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三章 陣樂

《周禮》有八音,鼓為首。

鼓不但是禮器,更是征戰殺伐時的軍器。

因在集市之中,想要聲音傳的遠,就必須用大鼓,也就是軍陣中傳令所用的四尺汾鼓。

但普通百姓哪听過這個?

真要一點準備都沒有,冷不丁的敲響戰鼓,效果絕對不會比後世在人流雲集的商場里拉響消防警報的差。

怕引起慌亂,李承志沒敢先用鼓,而是只用嗩吶,演奏了一首極為歡快的《百鳥朝鳳》,好讓百姓先有個心理準備,知道這是在奏樂,而非打仗……

看台上有了動靜,元悅興奮的一聲低呼︰「來了?」

李憲皺起了眉頭,也看向了台上。

二人方才說的就是這個。元悅稱,高湛有辦法讓整個大市都听到今日的奏演,李憲表示懷疑。

八里大市可不是泛指,而是真的有八里長,什麼樣的奏樂能傳這麼遠?

心下狐疑,自然就看的認真。李憲見李承志一揮手,天上突然傳來一道尖響。

順聲一看,台角立著兩架高梯,各站著兩個男子,一個端著一支嗩吶在猛吹,另一個正執著一面丈余方圓的紅旗在揮舞。

紅旗左右揮了三下,朝天一指,那嗩吶才停。台上台下隨之一靜。樂師、僕吏、衙役,乃至城牆上的禁軍都盯著高梯上的那桿旗和那支嗩吶。

也就靜了少許,嗩吶又猛的一響︰吱兒……

聲音極是嘹亮,且越吹越利,就如一只鳥兒直沖雲宵,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足足五六息,李憲都覺的那吹嗩吶的漢子怕是下一刻就會吹斷氣之時,另一架高梯上的大旗猛的往下一揮。

四下突然響起整齊而又高亢的嗩吶聲,就如百鳥出林,又齊又密。

李憲順聲一看,一路走來見過的那些冰車頂上,盡皆站有人影,正在端著嗩吶用力鼓吹。

他默默一算︰來時所見之冰車怕不是有上百輛,上百支嗩吶合奏一曲,何止才是這八里大市能听到?

原來如此!

心下感嘆,無意間掃過約半里外的一架冰車,看到車頂上也摯著一面紅旗。再往遠處看,又過了約半里,依稀可見又有一桿紅旗,李憲一震︰「白甲營的《旗哨令》?」

「什麼東西?」元悅狐疑道。

說了你也不懂,教了你也學不會……

李憲長嘆一聲,解釋道︰「是李承志麾下行軍探哨、陣戰傳令的警訊之法,須臾間,就可用銅哨將極為繁復的軍令傳至數十,乃至十數里外……」

「這般神奇?」元悅驚道,「為何不在軍中推廣?」

「無用的!」李憲搖搖頭,「便是因為太繁復了,令兵不但需識字,還需懂些樂理……試問軍中的大頭兵,有幾個能學會?」

那是什麼樂理,李承志自己都是半懂不懂!

是他編的擬聲詞,比如「吱兒」代表的是什麼,「咻兒」又代表的什麼,「吱兒咻兒吱兒……」等等組合在一起又代表的是什麼。

因為是他親自琢磨親自教,李豐、李時、李睿、李聰等人自然就學的特別快。

但要寫到紙上編成操典,就跟天書一樣,絕對能讓人看的一個頭比兩個大。

奚康生帶著一幫將軍研究了整整月余,卻只能望令興嘆。最後呈到了兵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如李承志的訓兵操練之法,練一小撮精兵當無問題,但要全軍推廣,就跟講笑話一樣了。

無它,軍中識字率太低,能看得懂操典的怎麼也是隊主以上的軍官,哪個帶兵的將軍舍得讓其當個小小傳令兵?

不似李承志麾下,每隊之中就配司馬,不打仗的時候就強迫兵卒識字,考試不及格就得餓肚子……

元悅哪會在意這個,只是盯著台上的高湛鄙夷道︰「我還以為高二真長能耐了,原來又是李承志在幫他?」

李憲不由點頭︰你以為呢,不然為何是李承志發號施令?

不過這曲子倒是挺輕快。不似宮中宴會,肅穆有余,卻歡暢不足,更比此曲少了許多靈蘊。

正听的入神,看到台上的樂師在準備戰鼓、金鑼等,李憲驚道︰「竟還要用到金、鼓傳令?」

「不是用來傳令,要用來奏樂!」元悅回道,「莫驚,子澄早向陛下秉呈過,城門、羽林、宮禁各監均知會過,不會引起慌亂……」

那就好!

