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鳳棲梧桐終須舞

燈火繁星的帝宮里,齊排排的禁衛軍羅列在每一條道路上,對來來往往的人馬進行盤查。

倒不知他們在盤查什麼,手里頭基本都拿著一副卷軸。

盤查時,就攤開卷軸,對著人或物,一道螢火般的光閃過後,就算盤查結束了。

帝宮的清和殿里,一聲「臣告退」後,大門打開,迷蒙的光暈下,看不到里面到底是怎樣一番景象。

駱新知從清和殿里走了出來,隨後,便有一名宦官小跑著過來,

「國公大人,國公大人。」

「文公公,何事?」

「二世子進宮了。」

駱新知挑了挑眉,幾乎是听到這個名字,他面上就涌現出一些煩躁的神態來,

「他來做什麼?」

「梧桐宮的馬車親自去徐國府接的二世子。相比,現在二世子已經在皇後娘娘那邊了。」

「駱登仙三年五載不去梧桐宮一回,這麼個不安分的時間偏偏就去了。」

「國公大人,咱家便只知曉這般,若大人要了解更多,不妨去詢問梧桐宮的鳳儀女官。」

駱新知擺手,

「罷了,駱登仙要做什麼,我不想知道。反正多半是在哪兒惹了是非,想讓他姐幫他打掃打掃罷了。」

一般來說,即便駱新知是駱希賢的親生父親,但在這種場合,也應該尊稱一聲「皇後娘娘」,他僅僅以「他姐」進行代指。這不僅僅是父親身份的體現。

「那咱家便不多打擾國公大人了。」

駱新知點點頭,邁步離開。

下了清和殿的長階後,他乘著赤金花旗馬車像帝宮外疾馳而去。

清和殿內。

皇帝會見臣子的御書房中,臣子所立之處與皇帝所坐之處放置了一面山水畫屏風。

屏風後面響起輕微的咳嗽聲,隨後,侍身太監便在一側問候,

「陛下,該歇息了。」

「不淨心。」輕柔無味的聲音響起。

「養養神也好。陛下過于操勞了。」

「無關緊要。」

侍身太監便不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

「奴才听聞,徐國府的二世子今兒個來看望皇後娘娘了。」

屏風後面傳來放書的聲音,

「駱登仙?」

「是的。」

「希賢常常與朕抱怨,進了梧桐宮,便像是離了巢的鳥兒,回不去了。她到底是想家。」

「帝宮才是皇後娘娘的家。」

「這些話倒不必在朕面前說。希賢的家是哪里,朕很清楚。有她父親,有她弟弟的地方才是家。」

侍身太監不敢搭話。

這個話題太危險了。

皇帝說,

「倒好,她回不去家,家便向她來了。」

太監問,

「要過問梧桐宮的情況嗎?」

「這倒顯得朕是什麼小肚雞腸之人。姐弟幾年才見一回,希賢是該好好高興一回了。」

「陛下心比天廣。」

皇帝隨口問︰

「最近城里有什麼事嗎?」

「城里有些東西不太安分了,西南毒瘴之地的巫蠱之物又混了進來。」

「西南那片地幾千年來,拋不干淨的根兒一直在生長,荼毒至今也沒個安分的。長安城,長治久安的名頭,顯得可笑了。」

「觀世樓正在處理這檔子事。」

「也罷,不勝煩擾。今兒個還有誰要來覲見。」

「九南部名司、廣南刺史……」

……

沐浴更衣後,鳳儀女官領著喬巡穿過一條花園長廊。

各般小巧精美的花燈點綴兩旁,叫人看都看不過來。

鳳儀女官邊走邊說著些梧桐宮里的規矩。

她說,喬巡就听,也不過問什麼。

說到最後,她補充道︰

「不過,規矩是規矩,怎麼來,全看皇後娘娘怎麼想。二世子倒不必拘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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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

