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七章 如何韜晦避耳目

疏勒鎮紙坊池塘後面有一個獨立的平頂屋,戴望在屋外圈了籬笆,分隔出幾丈寬的院落,籬笆上掛著牽牛藤綠意濃濃。

李嗣業身後跟著婢女道柔,兩人來到籬笆門外。

一個叫秋娥的女子坐在院子的白石上,手中捏著針線給戴望縫制衣袍。

對于戴望身邊這女子的身份,李嗣業一直琢磨不透,如果說是他的紅顏知己,不離不棄倒令人感動。但戴望對她的態度卻異常陌生,這個也情有可原,畢竟此戴望已非彼戴望。她對他的所作所為是在報恩,還是因為別的?秋娥在生活起居上對他的照顧,早已經超過了一般的婢女,應當能更進一步升格為夫妻。

人生如戲,命運莫測啊。

他站在籬笆外高聲問道︰「他在家嗎?」

「在的,」秋娥連忙放下手中的衣袍站起來,回頭朝屋里喊︰「六郎,李將軍來了。」

戴望手拄著一根木杖推開房門走出,把李嗣業迎入院中。婢女道柔看到他瘡疤叢生可怖的臉,駭得連忙低下頭去。戴望抬起木杖朝李嗣業叉手,目光只斜瞥了一記說道︰「我們到屋里去談。」

李嗣業轉身對道柔吩咐︰「你就留在外面,不要進來。」

兩個男人進了屋里,把房門緊緊閉合,外面只剩下兩個女人。道柔站立在靠牆的位置一動不動,秋娥抬頭看了她一眼,繼續低頭縫制她的衣袍。

隔了一會兒她才抬起頭來,對站立著的道柔說話︰「你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休息一會兒。」

「謝了,我不累。」

……

房間里收拾得很干淨,除去水罐和竹篋,剩下的就是殘缺的胡楊木做的書架,上面擺放著一些未經裝訂的殘卷。

戴望盤膝坐在草席上,捧起壇子給李嗣業倒了一盞酒,低頭說︰「那些是我平時閑來無事,胡亂寫的。你今日前來找我,是有什麼問題要我為你解惑麼?」

李嗣業也坐在了他對面,端起那斟滿的酒盞,淺慢品嘗後低聲道︰「確實遇到一些事情,請容我給你慢慢道來……」

李嗣業把長安所遇到的事情,包括皇帝的封賞,太子近臣李泌的言談,除去和楊玉瑤之間的那些破事未談外,其他的都抖摟了個干淨。

戴望听罷,細致剖析道︰「若如你所見,朝中盤踞了三方勢力,一為李林甫老奸巨猾,如日中天。二為楊氏,楊氏以外戚身份獲得榮寵,但隨著皇帝對貴妃的寵愛加深,楊家的權勢也日漸隆盛,若有一個像樣的男丁借著這個勢頭向上爬,日後權勢必能超越李林甫。這第三為太子,太子因為被皇帝所忌,在三方中最為孱弱,實則其根基最厚。只要其儲君之位尚在,很多人都願意留子孫後路而為其相爭。他們三方右相與太子黨水火不容,楊家可在這其中左右逢源而扶搖直上。」

李嗣業咳嗽了一聲打斷他道︰「我要與你談的是我的問題,我在其中該何以自處。」

「不必著急,馬上就談到你,你現在明面上依靠楊氏,背地里支持太子是明智之舉。但這些都是長遠之慮,無法解決你眼下的問題。眼下你想做到官運亨通毫無阻礙,你必須獲得李林甫的支持,至少要讓他把你視作同黨一類,不會對你絆手絆腳,大加排斥。」

「沒錯,」李嗣業贊同地說︰「我如今官身在磧西,除非外調到別處去,否則在整個隴右道,我無論怎麼繞都繞不過李林甫。」

戴望沉默思慮片刻,才緩慢開口道︰「若想獲得李林甫認可,使他對你不排斥,有兩種方法,第一便是自絕于太子,切斷自己的退路,立場堅定地站在李林甫身邊。第二是讓他感覺你的存在沒有任何威脅。」

李嗣業果斷地搖了搖頭︰「第一種方法不可行,李林甫與太子對立,那是因為他當初行差踏錯,在立諸的問題上一味偏向武惠妃和壽王,結果忠王李亨上位。這種錯誤無法挽回,所以他只能跟太子死磕。」

