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動鑰匙,推開家門。
一抬頭,孟珍珍就感到好幾道目光交匯在身上。
發覺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坐在客廳里看著自己,她被嚇了一大跳。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客廳里的日光燈,把每個人的臉色都照得慘白。
看見女兒回來了,孟光南揉揉自己因為緊繃太久而僵硬麻木的臉,勉強扯出個笑容,
「珍珍啊,你和少軍去哪兒玩了?
不早了,你去廚房看看,藥還在爐子上溫著,先喝了再回房吧。」
葉建芝也維持著表情管理,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故作輕松,
「今天還洗不洗澡,要洗的話,我現在去隔壁借……」
葉媽的話還沒說完,何老太就繃不住了,皺巴巴的臉上滿是火氣,
「個龜兒子方伯成,我看他那麼壞,死了都沒人埋……」
听著老太太源源不斷的魔音灌耳,孟珍珍小嘴張開又合不上了。
「媽,別當著孩子……」孟光南去摻老太太的手,想把她扶起來送回房間。
「女乃女乃,你先等等再罵,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我幫你出氣。」
孟珍珍的話打斷了老孟的動作。
原來,豆腐臉方研受氣回家後,把孟珍珍不肯出讓工作的事情,跟她老爸方伯成講了。
今天一上班,方伯成直接就給了老孟一點顏色看看。
開晨會的時候,老方當著整個班組的面,公開批評了孟光南同志。
批評他什麼呢?
「對日常工作當中‘可能存在的巨大風險’麻痹大意」。
呵,這種莫須有的罪名。
方伯成罵著罵著就上綱上線,最後連國罵都出來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由于老孟個人的「麻痹大意」,導致整個礦場都被炸飛了呢。
會議到了最後,老方要求孟光南,為這子虛烏有的思想認識問題,寫1500字檢討。
老孟表示真心想不通。
回到辦公室,咕嘟咕嘟喝掉半缸冷茶,他才把想要去找方科長單挑理論的念頭壓下。
直到一位「知情人士」找到他,暗戳戳地把老孟帶到辦公室頂樓水箱後頭,他才搞清楚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老方給你暗示了這麼多回,我們大家都听懂了,你怎麼還不懂呀?」
「他暗示我什麼了?」
「老方不是一直跟你說,他們家方研比珍珍還大兩歲嗎?」
「那不是都有女兒,大家隨便聊聊?」孟光南一臉疑惑。
「嘿……你這個木頭腦瓜。老方的意思是說,你們家的珍珍還小,還能等。
他家的方研等不了,要成家得先有個工作,那樣才能找到好人家呀!」
「這……」
天真的老孟這才意識到,為什麼幾年都不主動和他說話的方科長,在今年過完年後,就老是來跟他聊兒女家常。
枉他還以為方科長是真心喜歡女娃。
現在回想起來,方科長把他兩個兒子的將來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唯獨這個女兒,一直都沒有著落。
原來頻繁地和自己聊天,就是為了叫自己「主動地」把孟庭伊留下來的工作,讓給他家女兒啊!
孟光南很生氣,但又無可奈何。
回來把這事一說,何老太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那是伊伊命換來的,臘狗想得美!」
就這樣,為了這個還沒到手的工作,一家人又一次陷入了困境。
「老爸,你病休不扣工資吧?」孟珍珍模模下巴開始出主意。
「醫務室給批病假條就行,不扣工資。」孟光南有點奇怪,女兒為什麼問起這個。
「工作呢,是不可能給老方家的,」孟珍珍豎起一根手指左右晃晃,
「但是我們要講究策略,不能生硬地拒絕他。
他不主動提,我們也不提,就這樣耗到我去報道。
老人家教我們敵進我退,不能硬拼,必須智取。
明天老爸你先去開個病假條,拖兩天,後面的事情交給我。」
「可我沒有病啊!怎麼裝病呢,去洗個冷水澡?」
孟光南話音未落,葉建芝已經準備起身去幫他打冷水了。
「不用,天下那麼多看不出來的病不裝,干嘛非要摧殘自己的身體?」
孟珍珍在老爸耳邊嘀咕一陣,兩人露出會心一笑。
葉建芝和何老太坐在旁邊,看著這個性情大變的孟珍珍,不約而同地想︰
早知道敲一下腦殼就能開竅,早點下手就好了。
————
第二天一早,孟光南照例騎著他的二八大杠上班。
剛進廠門,自行車就筆直地沖向路邊。
在眾目睽睽下,他騎車撞上街沿,從車上飛撲下來,摔倒在地上臨時堆放的鋪路用沙堆里。
老孟掙扎著要爬起來,身子還沒站直,就又天旋地轉地往後摔倒,如此重復了好幾次。
同事們趕緊跑去扶他,老孟表示頭暈得站也站不起來了。
眾人只好用擔架把他送到醫務室。
八一年礦區的醫務室,哪里有CT之類的設備,鄭大夫通過問診外加肉眼探測,得出結論︰這是嚴重的腦供血不足!
當場開了三天病假,讓人送老孟回家吃藥,臥床靜養。
等送孟光南回家的同事們一走,何老太就像兒子真的得了重病那樣愁眉苦臉,張羅著去菜場買肉買菜回來加營養。
人家一問起她兒子的病,她就支支吾吾、語焉不詳。
結果那些不明真相的鄰居們,從各個渠道听了一鱗半爪,用八卦精英們集體的智慧腦補出了一個病。
「我印象中小孟年紀不大的嘛?居然得了腦梗。」
「這個病是被氣出來的。」
「我曉得,四幢劉大爺就是,被他家那惡媳婦氣的,半邊身子不能動,話都說不清了。」
「偶喲,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家女女圭女圭不肯去上班,把他氣壞了。」
「我要去勸勸她們家珍珍,人都是要上班的。」
「就是,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干嘛,沒有用的……」
一身花襖的羅紅旗站在菜市門口,听到經過的老人們這麼一說,心里十分惱火。
昨晚老方回家告訴她,已經找人去做那個老坎孟光南的工作了。
不管人家是真傻還是裝傻,到了這個份上,老方家總不能再把心思藏著掖著了,得稍微給點壓力。
好麼,這是給一點壓力?人家直接氣到腦梗了。
要是方研這個節骨眼上去頂了這份工作,那大家豈不都知道是誰把老孟氣到腦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