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何跌宕!

不知何時,松山書院的山長曹蘆曹子直,已經站到了人群外面。

他身量高大,八十多歲的人了,看上去也就五十歲上下的樣子,且依然腰背筆挺,此刻親眼看著自家書院勒令退學的「棄徒」陸洵,在「先賢牆」上揮毫潑墨,他並沒有第一時間上前制止,而是只冷眼旁觀。

面色沉毅,叫人無從猜測他正在想什麼。

不管是那牆面上騰起「文氣」,還是後來陸洵竟然直接題上「禁錢義得氣」,乃至于筆落詩成,最後被天地氣機判定為三星之詩,都不曾讓他臉上的表情變換分毫。

事實上,他是一直到這兩天,才知道自己書院里曾經有過一個叫陸洵的學生的——之前也知道,但只記得有個新入學的弟子,年紀小小卻斯文俊秀,姿容大出常人之外,而一轉眼,他才知道,這個學生已經被勒令退學了。

他知道陸洵,當然是因為《小池》。

事實上,就在陸洵寫出了這首詩的當天下午,曹氏等各家,就已經打發了人來問︰此子修業如何?為何被書院開革?是否有必要宴請一下?

而且就在當時,也有書院里的教習提議,是不是能把他再叫回來?

能寫出一首四星之詩的人,無論如何都不該被勒令退學才是。

他留在書院里,哪怕修行上一無是處,也是書院的一面招牌。

但在當時,曹蘆的回答都是兩個字︰不必!

身為松山書院的山長,他必須要維護書院的名聲,也必須要保護書院里的教習——若是一位教習判定一個弟子不足大道,因此勒令他退學,而隨後自己又把人給叫了回來,那麼以後,讓這位教習還如何坐堂授課?

這是師道尊嚴,是不容挑釁的大道。

但當天晚上回到家里,夜深人靜之時,他又忍不住親筆寫下這首詩,反復品讀,感慨萬千之余,又提筆寫了一紙便條,命僕從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去曹氏的祖宅,親手交給了曹氏現在的主事人。

那封短信上只有四個字︰且徐觀之。

意即︰不著急,再看看再說。

他當然知道即便是對于家大業大的曹氏來說,一位能寫出四星之詩的大詩人,也是值得下大力氣拉攏的。

而且事實上,他也的確覺得《小池》這首詩寫的極好。

可見作者是有巧思、有靈氣的,絕非機緣巧合之下寫出這樣的好詩來。

所以,這個陸洵,很有可能是真的有詩才的。

但熟思之下,他仍然願意相信書院里的教習做出的判斷。

若非實在不堪用,在眼看還有一兩年就要結束學業的情況下,他的教習又怎麼可能會非得要把他「勒令退學」呢?

當然,就在半個時辰之前,已經有弟子跑到他那里去告狀了︰教習錢義,竟然在課堂上當眾把陸洵貶成了一文不值,且直接質疑《小池》的作者問題。

畢竟,真心喜歡《小池》者,是不在少數的,自然看不得有人如此肆意污蔑。

錢義此舉,讓曹蘆曹山長心中頗為不悅——即便你當初的決定是對的,即便書院最終還是肯定了你的決定,維護了你的師道尊嚴,但四星之詩就是四星之詩,天地氣機給出的判定,難道還有誰有資格質疑什麼?

身為尊長、身為老師,即便是與這弟子有些不和睦,在對方已經離開了的情況下,有必要還這樣繼續當眾潑髒水的追殺嗎?

過分了。

但他依然沒有想到,這陸洵竟是如此剛性,這邊錢義在課堂上的話說過了還不到一個時辰,他竟是馬上就又跑回書院來,而且直接就在先賢牆上現場題詩!

最後跋上的「禁錢義得氣」,更是直接宣布了與自己老師的決裂!

大逆不道之極!

不過……他居然又寫了一首三星之詩!

這讓曹蘆的心中越發惋惜——何必呢?為何要趕他走呢?何必呢?為何他都走了還要繼續追殺,以至于抹去了同他之間的最後一點師徒情誼呢?

