎火地躺著,見兩人上來要走,忙起身攔住了。

葉雲生也不多問,伸手從懷里拿了一串銅錢丟給他。

月光一時不明,此人面目不清,似乎笑了一笑,拿了錢,又往屋頂瓦面上一倒,繼續躺著。

等躍出城牆,落到城外,江瘦花才有機會,問他道︰「那人怎麼睡在上面?你又為何給他錢呢?」

「東邊附近唯有這個樓頂可以借力躍出長安城外。」

他看她一臉好奇的模樣,不由再解釋道︰「只有江湖人,輕功不凡之人,才能借力上樓頂,然後憑樓頂高度躍出城牆。既然只有這一處地方,又是江湖人所需要用的,那麼如果有幫派勢力放個樁子在上邊收過路費,也就不稀罕了。」

江瘦花恍然說道︰「原來還可以這般賺錢呀!」

葉雲生笑道︰「江湖水遠,無處不是銀錢。反而這樣借路收錢的,算是白道營生,大家也都睜只眼閉只眼,花錢借路,不惹麻煩。」

江瘦花笑道︰「看不出你退出江湖的樣子。」

葉雲生苦笑道︰「早就退出了。」

「渾身上下都是江湖的味道。」江瘦花想著了什麼,問︰「那人也真夠辛苦的,都累得坐不住了呢!」

月浮出暗雲,路邊的樹影飛快的倒退,葉雲生瞧著她的臉——在樹影擋住,移開中變幻著明與暗,漂亮得讓人嘆息,就像望著中秋時節的月亮,第一次在江南看到荷花……

但這清麗絕美的容顏還是無法擋住噴涌而出的笑意,他忍著笑,咧著嘴,說道︰「那上面只能躺著,若是坐著或站著,容易被人發現。」

被他笑話了,她卻拿他沒辦法,只能裝作不知。

過了片刻,他停下來,指了指前邊暗里一片的地方。

她看不清楚,模索著走過去,湊近了,才發現是一條寬敞,靜緩的溪流。

「我在這里等你。」

她回頭看了看,只有一個黑黑的人影,再抬頭瞧了瞧,林葉厚密,今夜月光本就暗淡,此間更是稀疏難明。可她還是有些害羞,低聲地道︰「莫要再靠近了。」

「好。」

有句老話說得好,世界就是顏色,有顏色,才有了一切。

也許這個世界本沒有顏色,只有你認為它是什麼顏色,它才會是什麼顏色。

這里本是漆黑一片,葉雲生所站的地方,昏暗無比,整個世界,天上地下,只有黑這一個顏色!

江瘦花褪下衣物,步入溪流中,忽然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

(曾經,有個心愛的姑娘,她悄悄地走了,帶走了整個世界,不留一絲色彩。

只有在回憶里,歲月的以往,再看著你的時候,仿佛我才又存在。)

葉雲生就看著絕美的女子,走進了水里,緩緩地清洗,過了會兒,又走上岸,模索著找到衣物。

她的內功還到不了弄干身子的地步,只稍稍去了水珠,留了一層濕意,穿戴後衣服免不了貼住身子。

她走到他的面前,發現他閉著雙眼,一副出神的模樣。

「走吧?」

然後他轉過身子,睜開眼來,淚水緩緩滴落。

「去喝酒嗎?」

「我不喜歡喝酒。」

他原本只是想喝,听她說不喜歡,心里已是成了非喝不可。

「那就權當陪我去吧。」

東市最大的得勝酒坊人並不少,他帶著她進了酒坊,也不上樓,在底下買了兩壺太白,又走出了酒樓,繞到後邊靠著牆根的地方。他指著上面,然後飛身躍到了一樓的角檐,借了一腳力,又到了二樓,接著三樓,四樓。這得勝酒坊一共四層,六角檐鈴,紅欄碧瓦,頂上瓦面還有殘露,他也不管,直接躺了上去,翹起了腿。

江瘦花坐到他的身邊,看了看四周的景致,道︰「這地方喝酒還真不錯!」

他忍不住又想到張晴子,總會與他找類似這樣的地兒喝酒。見到她將木屐月兌了去,赤著腳,伸直了雙腿,他轉過頭,只望著夜空,等喝完了一壺酒,他與江瘦花才從各自的心事里月兌離。

「明日我要和老雲去看看他倆,你也一起去?」

「好……沒想到方大俠的救命之恩,此身竟已無法報答。」

他將另一壺酒拆開,問她︰「真不喝嗎?」

她搖頭不語,卻是不願再開口拒絕。

他舉起酒壺,將酒倒在嘴里,方才的美酒變得苦澀無比——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那一起喝酒的女子終已不再人世,我到底在想什麼呢?

