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九章 天要變了

宮城上燈如繁星,亮似白晝。

兵卒織如亂麻,有的立弩,有的架砲。呼喝聲此起彼伏,甲葉抖動不止,宛如城外大市。

鐵甲、刀槍來回晃動,恍若流星四濺,映的李承志雙眼生眩,毛骨悚然。

太詭異了!

穿越至今,從未有過如今夜這般古怪、離奇。李承志在涇州親眼見到被啃的半點肉絲都不剩,乃至被敲骨吸髓的尸山時,都無此時來的驚駭。

這可是皇宮?

說亂就亂,說反就反,說放火就放火,說殺人就殺人?

你當元恪是玄武門之變的李淵,還是挺擊案之時的萬歷?

若論多疑、謹慎,上下五千年四百余位皇帝,元恪至少能進前十。

況且玄武門之變時,至少有李世民夫婦身先士卒。便是史上荒唐離奇無出其右的梃擊案,也還有個瘋漢露頭。

但如今,莫說懷疑的對像,李承志連個線頭都沒抓住。總感覺黑暗之後有一雙無所不能的遮天巨手在操控這一切。

難道真是元懌?

李承志本能的就想搖頭。

若觀史書,元恪的生平用四個字就能概括︰秀美、忠厚!

有時候,褒義詞不一定就是優點。只看這「忠厚」二字,就知元懌不是一個合格的反賊。這種人物設不了這麼大的局,更不可能籠絡到能量如此之大,且能配合的天衣無縫的伙伴。

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李承志寧願相信高肇造反,都不認為元懌是幕後主使。

那還能是誰?

李承志反復假設,覺的元嘉提過的九人中除了元懌……嗯,可能元雍也得排除掉,剩下的七個,哪個都有嫌疑。

時間太短,就只查了一天,線索又太雜,李承志也只能假設。

不過他有預感︰今夜之變堪稱驚天動地,十之八九是敵人要攤牌的前奏。

說不定不到天明,就能真相大白……

「承志!」

城上傳來一聲歡呼,抬頭一看,元演身披金甲,被燈火照的賊亮,就跟活靶子一樣。

「快開門!」

隨著元演呼喝,虎賁用力的轉動著絞盤。在一陣刺耳的「咯軋」聲中,宮門裂開了一條縫。

「陛下有無提過徹底堵死宮門?」

「中郎曾如此建言,但陛下稱︰若真有逆賊在宮中起事,一旦堵死宮門,軍令何出,勤王之師如何救駕?」

勤王之師?

指的是駐于金墉城和華林園的三萬羽林軍,還是駐于洛水南岸的中軍,以及高肇的新軍?

既然皇帝敢用,為何不提前調來清泉宮?

反過來再說,近十萬雄兵陳于宮內宮外,反賊哪來的膽子和皇帝攤牌?

李承志愈發覺的詭異……

……

偌大的清泉宮被圍的如鐵桶一般。階上、階下立滿了甲士,皆已刀出鞘、弓上弦。寒光眩目,殺意森然。

元淵站在殿門外,雙眼微微抽動,右手不停的攥捏著刀柄,掌心里盡是汗︰「要……見分曉了?」

李承志略一猶豫,微微點頭︰「中郎莫慌,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怎可能不慌?

生死間有大恐怖,試問但凡是人,哪個不怕死?

看著鎮定自若的李承志,元淵咧著嘴,不由的擠出了一絲苦笑︰明明年歲不大,才只十八九歲,但值此危急關頭,李承志為何依舊岳峙淵嵉,如千年老龜,沉穩的讓人害怕?

