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三日，清晨。
從柔軟的床榻上起身，卸下了昨天無數疲憊的安森深深吸了口氣，稍微活動活動筋骨便走到衣架前，準備換上和昨天一模一樣的將官制服。
但就在伸手的瞬間，剛剛睡醒的中將大人在隔壁莉莎的鼾聲中猶豫了下，轉而拿上了從前在看老阿爾弗雷德裁縫店買來的黑色大衣，白襯衫外加軟頂圓禮帽。
更衣洗漱完畢，從盥洗室走出來的安森剛好撞見正在準備早餐的克里斯蒂安，後者正咬著煙斗，端著兩杯熱咖啡和干面包，像是很意外的笑道︰「這麼巧，要不一起用早餐？」
是啊，真是太巧了，巧合到你也正好準備了兩人份的…心里月復誹幾句，安森也點點頭︰「那就恭敬不容從命了。」
「昨天听博格納太太聊起這件事的時候，我還稍微驚訝了一下，事後想起來感覺你被推舉為克洛維城的代表之一，好像也沒什麼值得奇怪的。」
還沒有坐下，克里斯蒂安就已經忍不住開口道︰「以‘赤心’在克洛維城各個社區和代表中間的影響力，確實應該讓組織領袖在國民議會中有一席之地。」
「是啊，不過考慮到這場史無前例的國民議會，足足有五千三百二十八位代表，就感覺所謂的代表身份好像也沒那麼稀奇了。」安森自嘲的輕笑道，目光落在了對方的嘴角︰
「話說…你什麼時候也開始抽煙斗了，好像從北港回來之後就再沒看到你抽過？」
「哎，你問這個？」
像是有些意外似的，克里斯蒂安‧巴赫突然愣住了，沉思了片刻後便解釋道︰「嗯…就當是某種形象宣傳吧。」
「形象宣傳？」
「是啊，我不是也被推舉為中央行省的代表了嗎，既然要代表那群老鄉們，當然就要照顧到他們的想法了。」拿下煙斗把玩了兩下，克里斯蒂安忍不住苦笑︰
「你是不知道啊，這次來參加國民議會的中央行省代表們，全都是鄉下的教士，農會的頭目和上歲數的村鎮長老，算是克洛維最保守，最古板的那群人；他們心目中的‘領袖長者’，大概就是穿著體面斗篷，留著胡子，喜歡抽煙斗的中老年男人。」
「所以想獲得這些人的信任，你也得打扮成相似的模樣才行，嗯…這就好像如果想立刻獲得士兵們的尊重，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個裁縫店做一身定制軍裝。」
安森微微頷首，對此表示理解。
克洛維王國最富庶的中央行省偏偏也是最保守的地方，這其實非常很好理解︰因為作為王都的克洛維城快速發展，大量土地被兼並成為種植園，商業化農場，失地農民要麼進城進工廠，要麼變成佃農和種植園工人。
時間一長，鄉間人口，尤其是年輕人飛速流失，剩下只有老人和孩子，以及那些最頑固，實力也比較強大貴族領主，那可不是變得一天比一天保守嘛。
「我和他們聊了很長時間，中央行省的代表們想法很簡單——穩定農產品的價格，最好是每年田地里的產出，都可以有商人或者王國的官吏直接派人收購，再降低些稅。」
咬了口被咖啡泡軟的干面包，克里斯蒂安嘆了口氣︰「他們的願望很好滿足，但對改善他們的境遇卻無濟于事；我嘗試著建議他們不如提議鋪設連通村鎮的小型鐵路，利用鄉下的河流修建面粉廠和大型糧食倉庫，但被那些代表們反問為什麼要做這些費錢的麻煩事。」
「我倒是覺得那些代表們的反問很有道理。」
「哦，怎麼說？」
「就算蓋了面粉廠，修建了鐵路，村鎮里的生活變得充實富裕了又能怎樣呢？」安森反問道︰
「克洛維城近在遲尺，就算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改變這里機會和財富更多的事實，修建了鐵路也只會讓更多年輕人加快離開家鄉的速度，努力經營面粉廠，就肯定能在那些大莊園主，種植園主面前佔據一席之地？」