鳳儀女官稍稍一愣。

她倒沒想到二世子態度這麼好。上一回來,還各種不情願,嫌這煩那的,使盡了各種小脾氣,壞秉性。

皇後面見外人,一般是在正宮里,但對于駱登仙這個弟弟,駱希賢少見地在起居樓這種比較私密的地方等候他。

喬巡走進起居樓。

里面的布置就很有駱登仙印象里姐姐的感覺。

簡單明快。

在駱登仙的印象里,姐姐一直都不喜歡太多凌亂的裝飾物,在她看來,華麗是一種累贅。所以,她從來都生活得很……干淨,可以這麼形容。

所以,對于這樣的姐姐,要走進華麗的帝宮,成為全長安最華麗的女人……駱登仙從小就遺漏下了一些不滿。

不過,不擅長思考的駱登仙只看到自己的姐姐變了,看不到姐姐為什麼要變。

喬巡嗅著一股淡淡的清香,看向傳來清香的地方。

靜安皇後駱希賢站在那里,很「正常」的雍容華貴,很「皇後」的氣場滿滿。但喬巡能看到更多。看到她眉宇之間于人而言難得的清絕。身處華麗場,尚有清絕態。

喬巡便覺得,也許駱登仙認識里的表面現象「姐姐變了」,其實都是一種錯誤。

「登仙見過皇後娘娘。」

駱希賢微微一笑,

「你我竟也如此生分了嗎?」

跟家書里強烈的思念與期待之意不同,駱希賢見到朝思暮想的弟弟後,很自然平常。

喬巡沉了沉肩膀,露出「駱登仙式」的笑容,

「剛剛女官跟我講了不少梧桐宮里的規矩,我這不是想,得守守規矩嘛。」

駱希賢莞爾一下,折身坐下來,

「坐過來。」

喬巡照辦。

「我這個當姐姐的,好些年沒見過你了。這下我可得好好瞧瞧看看。」

「能有什麼看頭,不過是高一些瘦一些,臉老了一些罷了。」

「說什麼話呢!」

駱希賢上瞧下看,模模臉,捏捏耳朵,一番把弄後皺起眉,

「怎滴,你這副身體,倒是比幾年前還要糟糕了。」

「哪有!」

「還 嘴!你在城里做了些什麼事,當我不知道?我好早就想當面教訓你了,一直沒個機會。今兒個,是得好好跟你講講。」

「別啊姐姐,我這好不容易來一趟干嘛啊這是。」

「好不容易來一趟?合著,你是什麼通了天的大人物是吧,得我幾次三番請你?駱登仙,我說,你這個當弟弟的沒有弟弟樣,當兒子淨給家里丟臉,當個男人還一點擔當都沒有!」

「你這也太夸張了!」

「夸張?」

駱希賢當即就從一旁抽屜里取出一份冊子來,翻開便說,

「你這些年做過什麼壞事,我都是一筆一畫記下來的,怎地,非得我念給你听?羞辱一遍你,然後我再慚愧沒當好一個姐姐嗎?」

喬巡趕忙把冊子合上,

「別念了別念了,好姐姐,我知錯,知錯!你怎麼說我都沒事!」

然後就是姐姐教訓弟弟的環節。

喬巡全程「嗯嗯」、「對對」、「姐姐說得對」、「我錯了」……

一句不敢反駁。

好一通數落後,駱希賢大概過完了姐姐癮,長舒一口氣,臉色柔和起來,說︰

「駱登仙,說吧,來找我是打算求我做什麼?」

喬巡笑呵呵地說,

「我就不能是來看望你的啊。」

「省了。平時見不著你怪想你的,見著了反而沒什麼好心情。」

「我有那麼討人嫌嘛……」

「你對你的魅力一無所知啊。」

喬巡悻悻然,

「姐,我確實有事想問你。」

「問吧。」駱希賢把玩著手里的玉如意,神情清淡。

「觀世樓,你了解嗎?」

駱希賢停下動作,瞥了他一眼,

「問這個干嘛。」

「好奇啊。」

「別給我打馬虎眼兒。你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

「我跟觀世樓鬧了個矛盾。」

「多大的矛盾?」

「我有個朋友被他們抓了。」

听到這句話,駱希賢輕笑一聲,

「繆新月是吧。嘖嘖,駱登仙,還虧你說得出‘朋友’二字啊。本來我對你還抱有一點期望,現在看來,確實是要我來擦了。」

「你知道啊?」

「你的事,還有什麼我不知道?」

「那我之前……死了,你知道嗎?」

「死?笑話,不過是九命貓的把戲而已。」

「什麼?」

「別問那麼多。你只需要知道,你根本沒死就行了。」

「啊?那為什麼,還給我送葬……」

