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鯊堡監獄的地下黑牢

「我快死了吧?」

之前呼吸時都會把鼻孔燙得發疼的熱氣,現在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涼了。榮兵孤獨地躺在地下黑牢里潮濕冰冷的地面上,在迷蒙中慢慢感受著靈魂與軀殼剝離時那個清晰完整的過程,心中平靜異常。

「原來是這個感覺啊?死也沒啥可怕的。」

人生的事兒真難琢磨。僅僅四天之前,自己還那麼悠閑地走在繁華的桑圖爾塞區步行街上,看著那個擦肩而過時沖他抿嘴淺笑,長發白膚紅唇,眉眼像極了梅麗爾?斯特里普的女孩。

想起那天溫暖的陽光,湛藍的天空,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那些在廣場上翔集飛舞,與游客們調皮互動著的白鴿,還有自己心里涌動著的那股說不清來源的,簡單純粹的快樂……榮兵忽然有種淒涼的滑稽感和悲切的荒謬感。

身上的疼痛在慢慢變輕,高燒引起的各種難受癥狀都在與他依依惜別,然後漸漸消失……

「快了,估計我快死了。走吧,不管這是個夢還是個夢中之夢,我就想快點離開!或許死去之後……我又會在從前的時光里活過來了呢?那……多好啊……」

只能短暫地支配了一小會兒思維,高燒又讓他陷入混沌之中,大腦又開始不屬于自己了。

恍惚中,他又回到剛來的那天晚上,重新走進了那扇鐵門……

榮兵拼命克制著恐懼和顫抖,站在原地不安地環視了一圈……當眼楮終于有點適應了這里的黑暗之後,他看見眾人都或坐或臥地靠在牆邊沒人理他,甚至都沒人看他。榮兵又站了一會兒,才小心地往牢房右邊人少的那個牆角蹭過去,然後轉過身,慢慢靠牆坐了下去……

「啊哈!」

「噢吼!」

「好戲開——演啦!」

就在榮兵的剛剛著地的瞬間,整個安靜的牢房忽然詭異地沸騰起來!各種怪叫聲頃刻就把這間挺大的牢房塞得滿滿當當!眾人那亢奮的表情,聲嘶力歇的歡呼,「啪嘰啪嘰」用腳跺著地面慶賀的喧囂聲,活像一個食人族部落終于逮到了可以讓他們開葷的戰俘。

榮兵茫然無措地瞪大了眼楮……汗毛瞬間就豎了起來!潛意識告訴他,一個醞釀已久的陰謀正對他露出了凶險猙獰的笑臉……

對面一個粗壯丑陋的黑人最先蹦了起來,他興奮得像跳舞似的弓著腰扭著大胯,先是沖榮兵充滿惡意地齜牙一笑……然後扭回頭去,用難听得讓人想撓牆的怪異英語大聲嚷嚷︰「報告偉大的老德克總督陛下!這兒有只不懂規矩的黃皮猴子,它在還沒得到您允許的時候竟敢狂妄自大地坐下!而且……」他又扭頭看了一眼榮兵,回頭接著嚷嚷︰「而且他居然還敢叉開腿對您坐著,把那個骯髒的雞扒玩意兒對著您的臉!」

其實此時榮兵是兩腿並攏雙手抱膝,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地坐在那兒發愣。

「哈哈,阿爾比,你這個沒腦子的丑家伙!你們非洲管總督叫陛下嗎?」一個頭上高高地立起了一撮毛的小伙子興奮地喊。

「我們非洲沒有總督,只有酋長和皇帝!」黑人阿爾比不爽地歪起大厚嘴唇子回了那人一句。

「嗯,教異族人懂規矩,這是我們歐洲人高尚悠久的傳統——‘白人的責任’。我現在暫時授權給你這頭黑驢執行吧。」

對面一個靠牆坐在棉布墊子上的大胡子,用他渾厚的男中音漫不經心地說道。

「遵命!總督陛下!」黑人厄格汶像個興奮的瘋子一樣,轉過身就朝榮兵吧唧吧唧地走來。榮兵緊張萬分地趕快站起身,可還沒等他完全站直,一個黑影就像頭大狗熊一樣壓了過來……