月光幽幽,江瘦花看著葉雲生,看他淺唱低吟,悵然出神;看他半頭華發,滄桑寥落。

她溫柔地笑著,與他說︰「這酒味道如何?」

他看著她精致如畫的臉龐,將酒倒入嘴里,丟了酒壺,說道︰「不堪回味。」

…………

早間,阿雨起床勤快地穿好衣服,跑出屋里,到了院中打了水,一邊凍得哆嗦,一邊胡亂地擦了擦臉,也不肯再漱口,猛地回頭,好奇地瞧著坐在院子里的女子。

「早。」女子沖著她笑了笑。

「你是誰呀?」

「我叫江瘦花,是你爹爹的朋友。」

阿雨問道︰「我該怎麼喚你?」

葉雲生從側房走了出來,收拾了一張木桌,對阿雨說︰「喊她二娘。」

按說這叫法沒錯,劉家二公子的妻子,喚劉二娘,江二娘,都是可以的,不過葉雲生這話說來卻叫江瘦花有些吃不住,臉紅了起來。畢竟前些日子還跟她開過玩笑呢,說是偷偷地養了一個小娘子,還大了肚子。

二娘這個稱謂,就容易讓人浮想聯翩了。

三人,桌上擺了四碗面,江瘦花性子靜,也不問,拿了筷子吃面,不一會兒就有人推開院門走了進來。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卻在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個人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雲五靖。

而雲五靖卻不知她是誰。

「阿生,你婆娘還在床上躺著,你就找了個小的,叫哥哥說你什麼好?」

「那就什麼也別說了,趕緊吃面,我專門給你這碗加了條小黃魚。」

阿雨听了,朝著走到桌邊的雲五靖做了個怪臉,說道︰「魚好腥好腥,嘔……」

「雨兒、雨兒,鮮是什麼?是魚和羊,你別學你這個花心老爹,就挑著魚不吃。」

雲五靖坐下來卻一直不拿筷子,葉雲生只能說了,「這位江湖奇人燕歸來……就是劉府二郎的娘子,被謝鼎等人暗算,身受重傷,晴子帶她來讓我代為照料。」

雲五靖壓根不看江瘦花,就拿白眼沖著他,「所以就一直養在地窖里?」

江瘦花多年來日夜念經,拜菩薩,性子極為沉靜寧和,這時候竟忍不住想跟雲五靖動手。也不由得感嘆,江湖傳言確實沒有夸大其詞,雲五靖這人真是討厭極了,也不知怎麼跟葉雲生交上的朋友。

葉雲生十分了解這位好友,所以不再言語……你說什麼都能被他懟回來,要是江瘦花不在場,那沒有關系,他也能懟,但在身邊坐著呢,總要顧忌一下對方的感受。

雲五靖看他不說話了,便動起了筷子,吃得干淨,將面湯也喝完,推了碗筷,站起身說︰「我去看一眼阿譚。」

葉雲生本以為他要給阿譚渡氣,總要一會兒工夫,哪知道只片刻就見他走了出來,臉色沉沉地問︰「你多久前給她渡氣的?」

葉雲生道︰「大半個時辰之前,天剛亮的時候。」

雲五靖欲言又止,江瘦花碗里的面吃了一半,起身要進去,說道︰「嫂嫂好些了嗎?」卻被雲五靖攔住。

他之前有些緊繃的神情松了下來,說道︰「睡著了,別去吵醒她。」

葉雲生點點頭,面都沒有吃完呢,他指著江瘦花的碗說道︰「不要緊,快些吃了,涼了容易鬧肚子。」

等阿雨也吃好,雲五靖急匆匆地道︰「出發吧!」

葉雲生哭笑不得,說道︰「容我收拾一下。」

「你個漢子,婆婆媽媽,有娘子在還要你干這些?」

簡直讓人忍無可忍!此刻,江瘦花是寧願回到地窖中去,也不想面對雲五靖了,看著葉雲生賠笑著將碗筷拿起來,又覺得心里難受,從他手里奪過碗筷,來到水缸邊舀水清洗。

兩個男人便坐在桌邊,盯著她曼妙的身子,蹲在地上,曲線誘人的臀部翹著……

葉雲生指了指雲五靖。

「衰事。」老雲卻翻了個白眼。

江瘦花洗好碗,擦了桌子,因為沒有運起內功,手已被凍得通紅。

雲五靖吐槽︰「中看不中用啊!」

江瘦花耷拉著眼皮,忽然有一種第一次到劉府,被二郎家人圍觀挑剔的感覺。

「走吧。」雲五靖牽著阿雨的手。

江瘦花向屋子里看了一眼,問道︰「不用給大娘渡氣嗎?這來回時間怕是不夠。」

葉雲生微微恍惚了剎那,點頭應道︰「確實,等我片刻。」

雲五靖看著他進了屋子,默然不語,伸手模了模阿雨的頭。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葉雲生走了出來,三人帶著阿雨,走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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