當然,師道為大。

這首詩雖是三星之詩,但稍後依然會被鏟去的。

但曹氏那邊,似乎是真的應該告知一聲,讓他們可以想辦法拉攏一下了——此子是真有才學的!

被人質疑《小池》的來歷,或許還多多少少有些說法,但是到了這首詩,卻又有什麼可說?

這擺明了是專為此事寫的詩!

唉!

眼看那陸洵收了筆站定,曹蘆又略有些留戀地最後看了一眼那牆上筆走龍蛇的詩句,心中默念一番,轉身便要離開。

可惜了,此子即便在修行上毫無前途可言,有這份詩才在身,亦足可以成為書院的杰出弟子了,假以時日,說不定能成為一位大文豪。

到那個時候,自是書院的無上榮光。

到那個時候,請他回來,把他那成名作《小池》往這先賢牆上一題,便是兩方的體面。

然而現在……

只能鏟去!

恰在此時,他正要轉身,卻意外地發現,那陸洵陸生一轉身,竟沒有放下筆,竟是再次**了墨,然後竟是馬上就又在牆上寫下五個字。

「讀孟嘗君傳」。

何意?

還要寫?

心中的愕然一閃而過,曹蘆又站住了。

此子詩才如此豐沛麼?

經此一事,該是受了極大的刺激,竟是要連寫兩首?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月兌于虎豹之秦。」

不是詩!

竟是要寫文?

在他身前的人群,書院里的弟子們中間,亦開始有了小小的騷動。

不少人都在低了頭,小聲地竊竊私語。

正在書寫的陸洵卻是絲毫都沒有受到影響,反而筆勢愈健,漸漸地,竟連那一筆行楷都似乎飛揚起來,是真的有了些「筆走龍蛇」的氣勢。

「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

霎時間,那先賢牆上竟是忽然又起了青霧。

淡淡縈繞。

「啊……」

人群頓時為之轟動。

僅二句而已,竟已惹起了文氣!

這竟是一首上星之文!

這一刻,饒是以曹蘆的見多識廣,也是不由得心中一動。

「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

竟是又一轉!

三句而已,竟是三層跌宕!

如此筆力,真稱雄健!

而隨著第三句寫完,那牆面之上的文氣,已再次濃郁起來,再次呈現出一派雲蒸霞蔚一般的瑰麗景象。

曹蘆曹山長的臉上,終于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動容。

「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竟又是一轉!

這一刻,鎮定如曹蘆,也是不由面露吃驚之色。

此子才氣,竟恐怖至此!

不過……不對……

不同于周遭那些書院弟子們,暫時還只是震驚于那牆面上的青霞之氣,此刻稍稍回神,眼見陸洵頓筆稍歇,曹蘆不由直覺地第一時間回頭再看。

《讀孟嘗君傳》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月兌于虎豹之秦。

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

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

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

通篇至此四句,竟得數轉,文意一何跌宕!

孟嘗君自古便稱能得士,更有雞鳴狗盜的故事流傳于世,世間有豪爽遮奢之人,往往被呼為「小孟嘗」,可見其名望之深入人心。

此事亦可辯乎?

千百年以降,一代又一代的文人都以為已經無需爭辯了。

卻偏偏,這陸洵竟說︰可辯!

辯在面前此文。

此時再一氣讀來,只覺其立論精奇、辭意鋒芒、筆力峭直、視野宏大、氣勢軒昂,雖一意直下,卻又接連反轉,一時讀罷,竟叫人覺得其立論幾至無可辯駁!

此真雄文也!

然而再稍稍深想,曹蘆臉上頓時又露出一副恍然模樣。

這說的哪里是孟嘗君,這說的分明是松山書院!

這分明是把錢義比作了「雞鳴狗盜之徒」!

而松山書院,或者說,是自己這個松山書院的山長,卻不正是孟嘗君?

正是因為有了錢義之輩之出其門,此陸洵之所以被勒令退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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