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節 “佷女”來訪

易浩然將包袱雨傘交給阿純,問道︰「老爺可在家?」

「老爺去善後局了。」阿純把東西歸置好,又到後面打了水來給他洗臉,「先生這回出去收賬順利麼?」

「兵荒馬亂,店家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易浩然去收賬雖說是外出游逛的假托,但是也跑了些地方,以免店東生疑,「好在如今市面恢復了些,倒是收到了些許銀錢。」

「收得到賬目便是好事。」阿純說著去倒了洗臉水,「先生去後面歇著吧,如今櫃面上生意清極了,一天也等不到一兩樁上門。」

雖說米行不做零售,客戶要少很多,但是太平時節除了大宗的批,各處米店、米販亦有小額的躉賣,門臉上總有人進出。如今卻是門可羅雀。

然而這駱陽明對自家的生意不聞不問,反倒是每日出入善後局操持雜務。不要說老板娘阿桃,就是易浩然也覺得莫名其妙——莫不是這掌櫃的不想開米行了,準備巴結上髡賊也當個假髡了。

易浩然回到賬房,將收到的銀錢投入錢箱,又攤開賬本,將收到的賬款平賬,登記。這不過寥寥數筆而已。這些天生意清淡,根本沒什麼賬可記可算的。

要在往日,他多半會找李文升或是相鄰幾家店鋪的賬房掌櫃拿象棋「殺幾局」,打場「馬吊」,籍此消磨時光。

然而今天他卻完全沒有這個興致。和蔣鎖的重逢帶給他的興奮感至今還沒有散去。他從蔣鎖的話里知道,失散在梧州城里城外的官吏兵丁不少,其中有不少人還混到了髡賊的官衙里去做事。這些人如果能被聚攏起來,便是一個不可小覬的力量。完全可以派上大用場。

如何把這些人聚攏起來呢?易浩然原本只是想拉攏住常青雲,靠他再去俘虜營里展下線。但是這會他的野心更大了——俘虜營里的人固然能用,但是從三合嘴沖過來還要過桂江,還有一道大雲門的阻礙,要里應外合,光城外有人不成,還得在城里也有人才行。

他在心里盤了又盤,算了又算,想著見了常青雲該如何開口,那些失散在城內的官吏兵丁又用何種手段來打動他們參與,忽然听到阿純在外面叫道︰

「郝先生!郝先生!」

易浩然趕忙應了聲走了出去。只見阿純站在小院門口往里面張望著。見他從房里出來,忙迎了過來︰

「郝先生!外面有人找您。」

「噢?是什麼人?」易浩然有些奇怪,他在本地沒有親朋故舊,熊文燦幕中認識他的人亦很少。

「是個女子,」阿純比劃道,「說是您老的親戚?」

「親戚?」易浩然愣了片刻,這才想起是蔣秋嬋。自打蔣秋嬋托人將他介紹「裕信」來,還沒有相見過。易浩然自詡是方正君子,蔣秋嬋是個新寡的孀婦,就算頂了個「表叔」的名頭,二人相見亦不妥當。所以從來沒有去找過她。

她忽然跑到店里來找他做什麼?易浩然心中生疑,又不敢表露,只好道︰「我這就出去……」

外面來的人果然是蔣秋嬋,她穿著藍布裙襖,妝飾一概省卻,只有髻上的木頭簪子和一朵白花。身邊放著一個竹籃子,見他出來,趕緊起身深深的一福。

「表叔……」

易浩然趕忙還禮,口中客套道︰「佷女怎麼孤身出門?外面兵荒馬亂的……」當下招呼道,「來來,到里面座。」

「謝表叔關心了。如今街面上還算太平。」

米行有專門招待的客戶的會客廳,照理是不接待女客的,不夠眼下並無生意,暫時借用下也無妨。

阿純端上茶來,立刻又退了出去。易浩然略略覺得有些尷尬。打量這位「表佷女」,面色雖有些蒼白,精神倒還可以。

「佷女今日來店,原是來找太太的……」

她口中的太太,自然是駱陽明的正室妻子丁阿桃了。易浩然早就听她說過,她在出閣前和丁阿桃有來往,也是靠著這層關系才把易浩然薦到這里的。

然而今天丁阿桃帶著溫蘊,由老掌櫃李文升陪著去進香了,並不在店中。

「太太出門進香去了。」

「才時阿純已經和我說過了,店里如今只有表叔在,只有把東西托付給表叔了。」丁阿桃指著桌上的籃子,「這是她托我做得幾件針線活,如今才做好,請她莫要嫌棄。」

「好說,好說。」

蔣秋嬋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但是又開不了口。半響,才低聲道

「佷女有一事,想請表叔拿個主意。」

听說有事要咨詢自己,易浩然的心倒是定了。笑道︰「彼此都是親戚,哪用這麼客氣,只管問便是。」

「表叔原在熊督衙中當差,對澳洲人可知曉一二否?」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易浩然的來歷她是知道的,也知道這身份不能泄露。