「安祿山他用這個方法,為了討好皇帝和投靠李林甫,他裝傻充愣入殿不拜太子,也多次幫助李林甫遏止太子的勢力。他敢于這麼做,就是因為他已經瘋狂到不準備等到太子登基當皇帝了。」

戴望詫異地看了李嗣業一眼,沒想到他竟然這樣推導人的動機,難道也算是深諳人心的一種,一般人根本不敢這麼想。

「眼下能用的只有第二種辦法,讓他認為我不會威脅到他。這個其實也很難。」

「為什麼這麼說?」

李嗣業仰頭將酒水灌入喉嚨︰「听我給你講一段傳聞吶,說是中書舍人裴冕為聖人起草書,寫就之後上交御前,聖人看了大加贊賞,說他的文字有張說之骨,張九齡之體,偏偏當時就有李林甫在身旁。結果三個月之後,裴冕就被打發到了河東為官。」

「這就是今年內所發生的事情。」李嗣業雙手扶著膝蓋說道︰「我說這個的意思就想告訴你,李林甫這個人,他有病。這不是一句罵人話,他確實是有心病。他對權力的所求欲和他自身的安全感和滿足感成反比,也就是說他爬得越高,對身邊和周圍的人就越是提防害怕,就如深閨中的怨婦一般害怕失勢失寵,按理說身為男人不該有這樣的表現,可這就是他的病態所在。」

「李林甫雖無甚文章才學,但在用政條例方面,現今無人能出其右。但他偏偏就這樣不自信,稍微有一個耀眼的人出現在他左右,就仿佛刺痛了眼楮,非要將其人趕出皇帝的視線不可。所以……」

戴望接過李嗣業的話頭說道︰「所以想要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庸碌的人也不容易,太過庸碌皇帝絕對不會用,顯得太出彩會受李林甫排擠,所以要表現得恰到好處的平庸。在一方面有所長處,而你的薄弱點使你不能夠入朝任相,假使能做到這一點,定不會遭所人所嫉。就像胡人這樣,所有人都認為他們只能縱馬挽弓,用政則狗屁不通。」

「不,不對,」李嗣業搖頭說道︰「這個瞞不過去,昔日做太子內率千牛時,我曾給李瑛出謀劃策,還有擔任疏勒鎮使之前,也曾主持營建磧西驛站,這些他們有目共睹,所以稍微蠢一點的人設都維持不下去。」

「誰叫你扮蠢了?」

「難道要做傻白甜?」

戴望猙獰的傷疤臉上抽搐了一下,他這是在發笑︰「你的說話用詞我不能理解,傻白甜是什麼東西,不過,胡人中也有頗具才學者,你的修文辭藻如何?你的書法寫字又如何?」

李嗣業搓了搓雙手︰「說實話,我的文墨狗屁不通,書法寫字……尚可。」

「那你寫一段文字給我看。」

戴望親自去搬來了案幾,又將一張紙鋪在案上,放上鎮紙和筆硯。他親手磨墨後將筆管交到李嗣業手中。

「寫吧。」

李嗣業抬頭問︰「寫什麼?」

「就寫你剛才對李林甫的獨到見解。」

李嗣業提起墨管,先是以五指並捉執筆,但看到戴望眼神不對,連忙換做了兩指單鉤執筆,趴在紙上如同面對試卷絞盡腦汁的小朋友,最終寫了六七十個字,放下筆桿搓手道︰「好了。」

他最近一陣子才把繁簡轉化完全搞明白,至于模仿行書字體,也練了個五六分,遣詞用句也盡量簡化了。

戴望握著紙張的一角輕輕提起,口中吹著涼風將墨跡吹干,雙手抓著瀏覽了一遍倒吸了口涼氣︰「你寫的這是大白話啊。」

李嗣業咳嗽了一聲︰「你別單看句子,你看看我這字如何?」

戴望听罷,又仔細看了一遍,放下紙張說道︰「這個‘滿’字錯了,你應該這樣寫。」

他自己提起筆,在紙的右下角寫了一個‘滿’字。

「如果你的行文書法就是現在這個水平的話,我看你不用偽裝養晦,直接把真實的一面展現出去,無論是聖人還是李林甫見了,都不會考慮讓你入朝任相。」

李嗣業誠懇地點了點頭,這事兒雖然傷及自尊,但能夠掛上不學有術的名頭,確實是躲避風頭的必備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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