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練劍(9)

妻子已經兩天未曾吃下過東西。

今早上,葉雲生熬了點粥,也是一口未吃,硬是喂了她一勺,還是吐了出來。

這種無能無力的感覺,真是太糟糕了……

葉雲生心如刀絞,面上再是忍不住而出現了悲容,又去熬了一鍋老李給的補藥,叫妻子喝。

阿譚只喝了兩口,不願再喝,精神恍惚地坐在院子里,嘴里無力而又執拗地念著︰「和尚慈悲,和尚慈悲……」

他抱住阿譚的身子,溫柔地說︰「不要怕,我在這里,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和尚走了,和尚不會再來了。」

阿譚終于不再念叨,只是盯著腳尖,魂不守舍的。

他看著妻子面色蒼白,雙眼無神的模樣,張了張嘴,最後只留下一句︰「累了就躺著,面攤不用來管,我到時候收了回來。」

長安,輝煌盛世的大唐在這里衰敗消亡,多少風流人物長眠于此……長安雖然也隨之落寞,可它依然日復一日地站在這片土地上,面對命運的無可奈何,是心如死灰還是等待東山再起,誰能知曉呢。

和以往一樣,他支開攤子,站在火爐後邊,一站就是半日。

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東市里繁榮嘈雜的景象,仿佛與七年前打算在此地販面時一樣,細微之處,已然無法分辨。

正午要收攤回去的時候,听海和尚又走了進來,坐在長凳上,嘴里清清淡淡地吩咐︰「來一碗素面。」

再是厭煩,也不能撕破臉,他沉默著下面,放入切好的添頭料子,等面條散開滾動,再撈了起來,將滿滿一碗面放在桌上。

「兩個時辰前,長安劍王的一名手下帶了消息回來。說是在五峰山追上了方大俠和張姑娘,趕來報信的路上正巧遇見了師兄。」

他不想理會,轉身回到火爐旁邊。

「可惜了凌雲劍仙一手好劍法。某到如今還能清楚記得,七年前那場劍會,他使的《飛劍入青雲》,是何等精妙絕倫!讓某大開眼界……可惜,《飛劍入青雲》這套劍法,就要失傳了。」

「既然大師還記得,應該不會忘記,當日九難與方子墨比劍最後的結果是平手。」葉雲生轉過身,來到桌邊坐下,按捺著心中怒意。

「當日所見,兩人比斗近千招,方大俠七十二手劍招,三十六種變化,某都見過,後來打听到,此《飛劍入青雲》乃方大俠家傳劍法,除了這些,並無藏招。七年後便是方大俠劍法更見精湛,想必不會有意料之外的變化。」听海和尚的語氣帶著惋惜和憂慮。

葉雲生耐著性子等他繼續說下去,「最重要的是,這些年听聞方大俠與長安官場勢力在暗里爭斗不休,為信義盟可說是殫心竭慮,想必對于武功修煉,就要少上許多精力。但這七年里,九難師兄卻是勤加練功,一門心思鑽研天王護法劍,內功修為更是將神照天息災修到了三果境!」

禪宗所有武學心法皆以小乘四果劃分境界,以武強身,以武護法,故只小乘境,斷一切煩惱,超月兌生死——達摩認為,能度世人使眾生成佛不是武功,而是佛法,研習武功再高,也只有小乘,研習佛法,頓悟明心,見性成佛,才是大乘。

作為上清派觀雲道長弟子,道家傳承的葉雲生,在武宗滅佛到周世宗滅佛之後,對現今佛教並不反感厭惡,也有相對深入的了解。深知禪宗武學四果境界,分別是須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羅漢果。

若是听海和尚所言非虛,以他修到第五層的玄機淨根訣來論,已是不及修到阿那含果境界的九難內功修為深厚。只是不知明光照神守的境界劃分,目前的修為是否能與九難比較。

他暫時放下了心底里的考量,對吃了兩口面的听海說道︰「比劍並非內功較量,最終還須看誰劍法更強,臨機應變更妥善。」

听海笑了笑,眼中神色表露無疑,看著葉雲生面上依舊平靜,故意慢悠悠地說︰「內功還罷了,說到劍法,你可知天王護法劍一共有幾式劍招?」

「江湖學劍之人,不知九九八十一式天王護法劍的寥寥無幾,禪宗三大劍法,論威力,天王護法劍排名第一,江湖中更是有一句警言‘天王護法,和尚莫打。」

「禪宗排名第二的劍法,你可曾見過?」

「有幸在開封見過自五乳峰下山行走的南葉大師,以菩提妙法劍與中州劍無二切磋,在三百招後收劍作了平手。」

「那你覺得,兩般劍法,天王護法劍能勝過菩提妙法劍?」

「若是換成令師兄與中州劍無二比試,該是輸多贏少。」

是了,為何排名第一的天王護法劍,看似不及菩提妙法劍更為制敵先機,變化精絕?