易浩然心中一震,琢磨她是什麼意思?再一想他們當初是共患難過的,秋嬋如此問定有道理,不會有歹意。

他亦壓低了聲音,道︰「略知一二。不知道佷女要問哪些事?」

「事情是這樣的……」

蔣秋嬋的娘家在梧州開綢緞鋪,雖算不上大買賣,卻是百年老鋪。和衙門素有來往。這回衙門里的留用人員傳出話來,說新來得澳洲知府解老爺要請一個「陪婦」。

「……據說這解老爺瞧上了個蔡姓女子,如今收在他衙門里。因為無人照料,便要尋個良家出身,又知書達理的女子陪伴照顧。」秋嬋道,「我娘家兄弟听說了,就說要薦我去做這個差事。」

她現在丈夫故世,又一個人拖著兒子,並無半點收入。兵荒馬亂時節亦無法回藤縣的婆家去。梧州雖有娘家,她到底是已經出嫁的女兒,在娘家寄居未免有寄人籬下的窘迫感,便想去應這個差事。

然而這畢竟是到澳洲人身邊去當差,秋嬋也好,她的娘家人也罷,都對澳洲人所知甚少。雖說衙門里的留用人員對澳洲人的評價不壞,但是當當差人的嘴,他們多少有些信不過。

思來想去,她便想起了易浩然——他既然和澳洲人打過仗,自然對澳洲人了解很多,問他總要可靠些。

原來是這麼回事!易浩然心想,這倒是個體面的差事。可以為她們母子掙一份衣食。他和蔣鎖的對談之中對澳洲人了解甚多,知道澳洲人中于私德都尚過得去。做事為人亦還有分寸。秋嬋做這份差事不會有風險。

忽然他的目光一跳,姓蔡?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急忙問道︰「這位女子的閨名是不是叫蔡蘭?」

「正是。」秋嬋有些疑惑,問道︰「怎麼,表叔認得她?」

「倒也說不上認識,」易浩然道,「她的夫君與我倒是見過幾面。」

蔡蘭是邢丞煥的妻子,而邢丞煥正是梧州知府胡篤華的書啟師爺。因為公事的關系,有過交往。有一回總督府設宴,倆人正坐在相鄰,酒後閑談中才知他有個未婚妻叫蔡蘭,已經接到梧州來準備完婚。

「……若是知道這梧州要遭這兵燹,說什麼都不該將她接來。」說罷,已經脹紅了臉皮的邢丞煥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這事給他印象頗深,因為打仗的關系,邢丞煥沒有和蔡蘭拜堂成親,更別說圓房了。據說是「怕耽誤了她」。當時易浩然還頗為感動,覺得他是個方正君子。後來又听聞梧州陷落的時候他殉死自盡,易浩然對他更是肅然起敬。

沒想到他拋下的未婚妻,如今竟甘做髡賊的媵妾!想到這里,易浩然臉色微變。然而他再一想,秋嬋若能到這個無恥下賤的女子身邊,自己等于是放了個耳目到髡賊領的房中。

想到這里,易浩然平抑下心境,笑道︰「依我的見識︰澳洲人的品性倒還過得去。絕非凶頑之輩。你如今孤兒寡母的,難以支撐門戶,去做這個差事絕無壞處。」

蔣秋嬋看起來松了口氣,看得出她是很想去做這份活計的。

「有表叔這番話,佷女就放心了。」

「哪里,哪里,佷女以後給澳洲人當差,表叔說不定還要仰仗于你呢。」易浩然哈哈大笑。又低聲道,「只是為叔的事情,不足與外人道……」

「佷女知道。」秋嬋點點頭,「還有一事,佷女想勞煩表叔,只是難以開口……」

「噢?什麼事?都是一家人。」易浩然心境甚好。

「是立恆……」

齊立恆是她的兒子,今年已是六歲。

「他如今已到了開蒙的時候……」

原本作為秀才的兒子,這開蒙的事情自然可以讓父親代勞。然而眼下這孩子卻沒了爹,城中的私塾社學雖說有幾家,她現在卻拿不出錢來交學錢,實話說也不放心一個沒爹的孩子去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讀書。

「……我知先生必是有極好的學問,為人又正派,能否請先生來為犬子開蒙講書……」秋嬋怕他嫌麻煩,又趕緊道,「學錢,待我領了工錢便來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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