榮兵先是聞到一股比這間囚牢里的氣味更難聞的,混和著腥騷體臭的刺鼻氣息。接著就看到了一張漆黑如墨的粗糙大臉,如同黑蚯蚓一般在皮下鼓脹著的粗大血管遍布在這張臉上。他正興奮地瞪大了滿是紅蛛網一樣的白眼球,兩叢鼻毛支出了粗大的鼻孔,厚厚的大嘴唇子猙獰地扭曲著,再加上血紅牙膛上扎滿的那些尖利白牙……使這個叫阿爾比的黑人從形像上來說,幾乎完美地詮釋了「魔鬼」這個詞。

厄格汶接下來的行為簡直就像在對殺父仇人快意地復仇!他先是用粗鐵鉗般的大手死死地扼住榮兵的脖子!直到榮兵覺得喉骨都快被捏碎了!人已經因缺氧而鼓凸起眼珠子進入了抽搐迷離狀態時,他才松開榮兵的脖子,改為雙手揪著他的頭發「 ! ! !」地把他的腦袋往身後的石頭牢壁上猛磕!

直到昏過去之前,榮兵才隱約听到那個「白人的責任」用渾厚的聲音淡淡地說了句 「可以了,阿爾比。」

黑魔還是揪著榮兵的頭發又在牆上磕了三四下,才不情願地把榮兵猛地搡撞向牆角,又掄腿猛踢了兩腳!他剛罵罵咧咧地停手,榮兵幾乎立刻就昏了過去!

「嘩嘩嘩」

一股股溫暖的水流在榮兵頭上臉上激射噴濺著,然後又流滿了前胸。

「……下雨了?這雨水怎麼是熱……不!!!」

盡管是在這臭氣燻天的地牢里,榮兵還是清楚地聞到了這股水流刺鼻的騷氣!他瞬間就從昏睡中被嚇醒了!思維閃電般地告訴他……是尿!榮兵迅疾抬起右臂護住臉,身體往左邊狼狽地滾了過去。他的動作太激烈了,反倒把撒尿的人嚇得一哆嗦。等榮兵慢慢放低擋在臉上的胳膊,他看到是那個叫貝格的大塊頭,這家伙咧著憨厚的大嘴有點尷尬地傻笑著說︰「嘿嘿,對不起啦老兄,不好意思啊,因為……因為你佔了我平時撒尿的地方啦。」

榮兵看了一眼放在另一個牆角上所有犯人共用的便桶,低下頭去屈辱地沉默著……

剛來的第二天上午,饑腸轆轆的他一直在奇怪……從自己來到這里都有十幾個小時了吧?這個監獄怎麼不給犯人送飯呢?他懷里的黑面包一直沒敢吃。昨晚根本睡不著,幾次想偷偷拿出來吃,又怕被不時起來大小便的人發現,再惹出麻煩來。

又過了好久,犯人們才漸漸地開始蠢蠢欲動了。那個黑魔鬼厄格汶已經在不耐煩地用鞋底「啪啪啪」敲打著鐵柵欄!沒有鐘表,但這幫動物們的生物鐘是如此精確。果然,黑魔剛敲了沒幾下,就見到一個走路一跛一拐的老雜役,吃力地提著兩只大木桶從樓梯那里慢慢走了下來。

看到他出現,囚牢里的嘈雜喧嘩聲越發大了起來。獄卒魯斯起身拎著大串鑰匙走在老雜役前面。還沒走到囚室門口,黑魔厄格汶就用他那不像是從嘴,倒像是從胸腔和喉嚨深處噴出的,帶著嘶啞和呼哧呼哧的聲音難听至極地嚷嚷︰「新來的黃皮胖猴子!滾過去拎女乃油桶!」說完就呲著齙牙得意地笑。似乎是等著愚蠢的榮兵因為不知女乃油桶為何物而茫然無措時,聰明的自已就又有借口教教這只新來的黃皮猴子懂規矩啦。

榮兵卻沒給他找茬的機會。他馬上就反應到了,所謂的女乃油桶,無非就是牢房里的便桶。不敢猶豫,他起身就走到牆角拎起便桶往牢門口走去。眾人見榮兵沒中招,「轟」地一聲笑開了!阿爾比咬著牙罵了句︰「真他媽是個滑賊雜種!」然後恨恨地起身和眾犯人一起走到牢房最里面的牆根處坐下。