「故事寫全篇,好戲演全套,這點道理,你該懂的。」

喬巡驚覺,

「我的死,是故意而為之?」

「怎樣理解見仁見智。」

見姐姐不肯明說,喬巡也就不追問了。他知道駱希賢做事一向是分寸不失,能說的她一定會說。

按照她的說法,駱登仙其實根本就沒死……

沒死的話,那自己是怎麼托身在他身上的呢?喬巡對此感到疑惑。也沒有在身體里感受到另外一道意識啊。

駱希賢說,

「只是沒想到你那麼早就醒了過來而已。」

「那我本該什麼時候醒過來呢?」

「從今天算,是兩天後。」

「剛好七天?」

「是的。」駱希賢搖了搖頭,「遠了不說。還是別讓你這個笨蛋明白太多好。」

「……」

「你當真想救繆新月?」

「嗯。」

「理由。雖然她也只是個工具,但怎麼說也是親手給你埋下巫術的。」

喬巡說,

「但我知道,她本不願意。」

「她願不願意不重要。」

「如果,我很在意她呢?」

駱希賢認真看著喬巡,

「在意?」

「嗯。」

「那你可明白,你對她的在意,也許是她精心營造的呢?」

「不一樣。姐姐,我對這種事很敏感。我覺得,這不一樣。」

「所以,你這是心里裝了她?」

「我難說得明白。但我想,我再見不得她之外的其他女人了。」

駱希賢氣笑了,

「你懂什麼?!」

「姐姐。列山之前對我說,現在的長安城越來越不安分,徐國府也走到巔峰了,盛極必衰,他由衷地希望,我能……變得不一樣,變得更像是一個……世子。我玩樂十年二十年,很難有什麼能讓我安下心來……繆新月算一個。」

喬巡說得很真摯,情緒飽滿,語氣沉重。

有著「色欲」,他對自己的神態和情緒管理是非常完美的。

這份完美,覆蓋了駱希賢一雙慧眼的辨識。

駱希賢是個當姐姐的,還是個「伏地魔」姐姐,听到幼稚不懂事了十幾年的弟弟吐露這種真情,那里忍得住,心中一片動容,

「你當真這樣想?」

「不然我也不會來找你了。」

「合著,這是把我當工具使啊。」

「我絕無此意。」

「呵呵,駱登仙啊……你這嘴是要比以前厲害了。」

「看姐姐的信學的。」

駱希賢好生笑了一回。漸漸冷靜下來後,她臉上攀上冷霜,

「但你明白,繆新月不是個純粹的人。她曾傷害過你,這次你給了她新生的機會,如若還有下次,我會親手了結她,登仙,這檔事我可不會管你願不願意了。」

「她不會的。」

「希望你這雙眼楮看女人是看明白的。」

「……」

「還有,希望你也真的安得下心來。下回還讓我听到你在外面做什麼葷事,我會請求陛下讓你進宮學習幾年。」

「保證不會。」

駱希賢點點頭,捏了捏手指肚,從一側取來一面鏡子。

她似乎是在查看自己的妝容,邊看邊說,

「觀世樓為陛下做事,當然得守著陛下公明大義,事事分明的底子。這人吶,有罪無罪,得好好界定。不能領著帝宮的餉銀,卻做著不像帝宮的事。」

說完後,她隨手一丟,銅鏡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喬巡再看去時,那面銅鏡表面已經不光滑,照不出人影來了。

隨後,駱希賢笑著說,

「好了。」

「這就好了?觀世樓不是陛下……我還以為你要去請求陛下。」

駱希賢笑笑,

「陛下操勞國事,家事嘛,細碎得很。陛下對我也很好。」

喬巡忽然感覺很冷。

他這個……不對,駱登仙這個姐姐屬實是有些可怕了。

簡單的幾句話里,折射著非常的智慧。

他有理由相信,拋開「姐姐」這個身份,駱希賢其實並不像駱登仙認知里那麼「知書達禮」、「人畜無害」。

不過駱希賢顯然也有意不給弟弟太多壓力,態度至始至終都和親和。

之後便是一番家長里短。

留在梧桐宮吃過午飯後,駱希賢說了好些囑咐的話,得听見喬巡挨句挨句承諾後,才肯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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