心中感慨,等抬眼之際,李承志已經入了殿。他走的雖慢,邁過門檻時都還有些吃力,顫顫巍巍的如同老朽一般。卻一點都不著急,慢條斯理的扶門、抬腿、舉步。

心中突然就萌生出了一絲鎮定,元淵猛吐一口氣︰對啊,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殿外摩肩接踵,水泄不通。殿內卻只三瓜兩棗,寥若晨星。

劉騰與元暉跪在殿中,就如雕塑一般,大氣都不敢出。兩人額頭上染著不少血跡,顯然已磕了不少頭。

再往前三五步就是火爐,皇帝坐在爐邊的太師椅上。都還離著一丈余,李承志就已覺的熱浪滾滾,有如酷暑。但元恪卻緊緊的裹著一條棉被。臉色煞白如土,兩瓣嘴唇哆哆,渾身都在微顫。

又往前走了兩步,李承志才發現火爐之後還跪著一個半大稚子,約模七八歲。正緊緊的咬著嘴唇,已然見了血。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似的不停的往下掉。

看其與元恪足有五六分相像的臉,李承志心中生出一絲明悟︰這小孩應是廣平王元懷的世子、皇帝的嫡親佷子元悌。

再往後,則是皇帝宿過的那張軟榻。徐謇的四個弟子摯著燈,王顯與徐謇正不停的忙碌著。雖看不清臉,但李承志斷定榻人之人應是元恪的同母胞弟元懷。

李承志抱著拳,輕聲喚道︰「陛下!」

有如被召回了魂,元恪一個激靈。等他抬起頭,李承志心里一咯 ︰皇帝的眼中充滿了血,就像兩個血窟窿。比遇刺那日還要可怖。

甫一開口,嗓子里如同塞了一塊泥,又沙又啞︰「你為何……為何就能這般心狠?」

你,誰?

元懌?

見皇帝終于有了反應,劉騰喜極而泣,「咚咚咚」三個頭又砸在了石板上。聲淚俱下的勸道︰

「陛下,今夜波譎雲詭,實乃大亂之征兆。為防萬一,老臣求你了,調兵入宮吧……若是陛下再……再躊躇不決,怕是悔之晚矣……」

「調兵?」

皇帝就似如夢初醒,「你告訴朕,該調何人之兵?元嘉、高肇、長孫稚,還是元雍?你敢保證,這四人之一不是賊人主謀?」

「陛下,便是四人中真有其一,也還余三位。就算賭,也有七成勝算……」

「萬一賭輸呢?」皇帝的瞳孔縮如針眼,「敵不動我不動……元暉!」

「臣在!」

「即刻出宮傳諭各處,以端門鐘聲為號︰但有亂起,即刻入宮……」

「陛下,老臣去吧?」劉騰抹了一把眼淚,淒聲道,「元侍中還要留在宮中,率暗衛護持陛下。就只老臣無用……」

「你能騎得動快馬?」

皇帝冷聲打斷,劉騰無奈,又能遵命。

直到此時,皇帝好似才看到了李承志,恨的咬牙切齒︰「逆臣,朕令元演率兵赴華林別館平亂,你為何阻攔?若非是你,五弟怎會是如此下場?馮氏(元懷正妃)與元誨、元修又豈會死于亂刀之下?」

元恪的語氣何其淒厲,恨不得將李承志生吞活剝,千刀萬剮。連救治元懷的王顯,徐謇都止不住的心里一寒,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

不知為何,李承志直覺皇帝有些聲厲內茬,好似是強裝出來的一樣。與方才血淚盈襟的狠厲相比,不知弱了多少籌。

況且,予道理上也說不通啊?

听虎賁將秉報,做亂的宮人不足二十,但左近護衛的高車虎賁足有三營。便是派元演去了,該死的也早死了,該平的也早平了,能起什麼作用?

賴誰也賴不到自己頭上啊?

總覺的今天的皇帝智商突然就下降了好幾個層次……

心中狐疑,辯解的話都了嘴邊,李承志福至心靈,忽的拐了個彎︰「臣……有罪!」

可能連皇帝都沒想到李承志會如此應對,一抹驚愕自眼中一閃而逝,又厲聲道︰「若非你還有用,朕恨不得眼下就剮了你……」

元恪口中喝罵,順手抄起椅邊的一只女乃盞就砸了過來。李承志腿腳不太利索,雖橫移的了一步,但終是沒有躲開,被砸了個正著。

皇帝身負重傷,能有多少力氣,根本談不上疼。就只胸前被潑濕了一片。但李承志就跟傻了一樣,呆呆的盯著元恪。

爺爺舍命救你,你就是這樣待我的?

