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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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

西北,昌州。

瑤山以西有崇、瑤、昌、洛宋四州之地,半載以前劉叔武尚未被腰斬時,昌州並不算突出,各方投注目光不多,只有一支偏軍駐扎州府中,防範允、白二州北上的亂民,以及西地山溝里不知何處躥出的土民夷狄。

直到宋義雲帶著大軍暗度陳倉,借著策反之功一舉將四州拿下,又調轉馬頭與朝廷對峙,這才將重心從洛宋分潤部分。

是夜,行軍大營內燈火通明。

旁人只道宋義雲貪財嗜殺,殊不知此人既有野心,更有果決,且深知自己從軍伍起家,身前身後靠得就是一幫從西州帶回的老弟兄。

故而在許多事上都有偏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老兄弟一個個都在手下當官吃酒,好不快活。

不過到了如今地步,坐擁西北,堪稱天下有數的軍閥勢力,僅靠底子那點兒人明顯不夠,于是他果斷地在四州掀起一場清洗,從官場到軍將,從民間到武林。

同時搜羅不少人才,或是武藝高強好勇斗狠,或是書香門第儒林世族。

來者不拒。

在他手下任事有一點好,那便是放肆無拘,只要不延誤了軍機,不沖撞宋義雲本人,想怎麼干就怎麼干。

偏生這人生得一副喜怒無常之心,動輒打殺,故而真正願意做事的不多,大都只圖斂財。

宋義雲不在乎,他要的就是一群能喊能咬的狗,忠義與否無關痛癢,畢竟當不得脖頸上的一刀,兵鋒架在腦袋上時任誰都曉得該怎麼做。

做法簡單粗暴,效果卻拔群。

短短時間內不僅收攏了劉叔武手下的勢力,穩固了地位,還大肆招攬,將麾下幾支力量擴充至極。

三山五岳便是其一。

當初滲透建業城中謀算,雖然老皇帝的駕崩與他們無關,但傳來的情報顯示細作還是干了不少事。

宋義雲是個合格的將軍,對情報格外看重。

只是如今,擴充了人手、加派了銀錢武器,結果剛安排的人還沒到地方就傳來殞命的消息,實在讓他掛不住臉,

衡山一系在三山五岳中乃是中流砥柱般,四怪也是人才,年年上下打點與孝敬都不少,才使得西州這個甜頭落在他們頭上來。

最後變成這樣。

此刻,營帳內跪伏一人——名義上三山五岳的大都統正跌在地上噤若寒蟬,面朝黃土的臉上汗如黃豆滴落,浸濕一片。

「一群廢物!」

啪!信箋被砸在地上,宋義雲身形魁梧,站起身宛若黑雲壓頂,作怒火中燒之貌,氣勢凶戾。

他氣急而笑。

「身染痢疾而死……呵。」

「查!」

「查不到就下去問問本人!」

低頭言喏,大都統抖如糠篩,顫顫巍巍退了出去。

等手下人離開,披著厚甲的宋義雲嚓坐下,厚實木凳發出嘎吱聲,仿佛要被坐裂。

西州……他略做停頓,旋即拋飛在腦後,這都是小事,微不足道,三山五岳多的是下三濫,死不足惜。

西北別的不多,兩條腿的武人可滿地都是。

只是三山五岳近來擴充得足夠,有人伸手模過了線。引得一些老兄弟都來跟前抱怨。

他望了眼大營外,眼神幽幽不見笑。

外人終究是外人,得時刻提醒著。否則就會不上心,然後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

尤可為風塵僕僕,從山野中穿行到外界,望看向天地一片清濛月輝,視野頓時開闊,神情一松,長舒口氣。

可算走出來了!

兩日前,他剛從山里出來,還未來得及將這次摘采的藥草處理放置,就發現用作臨時住處的湖畔獵人小屋被竊賊光顧。

倒是不擔心,一則屋子里除了一床單薄被褥、幾株干草藥、一堆瓶瓶罐罐外再無它物,至多床頭放著兩塊山里偶然所得的赤金,那東西不值錢,與黃銅類似,看著喜人罷了。收在屋中本是要煉藥用。