「對那些只有老人和孩子的鄉村，逾期考慮怎麼窮折騰，徹底認清現實，選擇對他們而言更舒適，更喜歡的生活方式，也許是更加理智的選擇。」
克里斯蒂安頓時愣住，有些驚訝的遲疑了片刻︰「這……我還真是萬萬沒想到。」
「沒關系，因為我也是胡說八道的。」安森波瀾不驚的笑了笑，擦擦嘴角的咖啡漬站起身︰「很美味的早餐，那麼…國民議會見？」
「國民議會見。」
克里斯蒂安微微頷首︰「說實話，我已經開始忍不住想象，那將是怎樣的空前盛況了——五千名代表齊聚奧斯特利亞宮，共商國事，肯定會載入史冊的。」
「是啊。」安森突然露出了有些古怪的表情，眼神有些飄忽︰「那我先走一步了，還麻煩兄長您離開之前記得讓莉莎起床，求真俱樂部有個裁縫會來找她。」
「放心吧，不會忘的。」
微笑著沖他擺擺手，克里斯蒂安端起咖啡杯，望著窗外慢慢的回味。
離開公寓，走到大街前的安森坐進馬車，早就等後許久的卡爾‧貝恩百無聊賴的敲了敲車頂；伴隨著清脆的馬蹄聲，車廂開始緩緩順著街上的人潮移動。
「情況怎麼樣？」
「嗯，你是說戰爭準備，還是國民議會的事情？」參謀長漫不經心的反問道。
「兩個都是。」安森沖他翻了個白眼︰「先說前一個。」
「啊，那就是壞消息了。」卡爾忍不住笑了笑︰「按照剛剛加入總參謀部，晉升上校的于連透露的情況，因為前陸軍部被清洗的太嚴重，整個總參謀部合格的參謀屈指可數；特別是那種經驗豐富，組織過多次大規模動員和戰爭規劃的老參謀，基本十不存一。」
「新上來的那群參謀，他們制定的作戰方案和規劃連我們完全不懂軍事的陸軍大臣都看不下去，一眼就拆穿是抄了作戰手冊和某些三流報紙上的垃圾，」
「不過好消息是雖然沒經驗，但是很忠心也很勤奮，當天就被打回重做，連改四版都沒有任何怨言，可以算得上相當勤奮了。」
「光勤奮有什麼用，總參謀部為什麼不找些有實戰經驗的軍官？」話音未落，安森立刻就反應過來︰「啊…是有經驗的，都被清洗了？」
「唉，也不是全部都被清洗了，只是五分之四而已；只不過你要把剩下的五分之一都抓進陸軍部，克洛維的常備軍團可能就得考慮讓連長指揮步兵團，團長指揮步兵師了。」卡爾笑著擺擺手︰
「好消息也不是沒有，預定負責尹瑟爾精靈戰爭，支援瀚土的軍團已經被定下來了，西部游騎兵軍團，有一個加強炮兵團，兩個步兵師外加一個騎兵師，在全克洛維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精銳——有騎兵師啊！」
「是啊，如果不考慮需要三個克洛維騎兵才能打得過一個帝國騎兵的話。」安森翻了個白眼︰「而且尹瑟爾精靈王國到處都是山地，騎兵能有多大用處？多給我們幾門騎兵炮也好啊。」
「這點應該沒問題，法比安在內務部，諾頓去了後勤部，還有我們的陸軍大臣索菲亞‧弗朗茨坐鎮，估計到時候我們大概能第一次享受下，要什麼有什麼的特殊待遇。」卡爾已經開始忍不住幻想了︰
「哦對了，阿列克謝‧杜卡斯基也被調到了游騎兵軍團，擔任第二步兵師的師長，上一個貌似是兵變的時候被民兵一槍打死了，湊巧給了他頂替的機會。」
「有這麼巧合？」安森滿臉的不信︰「是真巧合，還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
卡爾一本正經︰「軍隊人事安排的大權都在索菲亞大小姐手里，誰去哪個軍團還不是她說了算，你真應該感謝她。」
「順便多說一句，按照這次的作戰安排，鷹角城應該是後方大本營，猜猜看現任鷹角城要塞總司令是誰？」
「……誰，總不能是我們的羅曼上校吧？」