「李侍郎?」

王顯急喝一聲,連忙拉了他一把,「廣平王殿下生死未卜,還要你施以援手……」

意思皇帝是關心則亂,才導致口不擇言。

見他愣著不動,皇帝的眼楮眯成了兩條縫,就像兩把刀︰「救不醒他,朕砍了你……」

呵呵?

朝野相傳,元恪生性涼薄,,翻臉無情。自己一直有些不以為然,今日才見識到了。

一時間,他心若死灰,悵然若失,有氣無力的拱了拱手,竟連聲「遵命」都懶的稱呼,就隨著王顯去了榻前。

此舉堪稱無禮致極,元恪只覺牙根發癢,心里一遍又一遍的狂罵逆臣。

有其君必有其臣,李承志同樣如此︰救人,就你這種親親不認的鳥樣,爺爺救你個毛?

嗯,六親不認?

看著榻上那張與元恪足有七分相像,同樣俊美,且豐潤不少的臉,李承志的眉頭皺成了川字。

突然之間,元恪竟如此顧念兄弟之情了,竟連自身安危都不顧,非要派護衛清泉宮的虎賁去救元懷?

此時更是如死了親兒子一樣,聲如淚下?

那你又為何因猜忌而迫害于他,將他全家禁于宮中達數年之久?

皇帝是被氣糊涂了,還是被嚇糊涂了,就跟精神分裂一樣?就如對待自己︰早間時都還肝膽相照,親如兄弟。這才剛剛入夜,就如仇人?

感覺像是自己傷了他的兄弟,殺了他的子佷一樣?

詭異的感覺像潮水一般襲來,一浪強過一浪,愈發使李承志激蕩不安,心神難寧。

「李侍郎?」

徐謇一聲輕喚,將他拉回了現實。

「醫令請講!」

徐謇低聲道︰「廣平王殿下中的是竹箭,就如那日李侍郎一般,箭上有毒,應是野葛。但好在毒性要弱許多。且中箭不深,只擦傷了皮肉……殿下應是驚懼過甚,再加些許毒性,故而昏迷不醒……」

意思就是無性命之憂?

那元恪急個鳥毛,就跟死了親兒子一樣?

心中大罵,李承志又有些不解︰元懷為何中的是毒箭?

宮人都已經做亂了,難道還尋不到幾把鐵器?

正準備問一聲,就跟鬼似的,身後冒出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李承志,你莫非耳聾,朕讓你即刻救醒他……不然朕砍了你……」

就像汽油桶里扔了一根擦著的火柴,李承志心里「騰」的冒出一股怒火︰元恪,我干你大爺,爺爺欠你的?

好,不就是將元懷救醒麼?

我救!

李承志連頭都未回,緊緊的咬著牙,迸出了一個字︰「針!」

「快快……銀針……」

王顯連聲呼喝,又急聲問道,「如何施針?」

一抹戾色自李承志的眼中一閃而逝︰「百會、前後左右四神聰、人中、左右合谷、關內等十穴同時進針,直刺入穴兩到三分,提針……」

這一招在針譜中叫懸門吊命,意思是病人一只腳已踏入了鬼門關,但用此針,可懸命與一線,令其交待遺言,達到類似回光返照的效果。

成技于何代已不可考,但後世中醫急救時都還在用這一招……

李承志不學有術,且醫枝精湛的印象早刻到了徐謇的骨子里。問都沒問會不會有效果,會不會留下後遺癥,當即就喝令著徒弟施起了針來。

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對王顯、徐謇而言,施幾針比吃飯還要輕松。

都沒出十息,元懷的頭頂、人中,及左右手上就扎上了明顯顯的銀針。

就如立桿見影,只是稍稍的捻提了三兩下,元懷的嗓子里就傳出了「赫赫」的痰鳴聲。

「醒了?」

徐謇與王顯等人又驚又奇,下意識的就要夸贊一聲。話都到了嘴邊,又听耳邊「咯吱」一陣,竟是劉騰推著輪椅,將皇帝推到了榻邊。

「唔」的一聲,元懷本能的睜開了眼楮。

一個人影湊在不足眼前一尺之處,身如柴毀骨立,面若雞骨支床。雙眼赤紅,形同嗜血的野獸……

就如白日里見了鬼,元懷臉色一白,渾身一顫。當看清是元恪後,「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皇……皇兄……」

就如看到了殺父仇人,元恪雙眼如刀︰「是誰?」

原來你救醒他,就為了問這一句?

