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 悲歡離合知心人

娘子們都站在城門內等待,留守唐軍軍官們由趙崇玼帶領著,疏勒都督府的官員也在現場等著,兩邊各放了兩輛酒水車,兩輛裝滿胡餅的車輛,用來犒軍。

李嗣業將軍親自背著麾旗,挾帶著兩匹馬進入城門,然後是親兵隊,最後是疏勒軍將士們牽著馬匹牲口進入,隊列浩浩蕩蕩,旗幟飄揚紛飛。幸好城門往里是一片空地,所有人都在這空地停下來結成方陣,等待將軍下一步命令。

李鎮使揮手下令道:「就地解散,明日卯時回各營各團點卯!」

眾人嘩一下子散了開來,整個現場就像開了鍋亂成一片,有娘子的開始牽著牛馬在圍觀人群中尋找娘子,沒娘子的直接撲向了犒軍的酒車,相互推擠著搶酒喝。都督府的官員們站在車上揮手呼喊:「別搶!一個一個來!」

兵卒們從干糧袋里取出木碗,雙手舉得高高的,車上的官吏指揮兵丁打開了酒壇封口,依次將酒漿倒入了碗中。

「酒水不多,一人只限一碗!」

倒了酒的兵卒們擠進了胡餅車前,幾十條手臂紛紛抓搶,抓到餅後找個角落蹲在地上,左手仰頭灌酒,右手餅伸進嘴里撕下一塊,鼓著右腮大嚼。吃了兩個多月的干炒面餅干和腌肉烤羊肉,現在看見餅干和腌肉就飽了。還是久違的三勒漿和胡餅香吶,那種散發出來焦黃的麥黍香味和亦酸亦甜的酒水混合在一起,真就從蠻荒回到了人間。

趙崇玼帶著軍中胥吏們接收繳獲,接下來有他忙的了,要統計軍功上報給李將軍,還要負責分發繳獲,對于一軍之副使來說,把這些分擔公平了才算是合格。

行軍主薄封常清登記並攜帶著戰場上的人頭冊,親自把它移交到趙崇玼手中,才牽著馬跟在了李嗣業的身後。

盼得丈夫歸來的娘子們喜笑顏開,她們攙著他們的手臂,親手解開阿郎身上冰冷的甲袍,靠著他們的肩頭往家走去。

胡餅娘子焦慮地站在人群中,看著兵卒們牽著牲口來來去去,她不停地轉身去睜大眼楮辨析他們的臉。

「九郎!」

發出這種叫喚的不止她一個人,喪夫女子們在人群中探求,找他們的袍澤,找他們的隊正、什長詢問。

「趙三郎,你見我們家九郎沒有。」

「九,九郎沒回來。」

許多兵卒們不敢與她們的目光對視,什長抱著一個被布包裹著的碗走過來,雙手捧著低著眼楮說:「九郎……遺體已經燒掉了,就在這個碗里。二娘子,對不住。」

女人垂下眼瞼,雙手木然地接過包裹,什長通常把骨灰交給對方家人後,就會落荒而逃,而這些女人只能神情呆滯地轉過身,抱著這些東西回去,回到自家的屋里合上門才開始嚎啕大哭。

疏勒軍此次遠赴碎葉川作戰的陣亡率並不高,總共有一百人三十人受傷,六十三人陣亡,除去那些沒有娘子的光棍漢外,估計有二十多名女子要成為寡婦了。果真如十二娘所說的那樣,回家團聚者的喜悅,愈發刺痛了喪失夫君的女子們的心腸,她們心荒涼得如戈壁灘上的干蒿草,最終被風吹離地面,無根無依。

李嗣業騎在馬上目睹這一切,無論是喜還是悲,都映在他如同蘆葦叢一泓清泉的眼楮里,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不再觸目驚心。只是稍稍愧疚那麼一陣子,等到腦袋里被別的事情佔據,再想起來時早已如昨日塵煙。

他低下頭對趙崇玼說道:「等隔天造冊分發獎賞的時候,給戰死者的家屬多分一些。」

疏勒都督裴國良領著隨從站在不遠處,朝著他拱手恭賀道:「祝賀將軍得勝歸來。」

他翻身下馬回抱了一禮:「能夠活著回來就值得高興。」

「我在府上為將軍備下了美酒,特地為將軍遠征歸來接風。」

「哈,好,等我先回家報個平安,稍後馬上就到。」

裴國良笑著頷首道:「那我就回府恭將軍大駕。」

他領著親兵隊一路前行,遙遙望見了站在大門外的十二娘和李枚兒,腳下也一步快似一步。等停步立在她們面前時,十二娘只是彎起嘴角笑了笑,扭頭吩咐下人道:「還不快給阿郎卸甲。」

