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節 京師(四十八)

在這之後的三年里,周樂之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肇慶,跟著先生著書受教。

「髡賊不是池中之物,只怕有化龍之志。」

盡管王老爺和周樂之都建議先生再帶幾個弟子,但是周先生表示自己的精力有限,只能盡力栽培周樂之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默許了周樂之自己帶幾個學生畢竟現在周樂之的時間也很寶貴了,很多瑣碎的小事必須分擔給別人。

在周先生的建議之下,王業浩對髡賊完全是裝聾作啞的態度,從不干涉他們在廣州的行動,心安理得的收取髡賊的賄賂,在廣州給他們大開方便之門。只是通過梁存厚控制的勢力暗中監視髡賊的一舉一動。

髡賊若動刀兵,王師必敗。這是整個石翁小集團的判斷。在任上的時候,他自然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情。

如果說王業浩上任伊始尚有整軍備武,和髡賊一戰的想法的話,隨著玉源社搜集的資料愈來愈多,這種念頭已經逐漸消失。

所以這幾年,堪稱是風平浪靜,石翁集團雖說陸陸續續的也策劃過一些行動,但是大多是小打小鬧,並沒有太大的影響。要說有什麼收獲的話,那就是陸陸續續的拉攏了一大批的「反髡義士」,壯大了實力。

至于錢財,現在是王業浩最不擔心的時候。對他而言髡賊每年的給得賄賂已經不值一提,現在最大的收益一是紫字號發行非優先股的時候,他根據周先生的建議買入一萬兩銀子的股份;其次是讓手下人辦了一個貿易商號,和髡賊做生意,賺得盆滿缽滿。

有了錢,王業浩便在東陽繼續擴大他的「產業基地」,制作各種周先生發明或者改良出來的「小玩意」,也掙了不少錢。當然,這種小打小鬧並不能滿足王老爺的胃口。跟著澳洲人搞各種投機和做生意才是他的最愛。當總督這幾年,盡管王大人每天都在憂慮髡賊的野心和大明的未來,但這並不妨礙王大人跟髡賊做生意,日進斗金。

當然周先生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派人去臨高,購回了許多書籍實驗室設備,不斷的充實著在肇慶和東陽的工作室。只是花錢不少,但是成效卻沒看到多少。讓小集團里的不少人頗有微辭。有人建議,既然周先生懂這麼多髡賊的花樣,不如讓他去主持炮廠,仿制髡炮廣東原本就以鑄造出名,善于鑄槍炮的工匠也不少,有周先生指點,一定可以做出堪比髡賊的利器。

沒想到先生干脆利落的回絕了,說鑄炮軍器這行他並不熟悉,去監督鑄炮反而會鬧出事來,他還說髡賊的炮其實和大明引入的紅夷大炮本質上並無區別,只是鑄造更精良而已。只要給夠經費,就能造出差不多的火炮。

這些話引來了石翁集團內的許多人的不滿,王業浩亦頗有微辭。周樂之也很是奇怪,以先生的本事,說起鑄炮、軍器、戰艦、炮車這些可以說是侃侃而談,中外火器的利弊缺點無不說得一清二楚,為什麼要回絕這個差事呢?

「不是我貪圖安逸,不願意去主持,實在是這件事我做不好。」先生听了周樂之的疑問,苦笑道。

鑄炮一道,自己從未接觸過,雖說有很多紙面上的資料,但是說白了也只是資料而已,拿來指導鑄炮,其中有太多的工藝細節不清楚。與其自己上去瞎指揮,不如讓老師傅繼續按照老規矩干活造出來的炮好壞不論,至少能用。

「就和先生上次說望遠鏡一樣……」

「不錯,造炮一道,說來簡單,其實並不容易要不然,紅毛人何必還要從廣東招募鑄炮匠人去壕境澳鑄炮?這紅夷大炮最早不就是他家賣給大明的麼!」

「術業有專攻。」

「這就對了。要論及火器的知識,我自然比大家都懂,但是真要去做,那就是另外一個領域的事情了。畢竟對于冶金、鑄造這些我也是略通皮毛。硬去做只會誤事。」

「先生真是謙遜……」

「不是我謙遜,要看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在。」周先生說話的時候很是遐意的躺在躺椅上,不緊不慢的吃著荔枝,「再說了,這廣東的紅夷大炮原本就做得不錯,只要不過分克扣工銀,造幾門好炮出來並不是難事。」