李承志暗自月復誹,又听元懷吼道︰「是四兄,是四皇兄……」

「元宣仁(元懌)?」

「你怎知道是他?」

「賊人手持四兄的親筆書信,欲誘我謀逆,弟寧死不從,才招來殺身之禍……」

元懷伸手入懷,掏出一個紙團,上開還染著血跡。應是情急之下從一張整紙上撕下來的,展開後也才半指寬,一指長。上面只有十來個字︰元恪無道,兄可代之,望弟助我……

李承志就侍在皇帝側,心里不由的一跳︰這字跡,好像就是元懌所書……

真是元懌?

「胡言亂語……」

元恪將紙條一把搶過,緊緊的攥在了手心里︰「你久居宮中,無權無勢,你何以助他?」

「弟一無所長,元懌自不需我襄助。故而他遣人持書,只為逼我守口如瓶,因弟不從,才致賊人殺人滅口……」

元懷突的住了嘴,好似驚駭至極,雙腿抖個不停,「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三月前,他來別館尋弟飲宴,喝的酩酊大醉之時,說了一句戲言︰孤之子即為太子,屆時,孤既為太上皇……」

元懌的兒子即將成為太子?

不會說的是皇帝留的遺詔吧。擔心胡允華生的是女兒,故而欲承元懌之子為嗣?

嗯,不對……元懷說的是三個月前,而不是十天前?

那時胡允華已然有孕,並被王顯斷為男胎,皇帝正滿心歡喜的準備著立儲之事。

胡允華懷的是皇帝的兒子,和元懌有毛的關系?

除非……

李承志的心中冒出了一絲念頭,直覺荒唐無比︰這可是皇宮之中,都有人能給元恪戴上綠帽子?

下意識的覺的絕不可能,但依舊駭的他頭皮發麻。

猝然回頭,皇帝就跟凍住了一樣,分明也是這般猜想。

元恪的聲音冰寒入骨︰「三月前?」

元懷的頭重重的往地上一磕,砸砸的「咚咚」直響︰「弟敢有半句妄言,願受凌之刑……因太過人听聞,弟便當他是酒後的瘋話。直至方才賊人猝然發難,弟方知元懌貌似忠良,實則狼心狗肺,竟真的做下了這等豬狗不如之事……」

「胡允華?」

元恪吼了一句,嗓子里仿佛被東西塞住了一樣,兩腮左右一鼓,「噗」的一聲,竟噴出了一股血水。

劉騰嚇的手足無措,不知該捂住皇帝的嘴,還是幫他接住噴出來的血。嘴里不停的哭喊著「陛下……陛下……」

徐謇與王顯駭的臉色劇變,慌亂的提過藥箱翻騰著。

就只李承志,宛如石化。呆呆的看著元恪噴在他胸前的那口血水,一動不動。

血水黑中帶紫,且還帶著如同被嚼碎了的碎塊……

「滾開……」

元恪一把推開準備給他灌藥的王顯,就如瘋了一樣,仰天狂笑起來。

笑著笑著,兩行濁淚滾落而下︰「元懌……胡允華?哈哈哈哈哈……朕心心念念的太子,竟然是個野種?老天,你待我何其不公,朕到底造了什麼孽?」

悲哀莫過于心死,就如此時的元恪!

劉騰、王顯等人被嚇的六神無主︰今夜會不會有再有驚變暫且不知,但皇帝顯然急怒攻心,已是病上加病,傷上加傷,怕是時日無多。

這天,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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