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二十二章 刀途之上後繼有人(三)

高之葉這句話的意思,等于是又給了阿刁一個機會,也算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台階下。

只要對方稍微懂點事,想來應該都不會再跟自己唱反調。

他盡量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冷漠神色,平靜且淡然的望著身前那個背刀的少年。

無論是神情,還是語氣,都是那麼的漫不經心,似乎很無所謂。

可是將此間一切盡收眼底的書生卻知道,此時的高之葉正在經歷著一次難得的心理煎熬。

而很快,那份煎熬便消失不見,轉而被一股更濃的,不曾流于表面,只在心中涌動的失落所替代。

阿刁開口道︰「高總管能夠看得上我,自然是我的榮幸,若是放在以前,身處草莽之間,我自然樂意之至,甚至不用您提出來,我自己也會想法設法的拜入您的門下。可如今我已經是天地神院的人,早就先行拜在了神院教習老大周例外的門下,一徒無法侍二師,所以我無法答應您。」

這句話剛剛落下,一直沒再開口的書生忽而插了一句︰「可如果我收到的消息沒錯的話,我家殿下在神院中被那位周教習處處刁難的時候,你一直都在處處維護殿下,甚至不惜和周例外翻臉,如此,天地神院還會把你當成他們的人嗎?周例外還會把你當成他的學生嗎?」

這些話直抵問題本身,可阿刁卻毫不在意,他很快說道︰「他們怎麼想我不知道,也不會去管,我只知道,只要老師他沒有將我逐出師門,我就還是他的學生。」

他口中的老師,自然就是周例外。

盡管玄武榜之戰的最後關頭,周例外為了不讓阿刁去救唐青,利用無盡筆力將其困住,讓阿刁心里生出了一絲逆反心理,甚至恨意。

可回頭細想,當時的唐青被所有人認定為是一只妖,若是自己強行出手,便等于是與在場的所有人間修士站在了對立的那一面。

所以周例外此舉看似是在阻攔阿刁,實則是在救他。

而阿刁也始終沒有忘記,當初周例外所說出的那句︰相處不久,但你是我最好的學生。

有這樣的一份感情在,即便阿刁對于天地神院將唐青帶走這件事有著無窮怨恨,卻也始終無法對周例外生出半點不滿。

他是周例外最好的學生。

周例外也是他最值得依賴,信任的老師。

有這樣的老師在,他不會留有任何遺憾。

也不會有任何背棄的念頭。

書生听出了阿刁話中的堅決意味,知道天地神院的那位周教習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經無法動搖,便不想再多說什麼。

而高之葉在沉默了片刻後突然說道︰「可是據我所知,周例外雖然與我一般已至半神境界,但是他常年提著一支長筆,只喜歡舞文弄墨,對修刀一事,卻是一無所知的。你拜他為師,對你的刀術修為又有什麼幫助?」

听到這句話後,阿刁瞬間便想起了在天地神院的那些日子里,自己每日揮刀兩萬下的場景。

這是周例外教他的練刀方法,雖然看似愚笨不堪,但是也只有阿刁自己知道,這樣的練刀方法對自己的幫助有多大。

所以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說道︰「不敢說有什麼太大的幫助,只是,在遇到老師之前,我的境界卡在四境鎮魂巔峰多年,無論我怎麼努力,也無法突破,經他指教後,沒過多久我便入了五境。」

這句話緩緩道來,簡單評述,卻像一把鋼刀般刺入了高之葉的心底。

他的眼神驟然凌厲,刀氣愈發凜冽。

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只能以一聲輕哼來表達自己的不爽心情。

阿刁卻在此時繼續說道︰「而我之所以無法答應您,除了老師的原因外,還有一點,便是我並沒有太多的時間留在唐國,待在您身邊。」

高之葉聞言驟然凝眸看著他,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漸漸皺起眉頭。

阿刁稍稍停頓,短暫遲疑後再次開口︰「我還是要去江心湖畔走一趟,救小天真出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面色沉靜如水,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認真。

背後的那把古刀雖未曾出鞘,卻在此時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刀吟之聲,似是應和了自家主人的話。

高之葉微微動容,似乎沒想到阿刁竟然抱有這樣的心思。

書生在這時低下頭,眼中的星芒之下閃過一絲柔和的光。

他輕輕嘆道︰「你雖已至五境,但是想要在天地神院無數高手的圍困之下將殿下救出來,幾乎不可能,到最後,可能還會丟了自己的性命。」

阿刁聞言搖了搖頭,嘴角忽而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然後說道︰「總有些事情,是比生命還要重要難道你們就從沒想過去救你們的皇子殿下出來?」

話音剛落,他便望向書生,見他輕輕低下頭,眉眼之間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無奈。

他隨後又望向高之葉,見他雖然身姿挺拔,目光冷漠,但是瞳孔深處,也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縷糾結和失意。