「先生若是去主持,肯定能少花銀子造好炮。」周樂之說,「听說撥去鑄炮的銀子,到工的只有三四成……」

「這樣搞我都活不到明年。」周先生苦笑道,「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別說是我,就是王大人都不敢這麼干。和光同塵才能保得平安。大炮貴一點,少鑄幾門有什麼打緊的,反正多幾門炮也對付不了髡賊。」

周樂之目瞪口呆,他沒想到先生居然說出這麼喪氣的話。忍不住道︰「既然這樣,先生還在這里經營這些做什麼?不如直接去投奔髡賊。」

先生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半響,即有些意外又頗為欣慰。道︰「你說得很是。」說罷,他緩緩從竹榻上起身,面孔上的表情很是復雜,「我在這里做得事,大約是毫無意義的,能留下的,也不過是幾聲吶喊而已。」

這話對于周樂之來說未免太過復雜,然而先生的表情又說明他此刻吐露的是肺腑之言。

「髡賊于大明,熟強熟弱?」沒想到先生忽然提了一個問題。

周樂之稍加思索,朗聲道︰「大明國土廣大,百姓眾多,每年賦稅千萬,但是外有東虜,內有流寇,國勢日頹;髡賊火器精良,士卒驍勇,善陶朱之術,然而地卑人少,不能持久。兩相相較,強弱在五五之間。」

周樂之輕輕點頭,表示贊許︰「你這話,若是倒回萬歷初年,或許還使得。但放在如今,卻未免太過樂觀了。依我看,髡賊若是有志逐鹿中原,大明萬難抵擋。」

「髡賊所盤踞不過區區一個瓊州府……」

「如今是朝廷心月復大患的東虜亦不過是建州的野人女真。努爾哈赤當初不過是李成梁部下的親兵而已。」周先生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想說又不能說的憋屈表情,「如果我說,也許東虜能入主中原呢?」

「這……不可能吧。」周樂之覺得難以置信,感覺這話比髡賊逐鹿中原還要荒謬。

「有什麼不可能的。」周先生頗為瀟灑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皺眉道︰「這茶怎麼一直有股怪味。」

他繼續說道︰「大明的局勢,如今已是危如累卵。內困流寇和天災,外困東虜……和髡賊。仿佛人格斗中受了傷,不能回去好生將養,反而還要裹傷再戰戰得還是好幾個人,這個人縱然再強壯,遲早也會被耗死……」

周樂之想起這些年的見聞,不覺毛骨悚然。

「大明若亡,剩下的不論是東虜還是流寇,都抵擋不了髡賊,元老院遲早一統天下。」周先生慨嘆道,「原本改朝換代也不算什麼壞事,只要天下太平,對老百姓總是一樁好事,只是……」

說到這里,他良久沒有開口︰「髡賊若是得國太易,未免看輕了天下英雄。我們如今的所作所為,便是讓他們知道︰天底下有得是能人異士,英雄好漢。縱然贏也不能讓他們贏得太容易!」

周樂之還是不太明白,問道︰「既這樣,我們豈不是在做無用之事。」

「不錯,」先生點頭道,「你讀過出師表嗎?」

「前後兩篇都讀過。」

「諸葛亮北伐,只不過是盡人事,看能不能應得天命。我們如今亦是如此。」周先生很少象今天這樣說這麼多掏心掏肺的話。周樂之雖然並不能完全听懂,但是這「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意思卻是明白了。

「哎,王老爺還在謀劃想招安髡賊呢。」

「招安?」周先生啞然失笑,「髡賊來大明,就是奔著問鼎而來,縱然一時間受了招安,遲早也是要反的。不過也罷,若能招安,也能苟延殘喘些時日。」

招安之事,似乎緊鑼密鼓的行一陣,期間王業浩頻繁的會見各種和髡賊有關系的人物。其中一個名叫李洛由的,召來會議的次數尤其多。周樂之听說此人和髡賊勾連很深,當初髡賊圍困廣州,最後就是靠他去說項,才最終贖城解圍的。很多人都說他和髡賊做生意賺了大錢不說,還在臨高設有商棧,一直設法讓髡賊傳授火器之術。

先生听周樂之說起此事,亦頗有興趣。但是他的身份是保密的,除了石翁集團里的人,外人並不知道有他這麼一個人的存在。所以他便打發周樂之,去見一見李洛由,听听髡賊的見聞。並且向王老爺提議,設法把李洛由收入小集團中。

「這事我倒是想過。」王業浩听了先生的建議之後,微微皺眉,「只是這位不是尋常的商賈,不但朝中關系盤根觸及,身後的大佬亦不是等閑之輩。要收他,只怕得學生當首輔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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