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進村

鄖素濟見他們走遠了,才起身拍拍上的土,後面的警衛已經趕了上來。

「首長,您沒事吧。」

「我沒事。」鄖素濟說,「你看這干部,威風不小咧。」

警衛說︰「鄉下不都這樣,要不有點威風,誰听你的!」

鄖素濟沒言聲,他當天地會農技員好幾年了,一年有大半年都在農村,娶的老婆又是小地主的女兒,知道警衛說得大體不差。

「走,進村!」

標準村都是按照統一模式修建的,齊整劃一。瓊山由于屬于黃區,沒有軍事防御上的需求,標準村沒有采用文總設計的堡壘土樓式。不過為了便于治安管理,村子依然是封閉式的,最外面的一圈房子,屋與屋中間都砌了牆連成一塊,只留東西南北四個口出入。

鄖素濟走進這個標準村,村頭有個木崗亭,外面坐著幾個婦女正納鞋底說話,听她們的口音是山東的,便暗暗點頭。

正要進村,有個婦女問道︰「同志,你哪村的?」

鄖素濟站住了腳步,見問話的女人二十五六歲,個子高挑,鵝蛋臉上有幾點微麻,藍布小襖上細心的滾著一圈紅邊,雖舊卻收拾的干淨利落,道︰「我是縣里來這里辦事的。」

「有路引沒有?」

「有,有。」鄖素濟從兜里掏出介紹信來,那女子接了過去,顛來倒去的端詳,鄖素濟知道她大約是不識字,在那對那公章的樣子。

縣里的歸化民干部說這個村的掃盲率是八成以上。看來水分大得很。

半晌女子才將介紹信遞回來︰「印沒錯,您老進村吧。」

鄖素濟夸道︰「你們這里關防的還嚴咧。」

幾個女子都看了他一眼。沒吱聲。還是那要介紹信的女人說話了︰「村里有規定︰陌生人出入都得有路引。」

鄖素濟原還想和她們說幾句,卻都不言聲了。一個個的都只管坐下去納鞋。鄖素濟見搭不上話,只得問了村公所的去向。

「順著路往東走,看見大榕樹就到了。」那個年輕女子說了。

鄖素濟道了謝,往村里頭走去。

村里的道路干干淨淨,不見半點垃圾雜物,牆壁算不上雪白,可也是干干淨淨,牆角沒尿漬,沒糞便垃圾。沿街白牆上涂著一幅一幅的標語口號︰「今天不種紅花草,明天三亞下礦坑」;「一人偷電線,全家去勞改」;「衛生搞不好,全家打擺子」;「女人不放足,男人纏小腳」;「打過海峽去,解放全中國」……鄖素濟平日里下鄉見多了這種標語,也不以為意。不過這村落的干淨程度真是出乎他的意料夠得上臨高最好的幾個模範村的水平了。

街上沒幾個人,大約都下地去了。有幾個見到他的,也趕緊躲路邊去。一聲不吭。

鄖素濟覺得有些奇怪,徑直走進到村公所。村公所外面有棵大榕樹,大約是早就有的,樹下擺著一盤石磨。鄖素濟知道這樣的地方都是村民們聚會說話的地方。如今正是農閑。居然一個村民也沒有。鄖素濟愈發覺得奇怪。

這標準村的村公所都是一個樣子,門外是公告欄,貼著各種告示。鄖素濟駐足看了看,大多是最新的政策通告。一水的縣辦印刷所印得標準布告。還有些粗紙墨筆寫得,都是村里的事務。鄖素濟瞧了瞧,看到最新一張就是各家出勞役的通知,後面還有詳細的名單︰哪家幾個人,有名有姓,很是詳細。旁邊還有個讀報欄,貼著昨天的臨高時報。

光看這布告欄,別說17世紀,就是21世紀的中國農村也不多見。

鄖素濟暗暗納罕,這基層治理水平!還是「比較先進的村」?那要最先進的不知道長啥樣了?他抬腳走進去,里面也甚是齊整,當間一個院子,碾得平平整整的,三間正房是辦公的地方,左右都是廂房,掛著鎖頭,大約是倉庫。

村公所里正遇著兩個村干部下棋。他兩個因為一步棋爭起來,就沒有看見鄖元老進去。

鄖素濟等了一會,還沒有人跟他搭話,他就在這爭吵中問道︰「哪一位是村長?」

兩個村干部抬頭一看,見他頭上戴著斗笠,身上是對襟灰布干部服,深藍土布褲,腳上穿著草鞋,一看就是個常下地的。雖然不認識,但听口音不是歸化民干部那種南方腔調,而有一些北音。