李憲點點頭。等一曲奏完,他又往官道上望去,見跟著冰車的那些僕吏並沒有急著開售,而是在喊著什麼。

仔細一听,似是在向百姓解釋,稍後會有金鼓響起,只是奏樂所用,莫要慌張之類的。

看來確實是有準備……

結果便是,等金鼓一響,宮外安然無恙,倒是宮內亂成了一鍋粥!

男人還好,但一群王妃哪經過這個?

金鼓一響,就有數只酒盞跌落到了青石地上。恰好鼓聲一停,又傳來數十位樂師用以合樂的「吼、哈」之聲,一群貴婦當即就嚇的花容之色。

又是金鼓,又是厲吼,這難道不是亂軍已經打進來了?

不知誰一聲尖叫︰「打進宮了」,就如在燒開的油中倒了一瓢水,殿里當即就炸了鍋。

哭聲、喊聲、叫聲、罵聲,聲音尖的能刺破耳膜。還有慌亂之下帶翻酒案,杯盞碟碗摔落于在的脆響。

女人一亂,男人也跟著亂了起來。有人喝問著殿外的禁衛,是不是亂軍已攻進了皇城,還有人抄了幾案準備堵門。

元恪臉如鍋底,眼角狂跳。高英雙眼圓瞪,檀口大張。

只是幾聲金鼓,就將一眾宗室驚成了這副模樣?

听不出那鼓聲在城外麼,便是真有亂軍造反,也只是在攻城,並未攻進皇宮。

宮牆高逾五丈,宮中禁軍上萬,再不濟也不至于須臾間就讓亂軍攻破。

你們這般堵門,不怕被來護駕的禁軍一頓亂刀砍成肉醬?

簡直蠢的不可救藥……

正暗怒著,見一道身影向他撲來,元恪定楮一看,卻是四弟元懌。

元懌抱著一張幾案,護在了元恪身前,急聲勸道︰「二兄,入地宮吧!」

听到這聲「二兄」,元恪原本如火山噴發般的怒火,竟當即消了六七成。

疾風知勁草!

堂堂親王,只憑幾聲鼓就慌成這般,實是不應該。但元懌能在第一時間想到他這個皇帝,卻實屬可貴。

元恪又往下一瞅︰被他寄于厚望,一直養在宮中的胞弟元懷,竟然躲在一張案幾之下瑟瑟發抖。臉上已無半點血色,眼淚不停的往下滴……

這就是朕看重的大業相繼之人?

元恪眼神一冷,厲聲吼道︰「元懷,給朕滾出來……」

聲音不算大,遠不如那幾個王妃的尖叫,但听到有些人耳中,卻中晨鐘暮鼓,分外提神。

元雍正撅著頂著殿門,听到元恪的吼聲,禁不住的一個激靈︰光顧著慌亂,竟把皇帝給忘了?

完了,不會被皇帝記在心里吧?

多年敬畏之下,早讓元雍形成了條件反射。腦子里都還在驚疑著,身體自然而然就做出了反應,竟飛一般的撲了過去,口中還狂呼著︰「護駕……護駕……」

元恪陣陣無語︰他怎麼都沒想到,第二個能想到自己的,竟是一向奸滑、膽小、懦弱的元雍?

不過不錯了,至少還有人記得朕,也並非所有的宗室都將朕這個皇帝當成生死仇敵……

正自苦笑,只听「咚」的一聲,殿門被人撞開。正試圖堵門的幾個宗室瞬間被撞飛。

元雍都被嚇了一跳︰幸快跑的快,但凡慢上半絲,怕是骨頭都得被撞折幾根……

一群全身甲冑的禁軍沖進如龍似虎般的沖進殿來,手中各持刀弩,厲聲吼道︰「跪下……跪下……」

領頭的分明是內侍中劉騰與通直散騎常侍(值事將軍,皇室寢衛統領)候剛。一眾宗室都懵了︰難不成,是禁軍反了?

這二人卻理都不理他們,口中狂呼陛下直奔堂上。一眾郡王往後看去,皇帝別說慌,竟都沒有挪動半分?