換成別人,或許會認為是南葉大師的劍招比九難練得更好,但以葉雲生對劍法的眼光,不會看不出兩種劍法的高下。

听海一臉神神秘秘的表情,低聲說道︰「其實,天王護法劍,一共有八十二式。」

葉雲生吃驚地說︰「不可能!若是如此,江湖中人怎會不知,便是連我也從未听聞!」

「這一式劍招,傳承至今,只有四人練成,而師兄就是第五位練成這一劍招之人。原本天王護法劍有八十二式並非故意保密,也無有不可對人說的隱秘,只因為以往練成之人,非不得已不會出此劍招,而見過這一劍招之人,皆已死于劍下。」

忽然之間,心跳聲如此清晰明快地響動在耳邊。

街上人來人往的吵雜聲都已不聞,好似世間的一切消退得干干淨淨。

他沉寂下來,體內的那一片湖仿若死了似的,良久才輕輕地,似哀求,似掙扎地問︰「這是怎樣的一招劍法?」

听海和尚見了他的模樣,微笑著,像在和朋友說一個秘密,「這一招劍法叫‘諸法無明’,唯有絕大執念之人,能夠入了空,無有一切,才能使出這招劍法來。至于,它到底是怎樣的,或許,以後你能見到?」

葉雲生閉上了雙眼,可馬上就睜開了,他怕在腦海中多想那麼一會兒,會在絕望中做出對方希望他做出的舉動。

等听海和尚吃完已經冷了的面,葉雲生收拾了攤子,推車回到家前的小巷。

根本不用運起明光照神守,就能听見周圍隱藏著的江湖人。

還有,後面慢慢跟來的听海。

原本這些人可以埋伏得更好一些,听海也可以壓住腳步聲,他們根本就沒有打算隱蔽埋伏——眼下這種做法,太殘忍了,殘忍地讓他渾身開始顫抖。

葉雲生沒有想到看似老實木訥的听海和尚,竟生了如此歹毒的心腸!這些人就像在他耳邊不停地催促著——我們就是來對付你,阻止你,你還不動手嗎?

他眼中充滿了血絲,牙根幾乎咬碎,若是在七年前,他會拔出劍,一路殺出長安。就算死在半路上,也好過比現在這樣忍受著,痛苦著要強上百倍。

而最可怕的是,如果沒有這些埋伏,他還會認為听海之前的話是在騙他。

現在,他是多麼地想,趕去子墨那兒——至少他這個人間無用,還能陪著兄弟,一塊兒死!

但是,世間事沒有絕對,意外總會出其不意地出現。

听海絕想不到,現在的處境,無論如何,葉雲生都不會出手。

因為家里的妻子病得讓他束手無策,他走不了,離不開——一邊是兄弟至交,一邊是妻子女兒,他做不了任何選擇,只能忍受著,陪伴著家人。

情到最傷時,人是幾乎感覺不到淚水的,等感覺到的時候,已然淚出眼眶,滑落臉龐。

他走地很慢,慢到躲在巷子兩邊牆後的人,忍不住拔出了刀。

他還是走進了院子里,放下推車,等要進屋子的時候,就見到屋門從里面拉開,寧瑤月抱著阿雨,走了出來。

「你也真是的,阿譚病成這樣子了,還不在家照顧她?」

葉雲生呆呆地看著寧瑤月,半天才想起擦去了淚水,從她懷里抱過女兒,也不知該說什麼。

她從他的身邊走過,輕輕地問了一句︰「方子墨要是被他們害了,你要等著別人給他去報仇嗎?」

她走出了院門,走到小巷里,對著迎面走來的听海,冷冷地說︰「今天心情不好,看你這和尚貌似忠厚老實,便賞你四根金線。」

說賞就賞,抖手甩出四條金光閃閃的細線,細線在空中直直飛出,速度奇快無比——原來每根細線上面都穿了一枚半截小指長短的銀針。

听海和尚一見就面色大變,運勁揮袖拂出,身子猛向後退去。

勁風卷向銀針金線,卻絲毫不起作用。銀針穿透听海和尚長長的衣袖,隨著寧瑤月翻動手掌,金線像蛇身卷曲扭動,銀針就要往听海和尚手臂上刺去。

和尚大喝了一聲,壯實的身子矮了下去,就地一滾,「 」被銀針穿透的衣袖在內勁鼓蕩之下炸裂開來,他帶著滿身的泥濘,翻上了巷子一邊的牆頭。

正在他打滾的時候,牆頭出現了十幾個江湖漢子,欲要躍下來。

寧瑤月冷笑了一聲,另一只手甩了出去,這一次就是十幾枚銀針金線,漫空飛舞,牆頭上的十幾個人還在空中就被銀針刺中,這些江湖漢子落地俱是捂著左腿,每個人的左腿都叫銀針給刺穿了。寧瑤月只翻了一下手掌,金線扭動之下,傳遞到這些人的腿上,疼得所有人都慘嚎了起來。

