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大義之諾

撥換城城頭的上空,厚積的白雲仿佛被火焰燒著了一般,綻放出金色燦爛的垂暮景象。

金色的夕陽灑在城東的棚子區,不少人家用羊氈和木柱搭建出小氈帳,最簡陋的棚子也是這樣搭建的,地面上釘四根木柱,把羊氈的四角捆綁在木柱上,貧苦的一家人就躲在這四面透風的氈子下生活。

這片區域住著十幾個守寡的娘子,她們帶著未成年的孩子在城中生活,平日里靠替城里的軍卒們修補中衣戰袍來度日,日子過得相當清苦。

她們都是駐守撥換城死去的長征健兒的家眷,由于丈夫戰死,失去了經濟來源,只能將房子賣掉,住在最下等的城東貧戶區。

這個時期沒有從一而終的說法,不少娘子喪夫後嫁給了他們的同袍,也有不少娘子孤獨堅守了下來,只是為了更好的養育子女。

元濤領著兩名兵卒,弓著身子在這片戶區行走,他們高大的身軀在別人家里拜訪時,稍微不注意直起腰,就容易把房子拱塌掉。

他從兵卒們手中接過肉干,挨家挨戶地遞過去,娘子們從棚子里鑽出,朝他投來感激的一瞥。

「謝謝元旅率。」

「謝謝你。」

元濤低垂著眼皮不敢去觸踫娘子們的眼光,那樣容易激發他的負罪感。作為幸存下來的十六個人之一,好像是死去兄弟們的鮮血,造就了他們生路。

他穿過這十幾個小羊氈帳之後,轉過身對娘子們說道︰「這兩天,還可能還沒有,不過你們放心,有我和弟兄們的吃食,就有你們的吃食,絕不會讓你們餓著。」

為今之計他只能這樣說,趙盧水校尉在的時候,私自將餉錢分給了一部分貧弱的娘子,讓她們帶著孩兒回中原去安家置業,如今校尉已經入獄,剩下的十幾個娘子遲遲等不到安家的錢。

安西苦寒,土地貧瘠,沒有丈夫的女子生存何其艱難。

元濤已經暗暗下決心,他和十四名兄弟在剩余的時日里,把所有的餉錢都一分不動地拿出來,爭取能夠把剩下的十幾名娘子給安置了,不讓她們留在安西繼續受苦。

幾名女子跪在了地上,漆黑茫然的眼楮像幽暗的泥塘,雙手伏地對著元濤祈求道︰「元旅率,我們的錢何時能夠發放下來,趙校尉不是說要把錢全部給我們辦妥麼?這錢都到哪里去了,為何別的娘子都領錢安置了,唯獨我們沒有?」

元濤無從回答,她們根本不知道這是挪用軍餉的錢,也不知道趙盧水已經被都護府拿下押到了龜茲,這些女子滯留安西三年,生活日益拮據,似乎生命的所有希望都是在等這筆錢財。

「放心,錢一定會給你們湊足的。」

元濤轉身往棚戶外面走去,口中默念盤算著錢的問題。甘州等地的田價是兩萬錢一畝,娘子們若是想帶著孩子存活下來,需要三畝田和一間房,每個娘子需要八萬錢,這十二個孤苦無依的娘子,則需要九十六萬錢。

他和十四名兄弟,平均每月的餉錢是一千五百錢,加起來是兩萬錢,也就是說,他們四個月的餉錢,才能夠安置一名娘子,要把這十二名娘子全部安置,需要他們四年的時間積攢!

這樣長年累月的把餉錢貢獻出去,光棍兵還能頂得住,可他們這些拖家帶口的,哪兒能夠熬這麼長時間。

其實解決此類問題不是沒有方法,只需要安排團里的一些光棍與這些娘子搭伙過日子,她們有了生路,也不必離開安西回隴右。但這種事情只能順其自然,卻不能強迫!她們的孩子都是死去同袍的骨血,他元濤和趙盧水校尉,也只是在償還三年前在撥換城頭許下的承諾!

活下來的人要想盡辦法安置死去兄弟的家人,這本來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就憑他們所立的戰功,在城牆下留下幾千具突騎施人的尸體,擋住蘇祿大軍二十多天的進攻,如此功勞不但能夠使活人升官進餃,朝廷頒發的獎賞本就包含了對陣亡將士家中的撫恤,有了這些錢,即使全部分給陣亡者的妻女又如何?

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二十多天的鏖戰,兄弟們橫死城頭竟然變成了寸功未立!三年前發生的那一幕,至今讓他們恨意難平。

蓋嘉運和王斛斯,北庭和安西的都護,他們斷掉了第六團和第十團的念想,僅僅以十貫銅錢和三百匹的絹布,就把他們這些真正的立功者拋諸腦後,然後去慶賀分享朝廷分配的功勛榮耀。

活人可以受委屈,但犧牲掉的兄弟們不能!所以他元濤就算這輩子的餉錢全部奉獻出去,也絕對不會讓袍澤的妻兒孤苦受寒。

元濤握著拳頭正往前走,卻被一個寬闊的身影擋住了道路。他皺了皺眉頭,轉身向左避開,對方向左阻攔,他向右躲避,對方向右阻攔。胸中窩著火的元濤抬起頭來,準備揪住這個不知好歹者的領口。

他身後的兩名兵卒驚嚇地後退了一步,元濤抬頭去看,卻是李嗣業攔阻在前面,居高臨下,目光中帶著洞察一切的敏銳。

「我總算知道趙盧水吞沒的軍餉哪里去了。」

元濤的身上汗毛豎起,他立刻冷靜下來,冷哼一聲反問道︰「李校尉是要去安西都護府告發給蓋賊獲取寵信嗎?」

李嗣業發出爽朗的笑聲︰「我還沒有考慮好要不要告發,如果元濤旅率能夠幫我一個大忙,這事兒還有商量的余地。」

元濤默不作聲,經過簡短思慮後說︰「我從未听說求人幫忙用這種方法的,李校尉何必如此,我本來就是你的部署,你有差遣我盡力而為就是。」

「我怕把事情說出來,你元濤不敢干。」

元濤苦笑一聲︰「事到如今,除去打家劫舍,我有什麼不敢干的。」

「雖不是打家劫舍,亦不遠矣。」

他吃驚地瞪大了眼楮,此時天色已然昏黑,他只能看清李嗣業的輪廓,很難想象竟然會有這樣一個混在唐軍中的賊,而且還能混成校尉。

「做不做,你考慮一下。」

他還有考慮的余地嗎?第六團的秘密被人發現,趙盧水早已被押送到了安西,曾經守護大唐,戍邊立功的夢想,變成了一個可笑的笑話,他堅守這兵的操守還有什麼意義?

「說吧,要我做什麼?」

「你跟我來。」李嗣業對他招了招手,轉身往前走去。

元濤給身後兩人使了個眼色,領著他們一同跟在李嗣業身後,來到第八團駐地後方的一座草廬外。

田珍守在門外等候,見李嗣業到來,立刻打開了房門,等元濤等三人也進去後,才將房門緊閉。

房間里一片漆黑,他听見李嗣業喊了聲「掌燈」,火鐮敲打火石的聲音響起,兩盞油燈從黃豆大的微光逐漸發亮,隨之照亮了整個房間。

元濤看見的是散落堆積在房間中的翻領胡服,還有三十多柄彎刀,不知從哪里尋來的尖頂氈帽。

「這是要做什麼?」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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