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節 家村

「鄺彥,我們走。」文人對小廝叫道,走上了一輛「起威」的騾車。

「來了,公子。」

上車後,文人又吩咐小廝準備筆墨, 此時他心中文思翻涌,得了一首好詩。

「公子,車上顛簸得厲害,怎麼能寫好字呢?墨汁怕是要灑一地。」被喚作鄺彥的小廝嘟囔道。

文人斜眼看了他一眼,道︰「你家公子會在意這些?」

鄺彥只好在顛簸的驢車上拿出文房四寶,準備妥當, 文人提筆寫道︰

歸興

去年書劍返咸陽, 廬岳登高一望鄉。

不見秦城售趙璧,但聞豐獄棄干將。

洪都蔓草牽衣帶,大庾梅花笑客裝。

今日輶軒對奇字,一區塵滿讀書床。

落款︰鄺露丙子

南宋隆興年間,鄺氏從南雄珠璣巷逃難到南海縣大歷堡大鎮鄉定居。鄺露主僕這一遭算是重走了一趟祖輩的「長征」路。一路行來,想起祖輩南遷的過往,不由感慨萬千。

說起來,游子歸家,總有許多期待和喜悅。然而鄺露卻毫無這樣的心境。

一入南雄,便是「敵國」。

自己世居的廣東,如今竟然是「大宋」的國土了。鄺露只覺得又荒唐又悲傷。不知道自己心愛的廣州城還有家人朋友們都怎樣了……

南雄是明朝嶺南分守道的駐地,也是粵贛貨物的重要集散地,起威、大昌沿北江商道均有布點。明代還沒有從南雄直達大歷的客運航船。鄺露主僕二人時而乘船時而坐車,一路旅途顛簸。好在全程都是起威旅行社代辦行程,不論乘車還是座船,投宿還是打尖,都有人安排妥帖,路上倒還順利。只是沿途經常看到巡邏的澳洲的巡隊和巡船,關隘要害之處常有哨卡塔樓。常常巡檢盤查, 顯得氣氛有些緊張。

這一日他們到得大歷堡。此處位于珠江三角洲沖積平原, 水網密布,河道縱橫,水上交通十分便利,只要隨著北江商道各據點之間的往來船只,數日便可返鄉。

原以為髡賊造反,各地必是殘垣斷壁,民不聊生,可是一路所見的景象,令鄺露頗感意外。沿江圩市雖可見房屋毀坍,還有不少被火燒過的痕跡,但趕集的鄉民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商旅不絕于路,基本上已恢復往日的繁華,不少沿江荒地上新蓋了一些簡陋的窩棚,遠遠望去就像一座座小村落。

「船家,這些高腳棚是怎麼回事?以前怎麼沒見過?」鄺露問搖槳的船夫。

船夫用手指了指江邊,「客人說的是家村吧?听你口音不像是外地人,還不知道元老院的恩典?」

鄺露苦笑一聲, 道︰「實不相瞞,前些年得罪了知縣, 便亡命天涯去了,听聞兩廣變了天下,才敢回家盡孝道,確實不知家鄉的變化。」

船夫听了不禁肅然起敬,道︰「前朝的狗官沒幾個好東西,先生不畏強權,肯定是好人啊。」

「慚愧……」鄺露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和黃縣令的往事,其實更多的是意氣用事。那姓黃的固然不是什麼好東西,自己也不過是使氣罷了。

「前朝不僅要收我們這些民的魚課,還要收翎毛、魚鰾、魚油,丁銀也少不了,還要我們服徭役。我們的賦稅比誰都重,卻不準我等讀書科舉,不與我等婚嫁,不許我等上岸居住,上岸也不準穿鞋。水大魚吃蟻,水干蟻吃魚,大欺小,小欺矮,無可欺,就欺家仔……」

船夫訴說著生活的苦難,不知怎的,眼楮里又有了光︰「元老院一來便發了諭旨,說大宋的天下人人平等,盡削前朝賤籍。還免了我們的許多賦稅,又準我們上岸居住,準我們讀書、參軍、參加科舉。真真如做夢一般!老爺您看到的那些高腳屋,便是在首長準我們落腳的荒地上建起來的,周邊的荒地也許我們開墾,免五年田賦。今年岸上收成不好,四處都有饑荒,元老院籌辦了許多修堤壩的活,只要去干活就有一口吃的。」

听到這里,鄺露心中詫異。珠江戶的處境他是頗為了解的︰春夏水大魚多時可供一飽,長年貧乏,為了生存,妻女賣笑亦是尋常之事。髡賊一來便削了他們的賤籍,待之如良民,這些人終不為大明所用了。

鄺露問船夫︰「你也幫澳洲人做過事吧?「

船夫笑道︰「怎麼沒做過!不瞞老爺說︰三年前有人坐我的船,問我‘如果有人讓你們上岸蓋屋,同陸上人一樣生活,一樣成家立業,你們擁護嗎?’我說‘我不懂什麼叫擁護,我只知道如果有這樣的父母官,什麼都听他的’。後來首長打梧州,招募船夫,我便帶了十幾個兄弟幫首長們行船運糧。」