二則便是在謹慎本能下,事前離開時給屋子里的部分物件上灑了些不那麼溫和的藥散。

小老頭行走千里、懸壺濟世,心腸不見得多狠,所以藥散毒性不強,只會讓擅闖且不問自取的人受些苦頭吃。

果不其然,追出幾百米,就在不遠處看見倒栽在地的幾人,不停抽搐。

拿回了赤金,尤可為想遞上解藥,結果那幾人滿臉橫肉、惡語相向不說,還不斷口出不遜要打殺了他。

再一看打扮和口音,察覺到不對勁。

一番盤問,才知曉四人來歷。

「挑戰西州武林?死傷無論?」

來者不善啊,尤可為問了幾句,更是好奇。

「你說你們放著好端端大路不走,淨往山里鑽是什麼由頭?」

衡山四怪也有苦難言,這不是听聞西州有仙人福地,就想著在周邊走走,沒準能遇上?結果仙人沒踫到,踫上了尤可為這個善用毒物的。

實際上以他們四人的身份本不在乎那區區兩塊赤金,然而一路風餐雨露,半點兒收獲也無,好不容易看見個小屋里擺著物件,橫行霸道慣了,想著蚊子腿也是肉的幾人手欠地就拿了。

「罪有應得。」

回想起四人最後的模樣,尤可為搖頭晃腦,知曉幾人來頭的他自然不可能再放過,且不論對方手下沾染多少人命,放過去又會荼毒西州武林不知幾多武夫。

冤家宜結不宜解,為了了卻這段巧合而成的仇怨,也權當是為民除害,尤可為不動刀槍地讓四人「安然」上路。

小老頭對常人心善,但在江湖中可有著「判官」名號,動起手來毫不留情,幾人不僅沒了命,且身染污穢,落下個足以讓人恥笑許久的下場。

之後他深感此地不可久留,加之附近能看上眼的藥草摘采得七七八八,于是果斷提溜包袱跑路。

扎入山林兩日,憑借一流武人的腳力繞遠數十里,到此才從山道小跑而出。

辨別方向,他一邊打理衣衫,一邊走上另一條土路,遠遠的,能見到一眾房屋與裊裊煙火掩映夜幕下。

……

衡山四怪死在了少有人跡的野外,離著西州還有幾里路,雖沒遭狼獸啃食,但等到被人發現時也已不似人樣,據傳只能模糊從面龐服飾上辨個大概。

這消息是從另一支三山五岳人馬中流傳出,听聞領頭那人去看了眼,直將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遠在廣庸的楊青等人自是不清楚其中細節,不過三山五岳,或者說其背後的宋義雲在他們看來必然不會就此罷休。

