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榮此問看似有些突兀,實則並非無的放矢。
在此時,掌握醫術的除了醫官和郎中,還有飽讀詩書的書生儒者。
這年頭看病治病非常麻煩,好點的郎中都在城市中,鄉野之民若是發病,很難得到合格的治療。
而從古至今的醫術大多通過文字來傳承,不少書生都會讀上一些醫書,以備不患。
朝中大部分文官出身的高官都有一手好醫術,不少官員告老還鄉後甚至會選擇開門坐堂,給他人看病賺養老費。
王樸也不例外。
當年王樸高中狀元,親眼目睹官場黑暗而辭官歸鄉。
在須城(今山東東平縣)鄉下的老家,王樸鑽研天文音律之余,還不忘讀上幾冊醫書,閑暇之余也會為親朋鄰里看病。
幾年下來,王樸的醫術愈發高超,在須城遠近聞名。
郭榮與王樸關系親密,當然知曉這段往事。
王樸本來已經走到了正廳的門口,還差一腳就能邁過門檻。
但听到郭榮則貌似平靜的一問,王樸剛邁出去的腳緩緩收了回來,他轉過身,望著郭榮略顯凹陷的臉頰,想說些什麼,話卻卡在了喉嚨中,什麼也說不出來。
郭榮靠坐在椅上,自顧自地說道︰「白雲先生說我只有十年陽壽,當時我雖不信,但心中隱隱生出預感,總覺得白雲先生並未說謊,白雲先生一浮雲野士也沒必要對我說謊。
回到宮中,我喚來了醫館馬道元,問他如何看待白雲先生的警告,我記得真切,馬道元當時的神情,與文伯你一模一樣。其實,自今年八月之後,我就不時感到心悸,但醫官院的一幫御醫都說只是小恙,無需在意,現在想來,他們只是在我面前諱言生死,不敢告訴我真相。」
符皇後是在八月走的,自那之後郭榮就會不時心悸,也就是無端地心跳加速。
體虛久病、寒氣入侵、受情所傷、或是中毒等等,都有可能引發心悸。
郭榮的心悸,受多種病因影響。
哪怕是粗通醫術的郎中,診脈之後都能看出郭榮身體中的諸多問題。
而且心悸只是郭榮身體癥狀的一部分。
食欲不佳、精神不振、困倦無力、月復脹月復瀉、頭暈目眩這些癥狀時不時地就會在郭榮的身體上出現。
但翰林醫官院的御醫們當著皇帝的面,哪敢直言皇帝身體虛弱不堪,命不久矣?
畢竟郭榮脾氣暴躁人盡皆知,御醫們總要擔心自己的小命。
可即便是對醫術絲毫不通,郭榮身為病人也能直觀地感受到自己與精神上的雙重虛弱。
郭榮也察覺到了御醫們的隱瞞,但他當時正沉溺于悲痛之中,又憂心淮南戰事,壓根沒有心情去管這些。
而且郭榮心懷統一天下的大志,即便對自己身體的虛弱有所覺察,腦海里也會下意識地忽略身體的問題,並時刻給自己催眠︰自己的身體沒有大問題,偶爾的心悸只是小毛病罷了。
直到三個月後,遠道而來的陳摶當著郭榮的面,點破了郭榮早已如風中殘燭的病體。
郭榮這才開始直視自己的病情。
「陛下只是看似虛弱,絕非陳摶那妖道所言,僅有十年陽壽,還望陛下振作精神,切莫著了這妖道的當!」
王樸雖然嗓音很大,但明顯底氣不足。
郭榮露出一抹苦笑︰「文伯,你當真這麼認為?你精通醫術,可敢替我把脈?」
說罷,郭榮還真伸出了左手,並提高聲調︰「來啊,文伯,替我把脈,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賴的人了。」
王樸死死盯著郭榮的左手,咽了口唾沫,艱難向前邁出一步,兩步,三步
看著王樸龜速靠近,郭榮並不著急。
郭榮的目光甚至有些飄忽,飄向了紙窗外的風雪。
終于,王樸來到了郭榮面前,右手顫抖著搭上了郭榮的脈搏。
屋中寂靜如雪,若是仔細听,甚至能听到一顆急速躍動的心髒。
只是,不知是誰如此緊張。
片刻之後,王樸抬起右手。
郭榮嘴角殘留著笑意︰「如何?」
「陛下,臣」
王樸有些遲疑。
郭榮突然用力握住王樸的右手︰「文伯,你一定要說真話,莫騙我。」
「陛下」王樸注視著郭榮,眼中滿是不忍,他默然一陣,方才帶著哭腔道︰「臣醫術駑鈍,可陛下的身體,的確有不少問題,若是不悉心調養,或許或許確如白雲先生所言,只剩十年陽壽」
說到後面,王樸眼角已是淚如泉涌。
其實,郭榮身體急速惡化,王樸是有所察覺的。
郭榮登基這兩年半足可稱得上宵衣旰食、夙興夜寐,期間還兩度親征,高強度的工作足以擊垮一副原本健康強壯的身軀。
而符皇後的驟然離世,更是給郭榮的精神帶來了沉重打擊。
王樸將一切都盡收眼底,然而他根本就不敢往那個可怕的方向去想,哪怕是一點念頭也不敢動。
看著郭榮日漸消瘦,王樸潛意識中認為郭榮只是身體虛弱了點,絕不可能有大礙。
但事實如山巒,不會因任何人的念想而轉移。
切實地感受到郭榮虛弱的脈搏,意識到郭榮的身體危如累卵,王樸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他看似堅固的心理防線也瞬間土崩瓦解。
一個五十歲的老男人,站立著,淚如雨下。
看著王樸眼角止不住的淚水,郭榮竟然笑出了聲︰「呵,果然如此,你我都不應再自欺欺人了。」
王樸用左手長袖擦了擦眼淚,哽咽著道︰「可,陛下一統天下的夢想,又該如何」
身為郭榮的肱骨與臂膀,王樸將郭榮的夢想視為自己的夢想,他一直夢想著能站在郭榮身旁,輔佐郭榮橫掃六合、一統八荒。
如今郭榮的身體驟然惡化,王樸的夢想也轉瞬間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離破滅只差一步之遙。
郭榮松開王樸的右手︰「你現在可明白,我為何如此急著親征淮南了?」
沒了郭榮的支撐,王樸瞬間月兌力,他往後踉蹌兩步,撐在椅子的扶手上才勉強站穩腳跟,他如何能不明白,郭榮之所以急不可耐地南下親征,正是因為郭榮早已意識到自己壽命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