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圓月高懸于天,皎潔的月光照耀的永安皇城好似處于白晝之中,少了白日的熱鬧喧囂,整個城市都已陷入了夢中,唯有偶爾幾聲夜鶯的啼叫在宣告著這份靜謐的美好。
一行人護著一頂小轎行色匆匆的穿過了麒麟大街,轉入慶雲學宮所在的朱雀街,再繞過大街,來到學宮的一處側門,有人站立在門口,垂手相迎,從小轎中走出一人,抬首望了望學宮牌匾上的‘濟學踐行’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笑了笑,讓一眾隨從留下,就帶了兩人緩緩步入學宮。
董老夫子捧著個小巧的暖爐,凝望著一幅儒家聖人的畫像,畫像中聖人背影蕭瑟,衣袂飄飄,側頭遙望前方,眼神溫和堅毅,嘴唇微張,好似要為天下蒼生問一個出路,良久,董老夫子朝著畫像深深一揖。
劉勉在個頭已經長了不少的呂北舒的引領下,來到學宮的訓詁堂,一路走來,牆壁上畫像里的先賢或是手執戒尺,眼神嚴厲,或是單手握卷,眺望遠方,看的劉勉心中敬畏不已。
回想起幼時的恩師李懷愈老先生,老先生可不會因為他皇子的身份便放松他的學業,有次他與皇兄實在頑劣了些,老先生可是真打了板子的,只可惜很多美好總要成為回憶時,才會覺得當時應該倍加珍惜。
听見腳步聲,董老夫子從沉思中回過頭來,見了劉勉,露出了一絲欣慰又復雜的笑容,示意小童北舒給劉勉一張凳子後,老夫子攏了攏手中的暖爐,也許真的是年紀大了,總覺得今年的夜漫長又寒冷了些。
「陛下深夜來訪,定然已是做了決定了,不知還要我做些什麼呢?」
劉勉側頭看了眼凳子,孫正遠心領神會的將其搬遠了些,只听‘咚’的一聲,劉勉直接雙膝跪地,朝著董老夫子重重的磕了一個頭,孫正遠眼角微微一跳,劉勉身後的另外一人眼觀鼻,鼻觀心,好像根本沒瞧見當今天子的行為。
董老夫子安然的受了劉勉一拜,一陣涼風拂過,老夫子攏了攏手里的暖爐,站在一旁的呂北舒取來一件灰裘披風給老夫子披上,老夫子善意的拍了拍呂北舒,示意他不用擔心。
劉勉並未站起身來,又重重的磕了三磕,才仰起頭看向黯淡燈光下的老夫子,這些年他是看著老夫子在為大慶的操勞中逐漸老去,時光帶來的影響在老人身上顯得更讓人哀傷。
「夫子,是我做的不夠好,才讓您老人家為大慶操心費神,如今還要您做出這樣的決定,我,我」
董老夫子微笑著搖了搖頭,不由想起當年劉家先皇第一次帶劉崢劉勉兩兄弟來學宮,兩個懵懂小童謹遵父命跪地叫自己先生,有些害怕卻又好奇的想要瞧上一瞧的情景。
「北舒,給我拿個墊子吧,安文,你也坐下,人老了,身子骨不如以前了。」
劉勉略微有些一愣,已經好久沒有人這樣叫過他的字了,父皇曾說他們兄弟兩出生都是老夫子替取的字。
見劉勉依舊跪著未起,老夫子也不勉強。
「你們兩兄弟我是看著長大的,把這樣的重任就這麼交到你們手里,是儒家虧欠你們劉家的。」
「安文,你我是肯定看不到這個世道變成我們想要的樣子了,天下不會姓劉,也許劉家延續都是個問題,你更會背負萬載罵名,你確定想清楚了嗎?值得嗎?」
見老夫子發問,劉勉神色堅定的道︰「夫子,值得!我決定好了,皇兄未能做完的事,我希望能夠完成!」
劉勉雙拳柱地緊握,直視夫子︰「如果天下萬民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保證,那這個天下姓什麼都無關緊要,夫子,我不怕身死,更無懼身後罵名,惟恐無顏面對列祖列宗,請夫子彼時為我劉家留存一絲血脈!」
「好,好,說的好,陛下!容我為後代萬世子民替陛下道一聲謝,為他們能可自由決定自身的去或留道一聲謝!」
董老夫子緩緩起身,朝著劉勉深深一揖,嚇的劉勉直接彈起身來,忙不迭的想要避開,老夫子是什麼身份,他怎麼可能受的起這一拜?