榮兵看見獄卒魯斯捂著鼻子站在原地,直到所有犯人都退到里面最遠的牆根了,才慢慢悠悠地開鎖。又是只把鐵柵欄門開了小一半,然後用目光往地上示意了一下。榮兵明白,就拎著便桶走出半開的鐵牢門,把便桶放在地上。又看見魯斯用腳尖點了點老雜役帶來的一只木桶,心里明白這是替換的空桶。趕緊提起它返回牢房。然後獄卒魯斯「嘩啦嘩啦」地鎖上鐵門,捂著鼻子站在一邊繼續等。

那個被稱做「老爹」的獄卒這時也拎著一個布袋走過來放在地上。老雜役就把裝著食物的木桶打開,大木桶中間有個豎隔板,一邊裝著食物,一邊裝著水。他把老爹拎過來的布袋也打開了,犯人們就從牆根兒那邊走過來,自動排成隊。每個人都伸手先到敞口的布袋里拿出一個深凹型的盤子,再拿出一個大木勺,然後依次在柵欄里面走到老雜役面前,隔著鐵欄端起盤子。老雜役低著頭看也不看,見到一個盤子就用手里的大木勺盛一勺粥倒進去,再舀一勺水倒進犯人的大木勺里。一直到所有犯人都分發了粥和水走開,他才拎起一只空桶和一只裝滿屎尿的木桶走了。

榮兵這孩子情商不低。雖然沒有過這樣的生活經歷,但僅憑感覺他就知道,在這樣的環境里,這飯肯定不是簡單就這麼吃的。所以他端著那盤混和著稀碎菜葉和可疑肉末的燕麥粥時,克制著強烈的饑餓感,默默地觀察別人的舉動。

他看到大伙都在大口地喝著大木勺里的水,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嘴唇,榮兵也趕快咕嘟咕嘟地把勺子里的水喝干淨了。

果然,老德克和羅斯?特威爾,黑人厄格汶,大胖子貝格?司道特,切里?格爾隆,他們五個人靠在牢房里有身份人才能呆的那個西牆邊坐著,把自己的盤子放在面前的地上。其他這十一個人還是按照剛才排隊拿飯時的順序,依次走到他們面前。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木勺把盤子里的粥舀出或多或少的一些,分別放在那五個盤子里,每個盤子舀一勺。如果哪個人舀得太少了,老德克可能會深深地盯著他的臉,羅斯可能會罵一句「餓死鬼!」,厄格汶就可能會伸出大黑巴掌抽那人一耳光。

總之,每個人盤子里本來就不多的食物,舀出這五勺之後就更是少得可憐。但大家都習以為常,表情平靜地逆來順受。最後一個輪到榮兵,他也學著大家的樣子,用木勺盛了不少的一勺,先放進老德克的盤子,再盛了稍微少一點的一勺,放進羅斯?特威爾的盤子里。他蹲著往前又挪了一步,剛想再盛一勺,眼前忽然伸過來兩條粗壯的黑胳膊,鐵鉗子似的兩只大手抓住盤子的邊沿就奪了過去……

「這是我們人類的飯,不是給猴子吃的!」榮兵抬起頭,看見厄格汶那張黑得發亮的臉上帶著蠻橫霸道又得意的神情,正擰起厚嘴唇子輕蔑地盯著自己。

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好,榮兵用求助的眼神先望向那位「白人的責任」,但老德克已經開始慢條斯理地吃粥了,看都不看他。再向四周看了一圈,見有的低頭吃粥,有的幸災樂禍,有的甚至帶著期待看熱鬧的熱切神情望向這邊。眼見無望,再繼續蹲在這兒尷尬也沒個毛用。榮兵兩手空空地站起來,默默地轉身退回東邊的牆角坐下來。默默地听著大家呼嚕呼嚕吃粥的聲音,默默地垂下頭發呆。

他這才想起了獄卒老爹的話,「那幫家伙總會讓新來的餓上幾頓……」

那會是幾頓?晚飯總得讓我吃一點吧?古往今來再他媽黑暗的監獄也沒听見過把人活活餓死的吧!?

