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司徒毓打了個哈欠,興趣缺缺。
李延慶回道︰「老鼠雖小,卻日日偷糧,不得不防。」
趁著李延慶與司徒毓聊天的功夫,李石與鄧二接連離開了房間。
夜色昏暗,加之睡眼惺忪,司徒毓沒能看清兩人的相貌,緩緩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我先回去睡了,三郎你也早點歇息。」
「睡吧睡吧,我再看一陣子。」李延慶坐回案後,翻開公文繼續審閱。
「三郎呀,沒必要太過操勞。」司徒毓盯著李延慶看了兩眼,拔腿返回自己的房間︰「這滁州咱們應該待不了多久咯」
李延慶聞言愣了愣︰連司徒毓這等遲鈍的政治嗅覺,都察覺到了周朝在滁州的統治危機,滁州的本地豪強們自然也早就有所警覺
萬幸,韓令坤在揚州打了場大勝仗,這對周朝來說簡直就是久旱逢甘霖,也正因為這場勝仗,滁州才能在短短一天之內通過販官,收集到六千多石救命糧
即便如此,周朝在淮南的統治也絕難長久,靠著販官得來的糧草只能解一時之需,就算撐到六月夏稅,也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因為周朝佔領的淮南七州飽經戰亂、遍地流民,僅遭受戰火波及的滁州今夏的收成都至少腰斬,如揚州這般多次易手的州情況會更慘,今年的夏稅興許只有正常年月的三成乃至兩成
但不論如何,自己還是滁州推官,只要一日還在任上,就必須將分內之事處置妥當
自己就是這麼個性子,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只要在其位,就一定要將手頭的事情做到盡善盡美,也許這就是強迫癥?
李延慶自嘲地笑了笑,收攏思緒,再度將精力集中到眼前的公文上。
長夜漫漫,第二日一早,李延慶快馬趕往州衙,想找馬崇祚與韓重商量一下押運糧草之事。
按照計劃,李延慶今早需要再次押運糧草前往六合縣。
但事情緊急,李延慶認為自己需要坐鎮滁州,指揮烏衣台徹查鄭家,不能承擔此次運糧之責。
因此李延慶想與馬崇祚以及韓重商量一番,讓韓重暫代此事,下次運糧再由自己負責,借口也早就想好了。
不過李延慶今日來得甚早,馬崇祚與韓重皆未在衙內。
在知州衙門等了一陣,馬崇祚終于是姍姍來遲。
馬崇祚將手中裝著燒餅的油紙袋放在公案上,笑呵呵地說道︰「老夫本以為自己到得最早,卻沒想李推官比老夫還早,果然是少年英姿勃發,老夫不得不服老啊。」
李延慶拱手行禮︰「知州謙遜了,依下官看,知州正是老當益壯,下官平日里起得甚晚,今日是因為有要事與知州商議,不得已起了個大早。」
馬崇祚抖了抖官袍下擺,坐上知州大座︰「是為了押運糧草一事吧?」
「知州神機妙算,下官的親衛連續跋涉數日,體力有所不支,下官想找知州以及韓刺史通融一番,看能否由韓刺史負責今日押運糧草。」
李延慶找的借口很站得住腳,這幾日親衛們因為參與平定叛民與押運糧草,一連數日奔波,確實該好生修整修整。
「老夫早有預料。」馬崇祚撫著長須道︰「昨日放衙之後,老夫就找了韓刺史,多番勸說,他終于是欣然接下了押運糧草一事。」
還欣然接受李延慶已經能夠想到,馬崇祚是廢了多大勁,才將韓重說服。
李延慶微低頭︰「多謝知州。」
「誒,這無甚可謝的。」馬崇祚抬了抬手︰「李推官,咱們是一條船上的,只有通力協作,方能將滁州治理妥當,還望你能將鄭家之事妥善處置,如此,老夫也能無愧于朝廷的信任。」
這都是馬崇祚掏心窩子的肺腑之言,他都快告老還鄉的年紀了,滁州知州就是他最後一任差遣,他當然想立下些功績,風風光光地返回家鄉,也好為自己的子孫後代博一個好出路。