李嗣業連連擺手「先回去,先回去再說。」

李枚兒把阿兄的兜鍪接過來抱在懷里,卻突然瞧向了李嗣業身後,燕小四等三個親兵每人懷中抱著一個襁褓,手臂環繞輕輕地搖晃著。

她吃驚地張大嘴巴道:「兩個半月不見,你從哪里生了三個孩子」

李嗣業嘴角一抽,毫不留情地批評道:「怎麼說話呢兩個半月能生孩子嗎這是你阿兄我從戰場上撿回來的。」

十二娘看了三個襁褓一眼,卻沒有走過去親眼看,依舊牽著丈夫手說道:「先回家歇下吧。」

她回頭犀利地吩咐道:「小四,把孩子先抱到府上。吳娘子,待會兒到城中給孩子找三個女乃媽,價錢好說,先雇到府上來。」

「喏。」

李嗣業心安了許多,看來十二娘對他撿孩子的行為不贊成,但卻也不反對,勉強接受也算是一種態度。

他們前呼後擁回到府中,進入堂宅之前,先要用柳枝沾著十二娘從寺廟里求來的無根水,在身體前後輕灑拍打,以清除從戰場上帶來的陰晦氣。

下人們端著木盤上來。十二娘和李枚兒親自給李嗣業解下甲冑,從前胸到後背,再到裙甲、護脛,一個個捧著放到托盤中。

他就像一個被擺弄的木偶,剛要自己動作,卻被一個眼神制止:「別動,我們來解。」

「許娘子,香湯水燒熱了沒有。」

「回娘子的話,不冷不熱,正好。」

「請阿郎沐浴更衣吧。」

李嗣業被這樣伺候還是首次,感覺頗有些不習慣。十二娘親自屏退下人,與丈夫來到盛放木桶的廂房內,拿著水瓢親自去調制水溫。等李嗣業月兌去衣衫坐進水中,她就綰起袖子趴在木桶邊上,親自用羊毛皮沾了皂莢水在他的肩背上搓洗,一邊還怕他悶著,與阿郎說著話。

「李郎親兒子還沒有,養子倒是先有了。」

「嗯,今天晚上,我再加把勁。」

「死性,」十二娘嗔哼著把毛巾拍在他肩上,臉頰閃過羞色,卻是沒有紅起來。

「我不是跟你說這個,我是說,這三個孩子,你準備怎麼辦」

李嗣業默想了一下,心想怎麼說話才不會惹娘子不快,緩緩開口道:「養子就是養子,與親兒子當然不一樣。我听說有許多朝中大將養義子的,將來能夠上陣父子兵,也不錯。」

十二娘又淺笑了一聲:「人家認義子都是成人之後才認的,哪有剛出生就抱過來的,萬一以後長歪了,長殘了,你不白費心思嗎」

「你不知道這三個孩子的來歷。」李嗣業猶豫之後,把撿孩子的過程說給十二娘听。她許久未出聲,手上搓洗肩頭的動作不自覺輕柔起來,好半天,她才唾棄道:「這些夷狄,毫無人性。」

「不管怎樣,我從未功利地想過,我救他們的目的,也只是不想讓他們未歷人世而葬身狼月復。我們收養他們也只是讓他們有生而為人的機會,至于將來身體長殘,沒有關系,但靈魂絕對不會長殘。」

「你怎麼知道不會。」

「我以我作則,言傳身教,怎麼會長殘」

十二娘抬頭遐思道:「這可不行,你外表粗俗,實則細膩,外表守矩,實則不羈,外表憨厚,實則詭詐,外表謙恭,實則自矜。除了不懂女子心思表里如一外,其他都不像你這個相貌,這樣你言傳身教教出來的,可能是個嵇康,也可能是個孔融。」

「哈呵呵,娘子的贊譽實不敢當,我要是能養出嵇康和孔融,到了另一個世界都能笑出聲來。」

「晦氣,說渾話。」十二娘舀起一瓢水,兜頭澆在了他腦殼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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