饑餓疲乏情緒低落,榮兵昏昏沉沉地靠在牆角,呆呆地數著分分秒秒,等待著晚飯的來臨。

地下黑牢里是分不清時間的,那些在這種地方呆久了的犯人們,能夠憑著獄卒換班或雜役送飯來推斷出大致的時間。但對于榮兵這樣的「新丁」來說,這地牢里的時間是迷蒙混亂的。直到另外兩個獄卒門多薩和卡布雷拉來換班,也沒有送晚飯的跡象。又熬了不知多久,當值班的兩個獄卒都漸漸不再嘀嘀咕咕地聊天了,當老德克都開始躺在他專用的厚棉墊子上假寐了,榮兵才終于死心。

他現在明白了,從犯人們閑聊時听到的這個名叫「鯊堡」的監獄,原來每天只有一頓飯。

監獄里為防意外,是不會讓外面牆壁上的油燈熄滅的。獄卒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過來給油燈添油。但兩排牢房只有過道最里面堵頭的牆壁上有盞壁燈照明,隔得太遠,又不能直射,所以除了獄卒提著油燈走過來之外,地牢里的光線總是那種有光無明的半黑暗狀態。在這種光線里呆久了的犯人,都能清清楚楚地欣賞到虱子的交培體位。而榮兵也就是仗著他是現代人,身體不缺維生素A之類的,如果換一個這時代沒坐過地牢的新人進來,九成九是夜盲癥,跟瞎子差不多。

此刻的榮兵就在黑暗里,躺在沒有鋪蓋的潮濕冰冷的大石塊砌成的地面上,煎熬地等著犯人們入睡。他的手痙攣似地捂在肚子上,那里面還有被捏扁了的小半塊黑面包。

從昨天晚上進了地牢到現在快三十個小時了吧?唯一的一餐飯,被此時正在對面墊子上悶雷一樣打著呼嚕的黑魔厄格汶搶走了。這小半塊黑面包現在是榮兵存活的指望。否則以他現在虛弱的狀況,還不知能不能挺到明天的那頓飯。更不敢去想的是……明天那頓飯他就能吃到嘴里嗎?

……終于,整個地牢里漸漸安靜了下來,竊竊私語聲換成了此起彼伏各種款式的呼嚕聲,似乎所有人都入睡了。

榮兵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心怦怦跳著!開始用極緩慢極輕微的動作悄悄把手伸進了衣服下擺,慢慢接近面包,慢慢捏住它,慢慢取出來……又半寸半寸地向上輕輕挪移手臂,蜷縮起身體把頭使勁勾著向下去迎接……終于,面包緩緩踫觸到了嘴唇。榮兵拼命壓抑住此刻身體和心靈對食物的強烈渴求,一小口一小口微不可聞地咬下面包。不敢咀嚼,只能等面包在嘴里軟化,再悄悄咽下去。過程之慢,讓榮兵都分不清到底用了多少時間。

終于還是吃沒了……怎麼感覺更餓了呢?榮兵悄悄呼出一口長氣。然後稍稍放松身體,等待面包在胃里轉化成維持生命的熱量。

躺在這冰冷的地上,他忽然難過地想起了從前的日子……

媽媽每天除了工作,還要費勁巴拉不厭其煩地買菜、洗菜、切菜、炒菜、煮飯……親手烹制之後,又親手把色香味都還不錯的飯菜端到桌上。而自己呢?不情不願地被媽媽從電腦前喊到餐桌這里坐下,瞟一眼,沒啥愛吃的。勉強吃幾口應付一下,就在媽媽失望的目光里跑回自己的房間接著玩游戲……

更過分的是那次,看到媽媽炒的西蘭花里有一根不小心掉進去的頭發,榮兵皺著眉頭「呯」地下飯碗,轉身回自己房間用手機叫了肯德基外賣。雖說事後也向媽媽道歉了,但媽媽的情緒還是被自己那惡劣的態度影響了好幾天。

此刻,在鯊堡地下二層的黑牢里,榮兵無聲地用手指死勁摳著地面上的石縫,他第一次這麼憎惡自己!媽媽好幾天的心情?人生一共才有多少個那樣歲月靜好的幾天?此時一遍遍在腦海里回放著的,是爸爸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孩子,該怎樣說你才會懂?或許從你任性地不懂得惜福之時起,幸福也就開始不珍惜你了。」

第二天的那頓飯在榮兵的期待和忐忑中終于到來了。渾身疼痛乏力的他在眾人冷漠的注視中,先是吃力地把「女乃油桶」雙手拎到鐵柵欄門口放好,然後又排在最後一個,手顫腳軟地哆嗦著等待拿到他此刻無比需要的那份食物。

比昨天的伙食還好點,每人一塊約模半磅重,摻了麥麩烤制的黑面包和一小勺鹽浸鷹嘴豆。但最讓榮兵擔心的事還是如鬼影纏身。而且這次更過分!