他朝前走了一步,目光輕轉,順著此間官道望向唐國內城,看著那一大片密集森嚴,充斥著無邊霸氣的灰褐色建築,輕輕搖了搖頭,隨後再次說道︰「原以為這次來唐國,能改變我對你們的看法,卻不想結果還是這樣。都說唐國勢大,高手無數,天下幾乎無人能及,卻不想連自家的皇子殿下都保不住」

他的話沒說完,但是言語間的失望和嘲諷之意卻是毫不遮掩。

高之葉合攏在一起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放至腰側,微微握拳,輕輕顫抖,刀意涌動不休,在此間呼嘯聚集,一如他稍顯動蕩的心情。

對于阿刁的那些話,他有心反駁,卻無力訴說。

因為在這件事情上,連他自己都感到很是失望。

而書生此時的嘆息聲更濃,他沉默了半晌,隨後說道︰「有些事情,並不如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阿刁冷聲說道︰「能有多難?去了大不了就是一個死,你們怕死,我不怕。」

書生抬起雙眸,很認真的看了一眼阿刁,然後說道︰「難道你真的以為,我們是因為害怕天地神院的七位人神,所以才不敢去救殿下?」

阿刁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難道不是嗎?或者,你們是害怕和小天真站成一隊後,被人間修士當成是妖族的同黨,受千萬人討伐,所以才龜縮在這里?」

書生沒有去回應這些話,也沒有做過多的解釋,他只是說道︰「有些事,我無法說與你听,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們有自己的苦衷,而殿下他,經過這件事情後,也自會有他的收獲。這段過程或許不太美好,但是我相信結局一定是讓人滿意的。」

阿刁撇撇嘴,說道︰「你們就是這樣自己騙自己的?」

言及至此,他忽而再次朝著高之葉那邊看了一眼,之前所抱有的一絲敬畏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感受著對方彌漫至身前的可怕刀意,不再有向往和尊崇,而是多了一絲輕蔑和鄙夷。

他默然轉眼,繼續說道︰「若真跟在你後面修刀,就算最終立刀成聖又能如何?再厲害的一把刀,遇到了最軟弱的主人,也無法在這個世界上綻放出它應有的璀璨光芒,更無法得到應有的尊敬。」

這句話方一落下,書生便忽然輕移了一步,擋在了阿刁和高之葉之間。

驕傲的唐國高總管,何時受到過這樣的嘲諷?

往日里連和他大聲說話的人都沒有,更別說以阿刁這般刻薄的語氣。

按照書生的猜測,此刻的高之葉一定已經起了殺心。

盡管阿刁和自家皇子殿下的關系很不一般,甚至有著過命的交情,但是畢竟和高之葉相交甚少,誰也不能保證,素以嗜殺冷血而傳世的高之葉在阿刁接二連三的嘲諷之下,會不會選擇揮刀而殺。

他若真的動手,書生自然不會坐視不管。

他可不想自家皇子殿下自江底深處出來,回到唐國之後,得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被人砍死了。

而且是被自己人砍的。

可是高之葉卻並沒有任何過激的行為。

他依然靜靜的佇立在原地,身姿筆直,將自己站立成一尊雕像。

甚至是環繞于周身的那片可怕刀意都在不知不覺中隱去,像是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般。

他瞳孔深處的刀光亦漸漸散開,清亮雙眸默然晦暗,像是藏起了許多心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日頭漸漸傾斜,很快便到了正午時分,高之葉這才微微抬起頭,他看著阿刁問道︰「你來唐國,就只是為了教訓一下我們的守城將士,順便來羞辱一下我嗎?」

阿刁搖了搖頭,開口道︰「我只是想確認下,你們是不是真的打算放棄小天真,而現在,我已經得到了答案。」

書生輕輕嘆息,情緒逐漸低沉。

高之葉說道︰「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確實很失望,但並沒有絕望。」

阿刁說道︰「畢竟在過去十幾年的草莽生涯中,無論做什麼事,我幾乎都是孤身一人,早已經習慣。」

有種莫名的孤獨感。

書生于心不忍,他沉思了片刻,說道︰「如果可以的話,你便留下來隨高總管練刀,至少,你要有六境人神的實力,才能去江心湖畔走一遭。」

阿刁搖頭道︰「等到了那個時候,只怕小天真早就死透了。」

書生說道︰「我向你保證,殿下他絕對不會死。」

阿刁聞言心神一動,眼眸中露出了幾絲神光,他看了一眼書生,剛想說話,但是很快似是又想到什麼,眼中的光色盡退,表情重回凝重。

他說道︰「當日天地神院,滄海,昆侖二位上將軍,以及高總管都做過保證,說一定會將小天真安然帶回唐國,可結果呢?」

聲音不大,語氣不濃,只是最簡單的評述。

可在高之葉听來,卻仿佛驚雷炸響,將他那經過千錘百煉的一顆心給轟炸的遍體鱗傷。

他無言以對。

書生亦不好再說些什麼。

阿刁掏出了腰間那個深紅色的酒葫蘆,當著高之葉和書生的面仰頭豪飲了一口,像是要將所有煩惱全部吞入肚中。

不遠處的將士頭領看到這一幕,完全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看眼前的場景,怎麼自家的高總管和大祭司似是被那個陌生少年給壓住了氣勢一般?