從這服裝上看,年老的村干部以為他是哪村派來的送信的,就懶洋洋地問道︰「哪村來的?」

鄖素濟答道︰「臨高縣里。」

村干部仍問道︰「到這里干什麼?」

另一個干部棋快輸了,在一邊催道︰「快走棋嘛!」

鄖素濟有些不耐煩,便道︰「你們忙得很!等一會閑了再說吧!」說了把背包往台階上一丟,坐在上面休息。

第一個干部見他的話頭有點不對,也就停住了棋,湊過來搭話。「不知貴客從何處來?」

鄖素濟也看出他是村里的干部,卻又故意問了一句︰「村長哪里去了?」他紅著臉答過話,鄖素濟正要把介紹信給他,忽然外面一陣喧嘩。就听外面有人喊︰「範村長!範村長!」

村長眉頭一皺,把棋盤一推,說︰「先去看看,元虎又不知道折騰啥呢。」也顧不上招呼鄖素濟,抬腳出去了。

鄖素濟也不言聲,悄悄的起身站到窗戶旁往外看去,卻見院當中已經有了七八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打頭的一個卻是剛才打孟老漢的年輕干部,他的前胸衣襟敞開著,露出里面的白布汗衫,雙手叉腰,威風十足。

後面是幾個年輕人,提著棍子,擁著一個中年漢子。這漢子穿得土布對襟小褂,被繩子捆得結結實實的,一臉惶恐。後面跟著個女人,哭哭啼啼的想湊到男人身邊,卻被幾個年輕人推搡著。

最後面卻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子,抹著眼淚羞答答的跟在後面,有個女子攙扶著。

鄖素濟想這鬧得是哪一出?

正尋思著,見那年輕干部大聲說︰「村長!顏老五又給他女兒裹腳了他老婆的腳到現在還是有人的時候放沒人的時候裹,現在又給女兒裹上了!這是對抗中央,搞封建余孽復闢!得好好整治整治!你們看!」

說著一揮手,幾個年輕人將東西抬在台階前︰一只開了開了膛的公雞,血淋淋的,幾塊破碗片,一團裹腳布都是裹腳要用得東西。

鄖素濟心想這年輕人口號倒是學得純熟,只是這脾氣不大好。

範村長皺眉︰「老顏,裹腳的事,縣里的宣講團都來了幾回了?你老婆的腳就不說了,她裹了一輩子腳,放了腳走路不慣,咱們鄉里鄉親的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你這麼背地里給女兒裹腳,明擺著沒把縣里和中央的指示當回事嘍!」

顏老五一听「沒把縣里和中央的指示當回事」,嚇得腿都軟了。他知道「澳洲首長」最恨這個,可是女孩子家不裹腳,他顏老五可想不出來在他的常識里,只有那些有上頓沒下頓的破落戶或是討吃的才不給閨女裹腳,只要家里還有口吃的,還有地種的人家,沒有不給閨女裹的。他在家的時候,也听見識多得人說,種水稻的南蠻子女人是不裹腳的,他還以為是天方夜譚,沒想到到得南蠻子的地盤,剛學著種上水稻,首長們就不許裹腳了。

不許裹腳,裹了的也得放開。顏老五就慌了神,在他的常識里女人不裹腳出門等于沒穿褲子出門。再者晚上夫妻兩個親熱沒個小腳捏,他也提不起興來……

眼看著閨女已經十二了,再不裹腳就裹不上了,這地方丫頭雖說不愁嫁,可彩禮上沒裹腳的總要輕一些。顏老五和老婆一合計,還是給女兒偷偷裹上了。

為了怕村里知道,顏老五不叫他閨女出門,也不讓人來家。沒想到她閨女挨不住裹腳的苦處,夜里哭哭啼啼的,被人听到了,一來二去就傳到民兵隊長劉元虎的耳朵里去了。

民兵隊長劉元虎是個孤兒︰沒鬧兵變前就沒了爹娘,在他能扛活養活自己前是登州鄉下一個討飯的野孩子,從十三歲開始給地主放牛,什麼莊稼活都會干,又有著一把好力氣,老爺喜歡他能干有力,總說要配個丫鬟給他,好攏住了他的心。這畫上的大餅還沒實現,老爺全家就被亂兵殺了,他自己也被亂兵用繩子一捆拉去,幾乎死在亂軍中。

元老把他從死人坑里救出來,又讓他這個大字不識的人當了干部,成了人。在臨高他開了眼界,知道一個真正的人是怎麼活著的,澳洲的世界又是什麼模樣。而首長們要把這天下都變成澳洲那樣的世界。在馬裊的農干所里,杜雯把「為元老院和人民服務」的意識灌輸到他的腦海里,于是他就成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把「元老院的指使」看得高于一切的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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