「你偶爾也把路德維希大少爺往好的想一想，人家還不至于這麼齷齪。」卡爾翻了個白眼︰「是利歐，而且這個總司令是臨時職務，也就是說他是被專門被派去協助我們的。」
「朝中有人就是好啊。」安森不由自主的感慨︰
「想想當初被逼著翻越晨曦冰峰的時候，哪能想到我們還有今天？」
「是啊，多虧某位總司令成功的把我們帶迷路，差點兒就看不到今天了。」
「……我覺得壞消息已經說的差不多了，該說說好消息了吧？」
「好消息，什麼好消息？」
「你剛剛說了，對尹瑟爾精靈的戰爭籌劃是個壞消息。」安森沒好氣道︰
「那國民議會這邊呢，有什麼好消息嗎？」
「啊，你是說這個呀。」卡爾笑的恍然大悟︰
「不好意思，也是壞消息。」
安森‧巴赫︰「……」
「王室那邊臨時變卦，不同意在奧斯特利亞宮召開國民議會——你最開始的擔心是正確的的。」卡爾沉聲道︰「不過倒不是攝政王太後，她貌似很支持這件事，但奧斯特利亞王室集體反對，甚至就連在王宮外的廣場上露天舉辦也不行。」
「理由呢，理由是什麼？」
「代表人數眾多，成分魚龍混雜，奧斯特利亞宮內不僅有王室成員，豪門貴族女卷，還有許多外國使節；引起騷亂的話，可能會令王室蒙羞，友邦驚詫…嗯，這是對面的原話。」卡爾聳聳肩︰
「總而言之就是不行，必須換個地方。」
「換，這馬上就要召開了，換到哪里？」
安森微微蹙眉︰「市民議會那次只有幾百個代表，找了小劇院臨時湊數也行，這次可是超過五千人，哪還有合適的場所——忠誠宮？」
「陸軍大臣也這麼說了，但路德維希執政堅決反對。」參謀長笑了笑︰「也難怪，真要在那里的話，陸軍部可就要壓過總理執政廳一頭了，他百分百不可能同意的。」
「因此緊急協商之後，地點被改在了白湖公園——王家侍衛和白廳街警察已經提前趕去布置現場了，全城的報社都在積極配合傳播消息，讓代表們趕往新場地。」
「原來如此。」安森微微一愣︰「也就是說只要再等幾分鐘買份報紙，我就能知道這些情況了，根本用不著你告訴我？」
「沒錯，而且報紙我也買來了。」
卡爾十分自然的從身後掏出一份《克洛維真相報》，頭版頭條就是關于國民議會的︰「里面還專門提到了王室因為無法把王宮借出來，對議會做出的道歉，順便恭祝第一屆國民議會取得圓滿成功。」
「順便多說一句，尼古拉斯陛下和攝政王太後都不會到場，但總理執政廳會，不過我覺得你應該也能猜到他是打算干什麼。」
安森挑了下眉頭。
王室會不答應這件事的確和他最開始的猜測完全相同，要親眼看到一群外省貴族和平民把原本屬于他們的權力奪走，任誰也不可能接受；況且雖然都是召開議會，但在王宮和隨便找個廣場的意義與性質截然不同，他們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但他們不明白的是，一旦國民議會舉辦成功並且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無論地點在哪兒，屬于他們的特權就都將迎來終結；王國的凝聚，法理上的認同，甚至于最終解釋權和裁判權，都將從奧斯特利亞王室轉移到國民議會。
這就是真理會想要的，打破秩序世界「秩序」的改變，這就是路德‧弗朗茨賭上所有，甚至于親手殺死和他關系默契的卡洛斯二世也要完成的夢想。
甚至于上朔至聖徒歷元年，聖艾薩克所要做的，所夢想的未來，以及之後百年所有嘗試過打破禁錮著全世界牢籠的未來……全部，都要在今天，在自己的手中迎來決定性的轉機。
馬車緩緩停在公園門外，安森拍了拍卡爾的肩膀，目光望向車窗外摩肩接踵的人群︰
「我…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