黑魔厄格汶等榮兵拿到那份食物時,大模大樣地直接伸手拽盤子。榮兵不甘心,本能地捏著盤子沒撒手,黑魔勃然狂怒!他用力扯過盤子一腳踹倒榮兵,又沖上去猛踢了幾腳!然後坐回西牆根,罵罵咧咧地邊吃邊狠狠獰視著倒在對面牆角的榮兵。

厄格汶搖晃著大腦袋狠狠咬一口面包,然後鼓脹發達的兩腮咬肌就盤虯錯節地在他的黑臉上猶如蛇群般地涌動。一邊咀嚼一邊還氣呼呼地瞪著榮兵含糊不清地咒罵著。瞧他氣成這樣,鐵定是榮兵搶了他的食物還把他給欺負了。

捂著被狠狠踹了一腳的右月復部,呆呆地看著灑了一地的水一動不動……榮兵在想,如果現在還能有力氣干死這個黑魔鬼,麻痹的我寧可跟它同歸于盡算逑!

晚上呢?等黑魔睡著的時候呢?可悲的是,不用細想就知道了,還是沒機會。手里沒有任何武器,以他現在的體能狀態,那個粗壯的野獸就算躺在那兒獰笑著任由榮兵掐他的脖子,榮兵都沒有足夠的力氣弄死他。

一種深深的絕望啊……又像條冰涼的黑蛇般絞住了榮兵的心!他多麼想念來到這個世界時和他相依為命的瘋狗刀……

鯊堡監獄地下二層4號黑牢里,沒人知道榮兵的1712年4月4日之夜是怎樣度過的。當然了……胡愾爾?

沒力氣反抗沒力氣報仇甚至沒力氣憤怒,躺在冰涼潮濕的地上,榮兵此時居然有點想笑。已經控制不住思維漫游的他,居然在琢磨一個很高大上的問題——人性。

「人類」這種玩意兒,每當處在某種極端的環境之中,是不是都會像內個「柯爾律啥」說的那樣——「毫無疑問,他將沉淪為魔鬼。他不只是表現出獸性。最野蠻的其實並不是野獸,人類更惡毒,人類更凶殘!」

一個規律是——在所有極端惡劣的環境之下,柔軟,善良,正直,總是會最先痛苦屈辱地死去。而凶狠,惡毒,奸狡卻總能生存下來,甚至活得滋潤又快活!

上帝有時挺不公平的,真的。他一邊創造和鼓吹著美德,一邊卻在傷害和埋葬著美德。

詹姆斯敦食人慘劇……約翰?富蘭克林幽冥恐懼號食人慘劇……內華達山中的「唐納之隊」食人慘劇……「木犀草號」海難幸存者食人慘劇……

噢,原來人類是可以把同類當做食物的啊?榮兵笑了……

的確,自己的身體還沒被那只丑陋的黑魔吃掉。但自己賴以維系生命的所有食物都被他大大方方地奪走了。黑魔不是正在用另一種方式啃食著自己嗎?

現在的榮兵差不多就像具尸體一樣,躺在黑牢里骯髒潮濕冰冷的地面上,了無聲息。

第三天的牢飯也來了。

不過,這次任憑「阿爾比?厄格汶」如何咒罵,甚至還走過來踢了兩腳,榮兵依然動也不動地躺在牆角,沒再去倒那個滿溢著惡臭的「女乃油桶」。

分發食物的時候,阿比爾直接理直氣壯地向老雜役多要了榮兵那份。可還沒等他把食物端回自己坐的地方享用,老德克就淡淡地說了句︰「你這兩天吃得夠爽了,把這份還給他。」

沒想到這位吃習慣拿上癮了的蠢貨居然還梗著脖子回了一句︰「為啥呀頭兒?你瞧,黃皮猴子躺在那兒根本就不想吃!」

「你他媽是牲口化了妝來冒充人類的吧?你他媽听不懂人類的語言嗎惡心的黑驢?」老德克突然暴起,抓起一個裝水的木勺子就摔在阿比爾臉上!可蠢笨無腦的阿爾比大概是出于動物護食的本能吧,腦子轉速太慢了。居然在縮了一下脖子之後,又梗直了脖子喘著粗氣瞪著老德克不說話。那 驢似的表情好像在說︰「為個新來的黃皮猴子至于的嗎?」