不過任憑他如何扭捏都躲不開老夫子這誠摯的一拜。
董老夫子輕輕的一揮手,一個無形的結界籠罩了整個房間,即便在世神仙,也休想窺探到這個房間。
「儒家沒什麼需要陛下擔心的地方,釋道兩家我自會去與他們說,相信他們也會理解,只希望此後盛世如你我所願,人間的歸人間,天上的歸天上!」
呂北舒起初並不明白老夫子與劉勉說的是什麼,不過能跟被老夫子一直帶在身邊,到了這會又豈會想不明白?向前一步,絲毫不顧眼前站著的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君王,憤怒問道。
「夫子,這樣做值得嗎?皇族的誓言不可信,少了懸在他們頭上的那把刀,天下亂起,生靈涂炭,又豈是我們想要看到的未來的模樣?」
「你個雛童,懂得什麼?天下有靈者眾多,修仙者幾何?可你看看那些修行者,普通人就算習武幾十年,在他們面前也如草芥,生死不過其一念之間,換做你是普通人,願意頭上懸著一把不知何時可能會降臨的刀,還永遠無法躲閃嗎?」
「虧你還在老夫子跟前潛修,也讀聖賢書,沒有黎民百姓,何來天下,何來千秋萬代?」
一直站在劉勉背後默不住聲儒衫男子此刻站了出來,指著小臉有些激動的通紅的呂北舒,義正言辭的斥道。
董老夫子微笑著看了一眼就算在斥責中,眼中的憤怒都遮蓋不住對美好未來憧憬的胡輕雲。
「滅仙?除魔?衛道?這可不是提筆寫幾篇文章就能做到的事,胡輕雲,你別忘了,你兒子胡塵還被譽為‘天命之子’,是數百年來修行進展最為快速的修行者,怎麼,你要大義滅親嗎?」
呂北舒被胡輕雲的話氣的小臉通紅,卻毫不畏懼,直接指著胡輕雲的鼻子罵道,楞是懟的胡輕雲啞口無言。
「還有你,孫正遠,我們的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如果現在就讓你自廢武道修為變成個普通人,你樂意嗎?還是說你們孫家願意為那個不切實際的夢想陪葬?」
宦侯孫正遠微笑看著眼前炸了毛口不擇言見人就懟的呂北舒,數年不見,背書的小童如今也是有了脾氣了呀。
「孫家選擇永世伺候人族皇族,便是與皇族一道為人族選擇更好的未來,陛下如果要我孫家以正身听,孫正遠第一個照辦!」
「你,你,你們真的是瘋了,夫子,夫子,你快勸勸他們。」
幾人的神情不似作假,說又說不听,呂北舒氣的手指發抖,怎麼都想不到老夫子都會跟他們一起,不由轉頭帶著哭腔拉著董老夫子的手要他們打消這瘋狂至極的念頭。
「北舒啊,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這不是你內心真實的想法,我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不要怕,還記得你經常看的那本書中的一段話嗎?‘堰流塞渠,不至通達,凡沉痾者,當破而後舉,立始終,則可百川匯海。’有時候,我們缺的僅僅只是信心跟勇氣罷了。」
呂北舒淚眼朦朧的看向老夫子,他跟老夫子朝夕相處,又怎麼會不懂老夫子的心意,他只是不願接受現實,才敢大著膽子說了些以後永遠都不會再說的話。
「輕雲,胡塵的身份你大概猜出了幾分,他的決定是我們成敗的關鍵,不過一切都得看他的心意,盡人事听天命,你們都出去吧,我還有幾句話要跟安文說。」
呂北舒松開董老夫子的衣袖,一步一回首的朝著門口走去,好似少看一眼,就覺得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孫正遠與胡輕雲朝著老夫子深深一揖後,起身離開,他們今天的決定也許關乎著天下千秋後世的命運,也許什麼都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