四怪說到底也只是對方的一條狗,頂多叫喚聲大些,真說傷筋動骨遠不至于。

不過出乎預料,廣庸乃至西州武林接到消息後嚴陣以待了大半月,直等到夏日臨近,也未能見到新一批三山五岳之人。

再細細打听,才發現隔壁白州、允州也停歇,不少原先挑戰四方的凶狠武人都莫名偃旗息鼓。

又七八日,北邊終于傳來消息。

朝廷忍受不住宋屠夫在西北西南的肆無忌憚,已經從各地調軍十五萬,由殿上魯國公領軍討伐。

兩邊一觸即發,已經在瑤山一帶打得天昏地暗。

「雖同樣擔憂宋屠夫尾大不掉,然河間北地又該如何?」

有人嘆息,為河間地苦苦支撐偽齊鐵蹄下的數十萬軍民憂愁。

話是如此,實際上河間地最近一月來的動靜反而要比五月時消停不少。

兩方幾十萬人穿插徘徊在這片土地上不斷交鋒,烈度起伏不定。

傳聞北齊也出了問題,那位兒皇帝對高言弘不甚信任,一如大梁先帝對鎮南將軍嚴崇岳那般。

總之紛紛擾擾,種種因素作用下,倒是讓梁廷瞅準機會從諸多牽扯中抽出力氣好生教訓一番宋義雲,打算安內再攘外。

西北風雲變幻,西南七州在一開始的壓抑凝重後,遭到波及,同樣不少受。

北邊兒來的亂民、潰兵,滋生出無數匪徒落草為寇打家劫舍,還有十余支掛著各種名頭的教派出沒,蠱惑人心,伺機掀起動蕩,擾亂各地州府。

由于早前江湖勢力聯合官衙特地清理過本地匪賊流寇,故而廣庸府內的情況暫時還算安寧,不比外州那樣亂像將顯。

元陽峰上,一處高聳的亂世上,數寸雜草豐茂,野蠻生長。

于啟猛靜靜盤坐,吞吐氣息。在給兩位童兒授課之後,他便常常坐在這里,自打將手臂穴竅內的氣息定住,大半月來日日如此,體會風鈴悅耳,感受天清惠明。

心有體悟,感念真定。

他對體內的氣息操控愈發流暢,且隨著一次次吞吐在壯大,雖然其中過程十分緩慢,如同龜爬,但每每流淌經絡時生出的一絲絲氤氳暖意卻讓人神飛愜意。

沒有去契合血肉,僅僅定竅,卻又引用了張世的明氣感氣之法以及尹文念那一套天地之氣理論。

縱然于啟猛並不完全認可後者,不過其中可取之處頗多,喚氣如鐘呂、吐氣似長劍,神異非凡。

尹文念借此若去了山下施展,少不得被未見識過的人當做仙神道君臨塵,舉家老少齊齊供上一副長生牌位。

他沒參悟「天地之氣」的想法,腦海中時不時躍動的直覺讓于啟猛將更多心思花在了身軀體魄上,又因年歲限制,自然避開了氣血一途,如今走上一條任誰也沒見過的路。

至少與尹文念等人,乃至李沐白等有不小差異。

「呼風喚雨、飛天遁地……神通苛求不得,此刻穴竅厘定、氣息流轉,或可稱這股力量為內氣,與天地之氣區分。」

至于境界,他想到古時五時七候這一說法,又念及修道五境。

初光、大定、坐忘、驚蟬、龜息。

見聞廣博的于啟猛清楚這一套說法其實與北齊的釋教還有些關系,兩家雖關系抵觸,但有時還是會相互汲取。

不過這些境界更多是安在了悟道修心之上,與他這等境界又有不同。

說到境界,他回憶起眾人在元陽峰上時探討過關于新法的名稱與釋義。

最終,尹文念拍板,定下來「明氣」這一詞,作為新法的第一境。

設想中,一氣生五髒、御六氣而憑虛渡空,是為憑虛境。

之上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境界,譬如有人說道人修道,合該悟法自然,那便是合道境,或者歸一境。

也有人覺得太拗口,不如直接叫作第一第二境界,順口易懂。

總之除了明氣境外莫衷一是。

于啟猛對比,尹文念的明氣境界似乎與自己如今的狀態相似,但相近之中亦有差異,兩者修法不同,他體內並非對方所吐納的天地之氣,而是體魄之氣。

「天地之氣需吐納,內氣需養練。」

「此境便喚作定竅,契合五時七候中第一候之道,宿疾並銷,身輕心暢。停心入內,神靜氣安……」

之後則以內壯內養為主,或可為內壯境界。

定下境界,于啟猛開始梳理自己這一套修法的差漏,新法便是如此,月兌胎于道門經義,許多地方不過是先輩臆想,實際修行起來存在缺失與偏差。

于啟猛這十來日便全身心投入,卻苦于無有靈藥在手,無法感悟深層,故而進度並不多。

若按照他自己的理論來,大概還只是個剛剛定竅的小門徒,才堪堪起步罷了。

放下雜念,于啟猛閉目凝神,口中呼吸,氣息悠長。

胸月復起伏,暗合律數,呼呼然清風裊繞鼻翼,發絲飛揚,道袍輕飄飄,襯托得越加仙風道骨。

眼目緊閉,神思空靈。

手臂內,皮肉之下的某一處穴位中悠然旋動著無形無質氣息,那是生發自肉身與靈性結合,一種不同凡俗的力量。

依著剛鑽研出不久的行功法訣磕磕絆絆搬運,每一次旋動都好似涌上冥冥清明靈感,自穴竅躍入靈台。

卻是無比孱弱稀薄,甚至行功的本人都未有發覺。

……

無邊無際的漆黑天外,陳嶼目光時而閃動,打量這一道從虛無中顫抖著鑽出來的意識體。

很小,脆弱。

但有著無懼風雨的韌性,不似之前所見那三團意識一樣,縱然已經快要凝聚意識星辰也比不得眼前這一道,看似羸弱,實則有著令人側目的強韌。

他未去打擾,對方四周浮現出一股股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法力浮動周圍,輕易分辨出那是內的味道。

或者說一種類似于內的力量。

比不得法力,更別談如今三法合一後的他,可這是新芽,陳嶼心中油然生出一絲欣然。

看著這小小的意識體不斷掙扎著抵抗四周涌來的黑霧,屢屢被壓倒,又在洶涌澎湃中艱難挺拔而起。

漲大了少許。

「成長速度倒是挺快。」

如果能維持這速度,可能再過不久就能凝聚星辰,覺醒自我。

不過陳嶼清楚這中拔升很快就要結束了,等到意識體穩定後就會慢下來。

而對方意念中的氣息也很熟悉,他已經認了出來。

于啟猛,那位曾在自己構築的真武山夢境中促膝長談的老道士。

他不意外,或者說早就在期待這一位的蛻變,如今看來似乎已經找到路了。

陳嶼有些好奇,以後回返時倒是可以順道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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