這種明顯帶著不服氣意味的表情語言,無論在黑牢中老大的眼里、在獅群中獅王的眼里、在狼群中頭狼的眼里、都是絕對不能容忍的挑戰!而老德克那四十多歲英國人見多識廣的淡定冷靜,魁梧壯實的身形,渾厚粗糙的聲音,加上濃密的連鬢胡子,別說,還真挺有獅王的範兒。

果然……獅王慢悠悠地站了起來,開始解自己的皮帶。幾乎同時,羅斯?特威爾和切里?格爾隆也都蹦了起來。大胖子貝格?司道特遲疑了一下,才慢慢站了起來。老德克把厚牛皮帶折成雙股,叭嗒叭嗒地在掌心里拍著,帶著兩個堅定的瘦子和一個遲疑的胖子朝黑驢鬼阿爾比走了過去……

這個被動物護食本能慫恿得不見棺材不落淚的阿爾比,飛快地轉動了一下鼓脹的大眼珠子,這才終于知道該是服軟的時候了。他背靠牆壁坐著雙手抱頭深深低下,嘴里開始求饒……

「頭兒!」

「船長!」

「總督!」

「國王!」

「皇帝!」

「啪!啪!啪!啪!……」獅王掄圓了每抽一皮帶,他就大聲給老德克升一次官。這頭沒啥文化的無腦蠢驢居然沒把等級次序弄錯一丁點兒!可見人類在保護自己的時候是多麼的潛力無限啊?當然,前提得是如果這只阿爾比也能算人類的話。

直到他喊出「上帝」時,獅王才停住了抽打,「呸」地朝他吐了口濃痰罵道︰「閉嘴!你這骯髒的臭嘴不配道出上帝之名!」

老德克沖著地上的盤子努努嘴,羅斯?特威爾馬上彎腰捧起它,轉身朝躺在牆角的榮兵走過去。他捧著盤子用腳踢了踢榮兵︰「喂!新來的,吃飯啦。」

可榮兵一動不動地全無反應。羅斯?特威爾蹲下去把盤子放在腳邊,又伸手輕輕推了幾下︰「新來的,吃飯吧,這次沒人搶你的。」

他看到榮兵那張原本是淡黃色,現在卻脹得通紅的臉,看到他翕動著鼻孔像空氣不夠用似地喘著粗氣,趕快伸出手去模了模榮兵的額頭,馬上就像燙著了似地縮手回身大喊︰「頭兒,我打賭這家伙的腦門能煎雞蛋!」

獅王慢慢走過來,彎下腰雙手扶膝仔細看了一眼,站起身扭頭對切里?格爾隆揚揚下頜。後者馬上跑到鐵門前,抓著鐵柵欄歪著臉朝獄卒的方向喊︰「長官長官!有人要死啦!」

「長官!真有人要死啦!不信你快來看看哪!」但值班的獄卒還是沒出聲。「長官……」就在切里又抬高了尖厲的嗓音剛喊出這個詞時……

「給我閉嘴!如果你他媽不想死在他前邊的話!!」

不知道今天那個粗魯的獄卒門多薩為嘛事正窩著火,他暴喝的聲音里都帶著火星子!而和他一起當班的卡布雷拉這時也不知去哪兒了。

「咋辦?頭兒?」切里不甘心地扭頭問老德克。

「先吃飯。」老德克坐了下去,端起盤子邊吃邊說︰「等晚班的老爹來了再說。」

……榮兵覺得他現在處于從沒體驗過的狀態之中。他的大腦里被奇異地分成了兩半,一半主管思維的區域里是一片混沌迷蒙,另一半主管記憶的區域卻鮮活清晰……

高燒之下全身時而感覺被扔進了熔爐,時而又感覺被扔進了冰窟。外界的聲音都顯得虛空飄渺,只有自己心跳,呼吸,血流的聲音異常清晰。

從前那些如同精美油畫般的一個個日子,和三天以來猶如黑色夢魘般的一幕幕片斷,交錯混雜著在他眼前飛速掠過。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時刻,無論是從前的美好還是近日的黑夢,對此時的榮兵都是一種折磨。

此時他主管思維的區域如同古代地圖上尚未被人類探索和描繪的部分,只能用含混的雲霧來代替。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就無法阻止回憶對自己的重復折磨。失去了思維能力的他,只剩下一個隱隱的願望還在心底里微弱地呼喊︰「快點……結束吧!」