恰值此時,鼓聲吼聲齊齊一歇,竟換成了嗩吶、琵琶等的奏樂之聲時,那些方才還亂做一團的郡王、王妃等,全都跟施了定身術一樣,臉上的表情極其精彩。

根本沒有什麼亂兵,只是宮牆外在奏樂……

最先尖叫的那兩個王妃嚇的魂都快飛了,腦子里陣陣空白,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這一跪,才仿佛驚醒了眾人,不大的功夫,殿中就跪了一地,齊呼恕罪。

皇帝也不做聲,只是冷冷的盯著一眾宗室皇親。

元雍還以為皇帝是不是在等他也跪下去,膝蓋都打了彎了,才听元恪一聲輕嘆︰「皇叔現在可知,我為何不準爾等外放,卻要留在京中?」

元雍稍一琢磨,瞬間會意︰只因爾等皆是一群無才無德、無膽無能的酒囊飯桶之輩,朕才不得已為之……

他不但沒惱,反而一陣竊喜︰孤貴為親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又不敢造反當皇帝,要那般強的才略膽識做什麼?

無膽無能才能活的長久……

他往下一拱︰「陛下英明!」

看元雍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元恪竟無以對。

再看跪在地上那一堆,慌亂有之,驚懼有之,卻不見半絲羞愧之色,元恪陣陣無力。

有才才德,有膽有識,且忠貞不二的宗室,或是牧守一方,或是安鎮一地,皆被自己擇才而用。正是這些不堪用,才被當做囊中一樣養在了京中,自己又有何苛求的?

他心灰意懶的揮揮手︰「起來吧!」

一群男女千恩萬謝,皆是爬起身來。

又听殿外一動響動,尚書監劉芳、尚書令崔光、御史中尉王顯、大夫甄琛,並領軍將軍(禁軍統帥)于忠等,慌里慌張的跑了進來。

這幾位全在偏殿當值,听到禁衛正殿騷亂聲和護駕聲,嚇的魂飛魄散。任往日如何沉穩,卻是將吃女乃的都了出來,往琥殿急奔。

于忠本就是武官,王顯甄琛則是能文能武,都領過軍打過仗,身體很是強健。但兩老頭卻是純純的純文官,再加上了歲數,差點沒跑斷氣。

都是人精,看殿中一眾宗室皆是一臉悻悻,皇帝則是滿臉的狠鐵不成鋼,這幾位已猜到了七八位。

朝著一堆郡王抱了抱拳,這幾個又湊到皇帝身邊。緩了好一陣,等氣能喘勻了,劉芳才恭身問道︰「陛下……無恙吧?」

「幾聲鼓而已,朕能有什麼恙?」

元恪悵然一嘆,「罷了,這酒喝得也確實沒甚滋味,隨朕登城……」

皇帝是要登上城牆看熱鬧?