听海和尚不能丟下魏顯府上的這些打手,只得站在牆頭,他不敢跳下來,嘴里說著︰「我等未有冒犯小手段寧家,這位姑娘,還請手下留情!」

如果不是剛才見到葉雲生那痛苦流淚的樣子,寧瑤月怎會下此狠手。她想著曾經這個男人是多麼的瀟灑自信,如今卻被這些混蛋逼到這般地步,就忍不住想都殺光了事。

可是牆頭的和尚說得話讓她不能下死手。

她收了金線,手法之巧妙,躺在地上的這些江湖漢子居然絲毫沒有感到痛楚,銀針就已拔出。

「人家既然退出了江湖,就莫要糾纏不清,不然下次遇見,寧家三房寧瑤月,與你等不死不休!」

寧家與葉雲生的關系除開一些親近的朋友,江湖中並未流傳,但听海和尚似乎有些明白,也不多問,先行帶著眾人離開。

…………

城中魏府外邊的街上,靠著西側轉角的地方,有一位老人,近來帶著家中大郎開了一家燒雞鋪子,老人沒事就喜歡在店外放張椅子坐著曬太陽。

听海和尚帶著十幾名江湖漢子從魏府出來的時候,老人對店里的大郎說了句︰「記得多放點花椒,別省那一點添頭。」

大郎應了聲,老人怡然自得地閉著眼楮,好似就要睡著了。

沒過多久,听海和尚與這些江湖人的去向,就被傳到了城西的那一處僻靜宅子里。

其時,寧瑤月與寧左間手談,至中盤,寧瑤月正在拆寧左間的一記手筋。

「小四回來了嗎?」

帶著消息進來的護院搖了搖頭。

「要不我帶人去看望葉先生?」寧左間放下手里的棋子。

「魏顯擺明了在逼葉雲生動手,欲要抽薪止沸,不留後患。除掉了葉雲生,方子墨一死,長安城就再沒有人會對付他了。」寧瑤月一邊說,一邊對在旁伺候的女婢做了個手勢。

「葉先生退出江湖七年之久,定是有相熟之人幫魏顯設計,不然何必怕他?」

她站起身子,從邊上女婢手里接過一件玄色罩衣,「自當了‘夫人’,就一直沒有機會與人動手,繞著的線都要爛了,左老,這次便讓給我吧……長安的江湖呀,該不會忘記這里還有一個寧家?」

寧左間耷拉著眉毛,提醒道︰「你這一動手,你那位怕是著急地馬上就要趕來了。」

她最不想念的便是「那位」,自走進長安的那一天,念得最多的只有葉雲生了,總在想,與他見面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是不是變老了許多?過得好不好?女兒長得像他還是像阿譚?真的,已經放下所學,放下那柄愛如生命的劍了嗎?

心里忍不住又想到了那首平生最愛的詩︰

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還記得,他那一日成婚,天降大雨,從江寧府一路趕到他的家鄉,那一個小村子里。全身都濕了,換了阿譚的一身衣裳,坐在角落里,看著他與娘子一起入了洞房。

從那一天開始,才真正懂了這首詩……

原本,在哭夠了之後,還以為會隨著時間,慢慢地忘記。

呵,還真是江水不止,思念不歇。這次見到他,發現那愛情,原來一直藏著,就如手腕上的金線,斷不掉,爛不了。

寧瑤月走進小巷,看著腳下泥濘不堪的地面,心中哀傷且惆悵。等見到那小小的院子,只有一個主屋,與側邊的小土房,心中的酸楚,更是翻涌起來——這就是你最後選擇的生活?

叩門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開了門,卻不是阿譚,而是葉雲生的女兒。她見這個才長到自己腰上的小孩子,不禁問道︰「你家大人呢?」

「娘在睡覺,她生病了,爹爹還在街上販面。」

「你爹爹還沒有回來?」

「沒有回來,我肚子都餓了呢!」

「我叫寧瑤月,是你爹爹的朋友。」

小女孩將她讓進家門,她見了躺在床上的阿譚,「你娘親生的什麼病?」

「爹爹說不知道是什麼病,這些天娘親什麼也不吃,人怎麼可以不吃東西呢?」

寧瑤月之前想大打出手的激情,已經消失殆盡,無影無蹤,她忽然覺得不該再出現在葉雲生的世界里,不該靠近他,不該讓他與江湖有任何的關聯。

糟糕透了的生活,要是加上江湖的血雨腥風,得是怎樣的痛苦才能承受下來?

隨之,她的心就沉了下去,巷子里江湖人行走翻越的聲響,不加掩飾地傳入到耳中——這些人是不是瘋了,不如直接堵住巷子,問葉雲生敢不敢動手!如此殘忍冷酷地對付他這樣一個已經退出江湖的人!可知道他妻子正臥病在床,女兒天真幼小,最好的兄弟,在遠方命懸一線!

欺人太甚!

——動手,傷的是妻女;不動手,傷的是自己。這條路,已是注定要傷到他。

安靜的小院子外邊,有一扇陰曹地府的門被打開,那條她剛剛走過的巷子,葉雲生走來的時候,將會受到萬箭穿心的折磨,如同被沉入千丈深潭,陷入在無盡的絕望中。

寧家有的是小手段,可是寧蒼生不會允許她牽扯到這次的爭斗里去。

她暗下決定,無論如何,便是天塌下來,都要讓這個院子,暫時的,得到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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