而功績從何而出?自然就是這滁州今年的夏稅,此時徹查鄭家,極有可能得罪鄭家而危及夏稅的征收,馬崇祚昨夜徹夜難眠,一直在為此事而憂心,生怕李延慶開罪了鄭家。
鄭家不光是全椒縣三千五百畝土地的主人,還是全椒縣縣衙以及下邊鄉里二十幾名胥吏的主家。
沒有了這些老練胥吏的配合,不光全椒縣夏稅征收工作難以展開,就連縣衙的日常運作都會出大問題。
「下官明白,請知州放心。」李延慶當然也想輔佐州衙完成夏稅的征收,他會秉持萬分謹慎,沒有掌握確切罪證前,絕不會輕易對鄭家下手。
滁州推官是李延慶第一任差遣,萬事開頭難,這第一任差遣若能交出一份令朝廷滿意的答卷,下一份差遣自不會差。
「推官辦事,老夫向來是放心的。」馬崇祚微微頷首︰「放手去干吧。」
事到如今,馬崇祚也只能選擇完全相信李延慶
傍晚時分,鄭翰騎著一匹棕毛矮馬,在兩名健壯家丁的陪同下,來到了滁州城西一處院落前。
這處院落共有三進,樹木掩映,在滁州城里還算上檔次,是州衙給判官高錫安排的臨時住處。
高錫此番孤身赴任,鄭翰貼心地給他安排了三名僕役兩名侍女伺候,空蕩蕩的三進院落總算染上些許煙火氣息。
一名家丁蹲,鄭翰借家丁的雙手為助力,輕松下馬。
敲響院門沒多久,一名綠衣侍女輕輕推開院門,將鄭翰三人迎了進去。
剛進院門,鄭翰就問道︰「高錫回來了?」
侍女福了一禮︰「回郎君,高判官還未歸來。」
「這廝做什麼去了?放衙時刻早就過了。」鄭翰語氣略有不滿,他今日是來找高錫打探州衙近況。
侍女小聲回道︰「高判官應該是喝酒去了,最近幾日,他總是大醉而歸。」
「喝酒?還如此不知節制。」鄭翰挑了挑眉,吩咐侍女道︰「也罷,先進屋再說。」
據鄭翰所知,滁州目前就只有一處酒樓對外公開販酒,那便是婁家在城南的酒樓。
進到第二進的客廳,早有侍女給鄭翰遞上涼茶,鄭翰好整以暇地坐在主位上,悠哉悠哉喝了口涼茶,仿佛就是在自家屋中一般。
等了半個時辰,夜色漆黑,高錫帶著滿身酒氣踽踽歸來。
「水,拿水來!」一進門,高錫就大聲叫嚷著。
鄭翰在第二進的客廳內坐著,正打量著自己潔淨細長的手指,听到高錫在門口的嚷嚷聲,眉頭稍皺,扭頭對兩名家丁道︰「去將他帶來。」
喧鬧之間,一個黑影在牆邊高大榕樹的掩護下,翻進了院落,與客廳牆角的陰影融為一體。
片刻之後,高錫在兩名健壯家丁的扶持下,踉踉蹌蹌進到客廳。
高錫見到正襟危坐的鄭翰,眯著雙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這才醉醺醺道︰「哦喲,這不是鄭兄麼?今天你怎的有空來我這?」
鄭翰已經站起身,換上了一副親切的笑臉︰「今日我正好路過貴府,便想拜會一番高兄,見你不在家中,貿然進屋小憩,飲了幾口涼茶,還望高兄莫要見怪。」
侍女已經端來醒酒湯,高錫接過整碗灌下,吐了兩口濁氣,笑眯眯道︰「鄭兄太客氣了,我這府邸就是你的府邸,屋內器物你盡可隨意取用。」
此時的酒本就不烈,高錫之前的醉意更像是心理作用下的虛假感覺,此時喝了醒酒湯,頓覺精神大振。
「高兄說笑了,還是先坐下,咱們慢慢聊。」鄭翰微微側頭,他討厭撲鼻而來的惡臭酒氣。
「那就慢慢聊。」高錫一甩袖子,坐到了主位上。
鄭翰坐歸客位,輕輕拍了拍手︰「今日造訪,我還給高兄帶了點吃食。」
話音剛落,就有僕役端來一塊木盤,上頭是一個紅色布包。
高兄伸手提了提布包,感覺到包內的沉重,臉上笑容更甚︰「使不得,使不得,我可是朝廷命官,怎可收受禮物?」
你這廝都收了三遭了,還在這裝客氣鄭翰抖了抖眼角,嘴上笑容依舊︰「區區小禮不成敬意,還請高兄莫要推辭。」
