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謂之賢王

李世民有一個習慣,每逢日落時分,天色將暗未暗之時,便喜在太極宮金水河邊散步,每日一炷香的功夫,不多不少。

今日又是日落時分,落日西沉,暗紅色的夕陽在遙遠的西南天際緩緩落去,映襯著頂上的雲霞,透出淡淡的金色,鋪灑在安靜的金水河上,波光粼粼,仿佛是雲彩在河中流動一般,金水河也正因此得名。

李世民沿著金水河便緩緩慢行,身後跟著近侍常涂和一眾侍候的宮女,此時李世民的表面雖如以往那邊平靜,但心里卻沉郁地厲害。

今日他在杜府內見了杜如晦,杜如晦雖尚能下地行走,言語自如,但已形容枯槁,儼然一副油盡燈枯的樣子。

「杜相之疾,起于勞心,重于疲累,乃經年累月之患,已透內腑,藥石罔顧,臣醫術不精,也是束手無策,杜相的壽數只怕就在年內了。」

這是太醫令王瓊親口對李世民所言,雖已過了半晌,但還在李世民的腦中回蕩。

杜如晦之疾從何而來,李世民比誰都清楚。

杜如晦為官勤懇,雖貴為宰相,但凡事必親力親為,十多年間案牘勞心,早已將杜如晦心力耗盡,杜如晦又豈能久壽。

杜如晦乃李世民左膀右臂,非是君臣,更是摯交,杜如晦若去,李世民非但失去了一個謀猷經遠的宰相,更少了一個能夠說話的人,李世民的心情又怎會好的起來。

李世民漫步走著,正思慮著是否要去杜如晦之職,著其在府內靜養的時候,抬頭一看,卻看見了正趴在樹下,盯著樹上在望的三子李恪。

李恪聚精會神地盯著樹上,似乎全然沒有發現已經靠近了的李世民。

李世民看著李恪的小兒心性,心情似乎好了許多,走到李恪的身邊,問道︰「虎頭在看什麼?」

李恪似是被突然出現的李世民嚇了一跳,見了李世民,忙俯身拜道︰「阿爹恕罪,恪兒不知阿爹在此。」

李世民擺了擺手,笑道︰「無妨,是為父來的突然,嚇著你了,為父見你放在盯著樹上在看,你在看些什麼?」

李恪回道︰「恪兒在看雀鳥築巢。」

李世民不解地問道︰「雀鳥築巢有什麼好看的?」

在李世民的記憶中,他的這個三子一向行事穩重,與尋常孩童不同,少有這等小兒姿態,今日怎的如此反常了。

李恪回道︰「兒臣以往久在突厥,甚少見到雀鳥,樹上這只雀鳥築巢恪兒已經看了五六日了,這鳥巢竟還未成,如今方才知道,原來雀鳥築巢竟如此耗費時力。」

李世民笑道︰「這鳥巢關系它每日所居,它築巢時自然謹慎些。」

李恪聞言,面露不解之色,對李世民道:「兒臣在突厥金山也曾見過鳥兒築巢,不過那些鳥兒築的巢卻沒有這般細致。」

李世民問道:「哦?你在突厥見得是什麼鳥?」

李恪回道:「是鷹,鷹的巢穴就築在山壁之邊,臨崖而立,鷹巢看上去便極是簡單。」

李世民問道:「築巢于崖邊,那豈非難當風雨?」

李恪回道:「那是自然,不過父皇可知鷹為何將巢穴築的這般簡單?」

李世民搖了搖頭道:「為父不知。」

李恪道:「鷹雖生于山野,但卻為藍天而生,心向蒼穹,鷹與雀鳥不同,鷹之所為,擊于長空,巢穴不過是暫息之所,何必追求巢穴舒軟?」

李世民何等聰明,李恪的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他哪里還會不知道李恪是什麼意思。

李世民皺了皺眉,問道:「你是在說朕新建洛陽宮之事?」

李恪回道:「兒臣並未提及洛陽宮半字,只是在同阿爹說起這築巢之事而已。」

李世民道:「你今日便是專程在此等著朕的,你欲借孺子諫吳之事勸朕息止建洛陽宮之心,難道你真當朕不知嗎?」

漢劉向《說苑‧正諫》有載:吳王壽夢欲伐荊,眾臣勸之無用,舍人孺子于園中,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言相勸,吳王終消伐荊之念。

李恪今日所為,倒是與那舍人孺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恪看著李世民,道:「恪兒不敢,所謂子不言父之過,阿爹新建洛陽宮,恪兒縱知不妥,亦不敢擅言。」

李世民看著李恪急著否認的的模樣,不禁好笑道:「說了半日,你還是覺得朕新建洛陽宮之事做的差了?」

李恪搖了搖頭道:「阿爹北伐大勝,正是普天同慶之時,阿爹欲建洛陽宮自無不可,只是恪兒以為,阿爹乃當世英主,以阿爹之能必將創千古帝業,如那草原雄鷹一般擊于長空,而非貪圖一時安樂,徒耗國力于宮殿之上。」

李世民听著李恪的話,看著李恪一臉誠摯的模樣,竟一時間有些愣住了。

李恪說話同朝中那些為人所不喜的言臣不同,並非一味勸諫而已。

那些言臣,只道新建洛陽宮勞民傷財,乃明君所不為,但李恪卻沒有否定李世民欲建洛陽宮之行,而是自己為李世民分了一個主次。

眼下大戰方止,大唐國力有限,若是李世民在此時大興土木,新建洛陽宮的話便再無余力有其他作為。

李世民非是志得意滿之人,亦非貪圖安樂之人,只是一時大敵得除,李世民稍稍有些松懈而已,李世民絕非听不進旁人的話。

李世民對李恪問道:「我兒以為此時新建洛陽宮為時尚早?」

李恪俯身拜道:「我大唐方才大勝,正是士氣高昂之時,大唐將士無一不想著跟著阿爹再建新功,父皇若此時將大部國力投于一處可有可無的宮殿之上,恐怕有損父皇英明。」

李世民低著頭,看著李恪的眼楮,笑了笑,模了模李恪的頭頂問道:「這些道理都是岑文本教于你的嗎?」

李恪聞言,對李世民道:「先生並未教恪兒這些話,先生只是告訴恪兒,恪兒既是子,又是臣,不同于外人,有些對阿爹好,但是旁人勸不得,說不得的,兒臣便該設法告訴阿爹。」

李世民听著李恪的話,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我兒說的對,只要我大唐昌盛,海內臣服,朕縱是露宿于外亦無不可,如此便依我兒之言,暫息營建洛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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