「哦,怎麼沒混個一官半職?」

「老爺說笑了,老漢今年六十歲了,大字不識一個,學也學不會了。我們這些人常年在水上討生活,一身都是病痛,每到雨天,全身的關節骨都痛,又常年彎腰在這狹小的船中生活,背也駝了,莫說當官,當差都沒本事去做了。

「船夫一身衣物打滿了補丁,蝦沽帽下兩鬢斑白,臉上的褶子就像歲月劃下的傷痕,話匣子一打開,什麼事情都往外倒。「我們戶是被人瞧不起的賤民,小老五十多歲才成家,老婆是個寡婦,也是戶,死了老公才改嫁給我。原想著她比我年輕十多歲,我總能靠著她到老,沒想到她竟死在我前頭!沒能看到今天。她是個好女人啊,洗衣做飯,捕魚運貨,什麼都搶著做。我這身衣服的破洞都是她補好的,沒有她,我還得穿漏風的衣服啊。我想她肯定是上輩子欠了我的債,這輩子才來還的,她也這麼說,可是為什麼只還了幾年就走了呢?她死了,我的魂就像丟了一樣,好幾次差點掉進江里淹死……」

一陣涼風吹過,鄺露的眼角有些濕潤。實話說,人間疾苦他看得太多,這算不了什麼。這幾滴淚並不是為這戶所流,而是為這世道。他不想讓船夫瞧見,走出船篷,目光正好落在船篷上那幅字跡有些模糊的發白的對聯上,歪歪斜斜地寫著︰

戶生戶死船中幾代戶

橫風去橫風來篷里一生橫風

橫批︰早死早好

船夫見他看得出神,道︰「這是前些年,一個讀書人給我寫的,我不識字,水上的朋友也不識字,往來的客人們看了都笑,想來是一副好對聯。「

鄺露道︰「好是好,只是有些舊了,不如我送你一幅新的吧。」

「好啊,先生真是個性情中人,前面不遠便是我們村子,待我上岸尋一對紅紙。」船夫說著便向前方家村的方向駛去。

「也好,我正好想買些鯗魚干貨。」

「小老銀錢沒有,這些東西多得是,老爺即中意,小老拿些孝敬您就是!」

鄺彥偷偷拉了拉鄺露的衣角,示意怕吃板刀面。鄺露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安撫道︰「無妨,公子我精通六藝,文武雙全,尋常人奈何我不得。這里已入汾江,離大歷不遠。我听聞澳洲人有一隊人馬就在大歷,這江面上又常常有澳洲人的巡船,不是沒王法的地方。也正好見識一下澳洲人治下是何等的河清海晏。」

「公子,你想送他一幅什麼對聯?「

「冬去春來,喜東南西北辭舊歲。苦盡甘至,望湖海江河慶新生。橫批︰大好江山。「鄺露在最後四個字上加了重音。

「公子是恨熊都督丟了這大好江山吧?「

鄺露不語,是熊都督丟的嗎?

此時,船頭哼起咸水歌來︰

「三個泥堆砌個灶呢,沙煲煲飯冇(沒有)底風爐啊哩,

米缸冇(沒有)剩隔夜米咯,灶坑冇(沒有)條隔夜柴啊哩!

人地嫁女有個紅皮窿,我地嫁女一個爛雞籠啊哩;

人地嫁女有花轎坐呢,我地嫁女就船過船啊哩!

上有寶舟下有艇呃,無你兄哥只艇咁(那麼)淒涼啊哩,

藤仔篾囊到處捆,頭搖尾擺好似深海生龍啊哩。

師傅整船又唔(不)防漏,

你阿嫂晚間(睡)落睇(看)魚游啊哩,

師傅整篷又唔(不)砌葉,你阿嫂晚間(睡)落又睇(看)天河啊哩。」

歌詞悲悲戚戚,歌者神采飛揚,小船伴著歌聲輕快地前行,還未到岸,岸上便有人喊道︰「鮭魚叔,田校長和侯大夫來啦……」

船夫回喊道︰「好 ,我馬上到!」

「鮭魚是什麼魚?」鄺彥好奇地問。

「哪有什麼乳名?那是岸上人才有的!」船夫道,「小哥有所不知,我原名曾鯉魚,我幫首長運糧的時候,首長說,鯉魚活在池塘里,格局太小。鮭魚是一種深海魚,要像鮭魚一樣,跋涉數千里也能找到自己來的地方,這叫鮭魚之夢,人如果沒有夢想,和咸魚有什麼區別?我沒見過鮭魚,不過首長麼說想必是很好的,後來我就改名曾鮭魚了。」

鄺彥對此嗤之以鼻,暗想︰「髡賊果然粗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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