若是以往,肯定是要勸一勸的。但此時元恪分明正處氣頭上,都知道最好先順著捋,不然絕對會生出什麼事端來,所以竟無人敢納諫。

就只有崔光委婉的勸了勸︰「金鼓齊振,城下怕是早慌做了一團,也沒甚可看的……」

十年君臣,早已知己知彼,元恪冷冷一笑︰「朕早已知會執金吾與羽林,且派了宣義(元悅)與李憲。若驚擾了百姓,這鼓早停了,怎可能奏的如此激烈?你就是不想讓朕去看吧?」

崔光哪里會認,忙一低頭︰「臣絕無此意!」

告了一聲罪,他索性朝于忠一拱手︰「還請魏郡公擺駕!」

元恪不耐煩的揮揮手︰「只是登城而已,擺什麼駕?簡從既可!」

听高湛說過,至多只會奏五六曲,等王儀的鹵薄擺起來,怕是早演完了。

元恪說著就往外走。

于忠卻一點都不慌,幾聲呼喝,頓時有一隊禁衛飛快的登上了城牆。

還真不是皇帝一時興起。于忠早就被劉騰知會過,說是陛下今有可能會登城,請他早做準備。

無它,元恪讓高湛將樂台擺在金墉城下時,劉騰就有了些猜測。

皇帝也可能只是想听一听,但被一群宗室一激,驢脾氣就上來了……

元恪說要簡從,眾臣也只能簡從。怕驚擾城下,元恪沒讓黃門打華蓋,只是撐了一頂普通的大傘。

從城下看,至多也就是覺的城樓上的守軍多了一些。

這一陣耽擱何止一刻,台上已奏完了三曲,正值中間停歇。而十數丈寬的高台下竟圍滿了看客。

台下、官道邊的冰車齊齊開售,每一輛車前都排著長長的隊伍。

看似極是簡單︰大冰鋸成小塊,幾錘子下去就是一堆冰沙。而後拿鏟往碗里一裝,再淋些化開的飴糖水,就是一碗冰沙。

大碗極大,絕對不比成人腦袋小,這麼一碗就賣一錢。或者是會分成三小碗,但不零賣,也是三碗一文。

沒辦法,皇帝只收銅錢,而一錢足換兩斤粟,足抵小戶一家三口一日的口糧。怕虧良心,李承志就只能這樣賣。

不過挺紅火,竟有吃了一碗不夠,還來賣第二第三碗的。

沿街的冰車不時就會傳來即將售罄的哨令,當即就會有運冰的馬車駛出官道之南的無極觀,哪里缺便送往哪里。

見賣客絡繹不絕,很是熱鬧,元恪心中一動,看著元雍與元懌,溫聲笑道︰

「宣義(元悅)求了幾次,說要將這營生交與他操持,朕怕他沒耐心,就一直未答應。但皇叔與宣仁(元懌)若是有意,事後可去找子澄相商……」

元雍雖膽小,但論思敏智睿絕對一等一,不然絕不可能是孝文諸兄弟中唯一活下來的那一個。

一听皇帝這話,他就猜了個七八成︰皇帝這是念自己與元懌方才護駕之舉,有意酬功!

潛意就是,這營生絕對不虧!

但看著頗費人力,真能賺到錢?

真要不賺錢,找個借口拒了高子澄就是了……

心里思量著,元雍嘴上應的飛快︰「臣謝過陛下!」

元懌也如他一般,滿口答應了下來。

見此,劉芳崔光對視一眼,又微一點頭。

說句實話,皇帝對宗室還是很不錯的。不看他都節儉到了何種程度,而元雍、元琛等人又是何等的奢靡?

好家伙,竟然在洛水邊各擺金山斗富?

家里擺一場酒宴,宴請賓客數百,而光是侍酒的美婢,就一人發倆。若是看對眼,你不帶走都不行……

但皇帝卻從未生出過歪念頭,便是元雍、元懌、元悅等主動敬獻,他也從來不收。

早些年之所以那般手狠,一是先皇過于仁厚,一眾叔伯跋扈慣了,自然欺皇帝年少,行事很是無所顧忌。

而恰恰卻忘了,皇帝甫一登基,正是慌恐無措、猜忌最重之時,無風都能空想出三尺浪來,又怎能忍得了一眾親王擁兵自重,時而還拒不受詔的行徑?

別說七個,來七十個都不夠砍……

感慨良久,听到城下傳來一聲極嘹亮的嗩吶,劉芳崔光收起思緒,凝神朝下看去。

到此時,眾臣才發現高台兩邊各立有一座高梯。許是怕違制,沒敢立多高,也就兩丈余。

「除了金?鑼鼓,還有令旗?」

一眾郡王好不驚奇,「竟有這般的奏樂之法?」

元恪有些不耐,淡淡的一擺手︰「噤聲,听就是了!」

崔光等人盡皆無語︰一听就知是個不學無術之輩,竟不知軍中有陣戰之樂?

當朝名將,與奚康生、楊大眼齊名的崔廷伯最擅陣樂之術,每逢臨陣,必令金、鼓、笳、阮齊奏,以激兵卒士氣,以壯軍威。

崔廷伯還親自作過以供陣樂的《壯士歌》與《項羽吟》,每戰必奏,且百戰百勝,無往而不利,因此還被陛下贊為「崔樂將」……

樂台離城牆也就十來步,因此城上看的很是真切。先听左邊高梯上的嗩吶響了一聲,右邊鮮紅的大旗便揮舞了起來。

不多不少,剛好三息,四架大鼓同時一敲,連響四記。

便是軍中傳令,也只需一架而已,此時足有四鼓合擊,聲音何其大?

就真如炸響了四道雷,元恪都覺的自己的耳膜被震的發癢。

正欲伸指撓一撓,鼓聲猛的一停,台上又響起了阮琴與琵琶的聲音。

不多不少,剛好三息,四架大鼓同時一敲,連響四記。

便是軍中傳令,也只需一架而已,此時足有四鼓合擊,聲音何其大?

就真如炸響了四道雷,元恪都覺的自己的耳膜被震的發癢。

正欲伸指撓一撓,鼓聲猛的一停,台上又響起了阮琴與琵琶的聲音。

正欲伸指撓一撓,鼓聲猛的一停,台上又響起了阮琴與琵琶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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