「既然鄭兄一片美意,那我就免為其難地收下了。」高錫轉頭對僕役吩咐道︰「送去廚房吧。」
「是。」僕役當然明白所謂廚房的意思,掉頭就去往高錫的臥房。
高錫又喝了口侍女端上的涼茶,醉意幾乎全消,問道︰「鄭兄深夜造訪,應當有要事與我相商吧?」
鄭翰從袖中掏出香帕,擦了擦鼻子︰「算不上大事,我听說那偽唐大軍北上,心中憂慮不已,因此想來了解一下具體形勢。」
高錫輕哼一聲︰「區區偽唐,不足為懼,兩日前,韓馬帥才在揚州大敗偽唐,陣斬兩萬,生擒敵將,依我看,江寧城里的唐主大臣估計都嚇得膽寒咯。」
「揚州大捷我早已听聞,韓馬帥當真英勇,殺得那偽唐潰不成軍。」鄭翰心中酸澀,笑得很是勉強︰「我今日是想了解一下六合縣以及瓜步渡口的局勢,听聞偽唐大軍在此渡江北上,可有此事?」
高錫稍微想了想,回道︰「確有此事,偽唐兩萬兵馬已于瓜步渡口扎營,不過也不足為慮,張殿帥已親領大軍進駐六合縣,想來不出旬日便可將這股不知死活的唐軍悉數殲滅。」
鄭翰當即問道︰「可我听聞,咱們滁州城里存糧告罄,張殿帥麾下人馬眾多,是否有斷糧之危?」
「斷糧?」高錫哈哈笑道︰「原來確有斷糧之危,可今日州衙通過販官蠰爵,籌集稻米近七千石,往後我軍再無斷糧之虞,這你恐怕沒听說過吧?」
「竟有此事?卻是我孤陋寡聞了。」鄭翰故作驚訝︰「六合縣相距滁州城八十里,這七千石稻米運過去可並非易事。」
「確實如此,不過州衙每三日會派一隊人馬往六合縣運送糧秣,分批運送便可積少成多。」不經意間,高錫就將縣衙運送糧米的情報透露給了鄭翰。
鄭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這倒是辛苦州衙的官吏了。」
「官吏有何辛苦的?」高錫撇了撇嘴︰「運糧之事由馬知州一手操辦,前次是李延慶帶著他那幫親衛護送,今日是韓重領兵護送,依我看,往後就是這兩人輪番運送,與州衙官吏何干?」
鄭翰好奇地問道︰「李延慶,就是那個黑大王李重進之子麼?」
「除了他,還有誰能隨行帶著五十名親衛?」高錫的語氣中帶著濃郁的酸味,還暗含不屑。
鄭翰感慨道︰「嘖嘖,隨行的親衛都比我家的家丁都多上兩倍,不愧是使相之子。」
「一個靠著他爹的廢物衙內罷了,這販蠰官爵之法就是此人提出,一點文人氣概都沒有。」高錫嘴角掛著輕蔑的笑。
「確實,這些武將家的衙內,沒一個好東西。」鄭翰假意附和。
「哈哈,說得好,當浮一大白。」高錫仰頭高喊︰「快拿酒來,我要與鄭兄一醉方休!」
很快,僕役就端來了一壺酒。
高錫滿上兩杯,端起兩杯酒,一杯遞向鄭翰,豪氣干雲︰「來,鄭兄,喝了這杯!」
「好。」鄭翰接過酒,與高錫對飲。
喝罷,鄭翰掏出香帕擦了擦嘴角,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對了,這次運糧與上次相隔三日,那下次再往六合縣運糧,也是三日之後麼?」
「這是自然,每次運出的糧米只夠六合縣駐軍三日食用。」高錫說罷,又滿上兩杯,舉起酒杯︰「來,再喝!」
鄭翰表情稍顯僵硬,但還是硬著頭皮端起酒杯
夜深人寂,鄭翰踏出院門,臉色一片酡紅,手搭在家丁的肩上,嘴里噴著酒氣︰「這廝真是該死,竟一個勁地給我灌酒」
話音剛落,鄭翰只覺喉嚨一陣惡心,扶住牆,將胃里的腌物都嘔了出來。
等大事一畢,我定要將這高錫五馬分尸,再拿回賄賂他的每一文錢,如此方可解我心頭之恨鄭翰在心中憤憤道。
鄭翰離開高府不久,一個黑影翻牆而出,直奔隔壁街的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