烈陽當空而下,透過笠帽的縫隙落在阿刁的臉上,在他臉上留下了明亮且斑駁的光點,隨著他的呼吸輕輕搖晃,就像是心緒的沉浮。

三個人在城門口的陽光之下沉靜了許久,最終還是書生開了口,打算做最後的解釋,他說道:「關于是否去天地神院救出殿下這件事,全憑殿下一言決斷,不管是滄海,昆侖二位上將軍,還是高總管,甚至是我,都無法去干涉。滄海,昆侖二位上將軍甚至為此事去和陛下大吵了一架,結果卻是被趕回了唐國邊境戰場,沒有詔令不準回來,而高總管跟在陛後多年,深知陛下的脾氣,他所決定的事,一般很難改變,所以他也不好去堅持什麼。」

阿刁聞言皺起眉頭,他問道︰「為什麼?難道唐帝真的已經不在乎他那個多病的兒子了?」

書生輕嘆道︰「他有他的苦衷,上位者,往往顧慮很多,一言一行都牽扯到人間大道的根本,所以關于此事,他」

書生話沒說完,阿刁卻驟然冷眼,輕呸了一聲打斷他︰「什麼狗屁大道!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他還有什麼資格位于萬人之上?」

這句話剛一落下,書生臉色微變,只是很快便又恢復如常。

他抬眼朝著四周掃視了一圈,眼中星光忽而燦烈,一時間比此間烈陽還要刺眼。

而在這片星光涌起的那一瞬間,唐國城門四周的很多個地方,無數道因阿刁的那一句話而興起的強大氣息瞬間退下,只是依然有若有若無的殺意彌漫在城門口的暗影之間,隱而待發。

一只沒再說話的高之葉也在這時挑了挑眉,雙拳空握,刀意再起,在手心微微顫動,似是強忍住了心頭的暴怒。

詆毀他還能忍,詆毀陛下,高之葉就有些忍不住了。

好在書生仍然擋在高之葉和阿刁之間,他輕輕揮手,將高之葉微起的雙手按下,隨後苦笑了一聲,對著阿刁說道︰「這里是唐國,無論你心里有多少怨恨和不滿,也不好在這里說陛下的不是他不僅是唐國的君主,更是一位聖人,你若是詆毀他,可能會遭天譴,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阿刁聞言撇撇嘴,沒有繼續頂嘴。

只是壓了壓頭頂的笠帽,遮住了自己那對清亮的雙眸,隨後將那個深紅色的酒葫蘆重新系回腰間,雙臂環繞,像一位浪子一般轉過了身,背對著書生和高之葉,低頭說道︰「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該走了,日後江湖路遠,我們最後不要再見。」

說到這里,他帶著幾分自嘲搖了搖頭,又說了一句︰「果然,求人不如靠自己,唐國,呵呵」

說完這句話他便轉身,準備沿著這條官道離去,似來時一般莫名。

書生知道他心意已決,便沒打算繼續挽留。

高之葉卻是終于開口問了一句︰「你真的打算就這樣一個人去天地神院?」

阿刁開始邁步,听到這句話後沒有停身,只是迎著風聲和烈陽回了一句︰「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依然嘲諷味十足。

書生搖頭苦笑。

高之葉氣得呼吸急促。

他好不容易壓住了心頭的怒意,準備再勸說些什麼,卻見已經漸行漸遠的阿刁忽而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在頭頂上空揮了揮,不知是在告別,還是想讓高之葉閉嘴。

無論哪一種,都讓高之葉沒了開口的理由。

風聲漸急,吹起了這位唐國高總管的復雜情緒,讓他本是挺拔筆直的身形在剎那間佝僂了一瞬,似是英雄遲暮。

書生望著阿刁離去的背影,尤其是在他背後的那把刀上凝視了很久,最終說道︰「陛下有他這樣的一位朋友,算是他此次人世之行,最大的收獲。」

高之葉沉默許久後說道︰「可惜了他那把刀,也可惜了我的刀。」

書生笑道︰「倒也不必耿耿于懷,即便你沒能將他收下,但是在人間刀途之上,依然後繼有人。」

說到這里,書生看了一眼高之葉,隨後繼續說道︰「換個角度去想,他若拜入你的門下,為了迎合你的刀勢必然就要拋棄自己堅持了十幾年的修刀理念,如此就算他能破境弄神,只怕也會永遠活在你的影子里。要知道,人間的刀想要崛起,需要的是百花齊放,而不只是一把刀的璀璨。」

高之葉聞聞思索了片刻,隨後點點頭,說道︰「此話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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