「好心的老爹!新來的快不行了,求您快想想法子吧!」

「是啊蒙特西諾斯先生,你最好弄只燻雞來,我保證喂他吃下去病準好。嘎嘎嘎!」

「不想我把你掛在‘拉肢架’上就閉緊你的臭嘴!下賤的黑鬼!」

……

「老爹,他燒得厲害,兩天沒吃東西了。」

「是三天,頭兒。」

「德克,讓你的人把他抬到門邊來。他喝水了嗎?」

……

「把那邊的墊子拿過來給他鋪上!天主啊!你們讓一個快死的病人就這麼躺在潮濕冰涼的地上?」

……

「老爹,您覺著他還能活嗎?」

「哈!這只脆弱的東方小猴子可真不耐玩兒,才兩三天就受不了啦?這要是把他放在……」

「閉嘴!」

「啪!」

「魯斯,我去請個假,回家拿點東西。」

「去吧去吧,我也管不了你行善,好心的老爹。當心費爾南那家伙又說難听的,他今天可輸了不少呢。」

一小時後……

「德克,讓你的人把這碗藥給他喂下去。」

「帶著你的臭嘴巴死遠點別他媽再惹我!連碗藥也能讓你流口水?你這頭下賤的黑驢!」

「蒙特西諾斯先生,他沒法喝,他已經燒糊涂了。」

「等一下,我去拿個小勺子,你給他一口一口喂下去。」

……

「還是不行,老爹你看,他緊閉著嘴還扭過臉躲勺子!我根本就沒法喂啊!」

「唉……可憐的孩子!把他再抬近點,對,就這兒。你們所有人都去里面,遠一點!」

……

「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那樣做,對得起天主和雙親給你的這次生命嗎?」

「……」

「你瞧……我是個老兵,既沒升官也沒發財還負過傷。現在年紀也越來越大啦,只能在這兒過著和你們差不多的日子。但我從來也不抱怨。真的,從不抱怨。我相信一切都是天主的旨意,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平靜地去接受一切,充滿感恩地生活下去,哪怕日子再苦呢。」

「……」

「直到去年……我的艾米利奧,一個英俊勇敢的帝國海軍帆纜士官長……他們的小型護衛艦被一群百幕大的亡命徒海盜圍攻,在接舷戰中被俘了。海盜們總是極其需要有特殊技能的水手,他們就逼迫我兒子加入他們。我那勇敢的兒子當然拒絕了!然後……他們就用刀……挖出……」

「……」

「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全部的希望啊!他是我的陽光!是我生命里的一切……」

「……」

「我病了一個月,我就像你這樣,緊閉著嘴扭過臉,躲著其實比我更痛苦的艾麗薩哭著送到我嘴邊的勺子……」

「……」

「我覺得我離天主越來越近了,離我兒子越來越近了。」

「……」

「可是忽然……我在迷蒙之中看到了兒子焦急的臉,他在對我大聲喊︰‘我的父親,您不覺得您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是所有愛你和你所愛的人最不能接受的嗎?這是對活著的親人在傷害,這是對故去的親人在褻瀆啊我的父親!’」

「……」

「年輕的孩子,你的雙親肯定也在等你回家吧?活下去才有回家的希望啊,對嗎?」

「……」

「兒子的臉漸漸隱沒在無邊的虛空之中,我忽然又听見一個慈祥得會讓人流淚的聲音在對我說……」

「孩子,既然你都不怕去死了,那為什麼不敢再活一活呢?」

「……」

「我知道,只有我自己的心知道,那絕對是天主的聲音!」

「……」

「現在,我把這句話也送給你吧……」

「……」

「孩子,既然你都不怕去死了,那為什麼不敢再活一活呢?!」

「……!……!……!」

榮兵的胸膛開始劇烈地起伏……本來早已無力地垂落的雙手開始攥緊了拳頭!已經蒼白失血的嘴唇又開始抽搐一樣地哆嗦!而閉得再緊的眼簾也關不住洶涌的淚水……

緩緩睜開朦朧顫抖的淚眼,看著那個蹲在鐵門外佝僂著身子的老人,看著他那頭凌亂的白發,深深的皺紋,和慈祥得如同父親般的眼楮……

「謝謝……老爹……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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