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勸君莫惜金縷衣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夏日的清晨,微風伴雨露,白月對朝陽。

小青峰的課堂上,陳子俊一襲白衣勝似雪,口中聖人大過天。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質樸多于文采就難免顯得粗野,文采超過了質樸又難免流于虛浮,文采和質樸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這才能成為君子。」

陳子俊手里拿著書卷,目光深邃而平和,頗有古之仁者之風。

「未經加工的質樸是樸實淳厚的,但容易顯得粗野。後天習得的文飾,雖然華麗可觀,但易流于虛浮。」

輕咳一聲,陳子俊的目光,掃過堂上學子。

「君子之風,一在六藝,二在風骨,六藝之玉成其外,風骨之鐫刻內心。」

「今日書院課堂,所為者,乃是各位學子,七日之文章。等到課後,還請一一上交,現在的時間,用來給你們做最後的修改,希望你們的文章,皆能如聖人所言,質純而不野,文秀而不累,方得文質彬彬。」

瞧著陳子俊離開了課堂,底下頓時就交頭接耳起來。

「怎麼說?事到臨頭了,還要加規矩,這麼不當人的嗎?」

「這一行為,就很陳夫子啊。」

「這麼點兒時間,如何能改?夫子是有意為難,看來昨兒那問道大會,他對我們是不滿意的啊。」

「廢話,當然不滿意了!」

「我本來以為陳夫子變了,居然會力挺學子,那樣的情況都不溜走,誰曉得還是那個他啊!」

「呵呵,我就說了,他必然是被嚇得顧不上逃走了!」

「喂,別說那些有的沒的了,趕緊幫忙看看,我這一段兒怎麼樣?」

「看什麼看,我都不曉得找誰給看看呢!梁兄,梁兄?」

一句‘梁兄’大家頓時把目光放在梁山伯身上,這位兄台,那熱心腸幾乎是與生俱來的。

當年剛上山的時候,大家還會欺負一下他,但一來有那個瘋子祝英台護著,二來梁山伯同學,實在是讓人難以挑剔。

尤其是,就算欺負過他的人,來找他幫忙,他也十分盡心盡力,就讓大家不好意思再搞什麼惡作劇了。

畢竟,人總有個不好意思。

坐在前頭的三好學生梁山伯轉過頭來,一臉真誠地說道︰「沒問題,咱們一起看,大家群策群力,肯定都能交出個好文章來。」

正在旁邊扯開了嗓子,打算叫罵的祝英台,聞言只能翻個白眼,趴在桌面上裝死了。

不裝死怎麼辦?誰叫自己就愛他這個性格呢。

一想到這,祝英台就嘟著嘴生氣,昨兒那麼大的場面,梁山伯居然不打算去,問他為什麼,梁山伯振振有詞地說什麼‘我一向只圖做實事,為百姓謀福,道學一派,實非我所願。’就打算繼續留在書院里研究他的文章。

講道理,作為和梁山伯關系最好,並且也是陪伴著他去吳興觀大壩的人,祝英台表示,自己已經有些看不懂梁山伯最新的文章了。

他好像是從上次觀看大壩一帶,又有了新的思路,已經融會貫通在新的文章里面了。

雖然梁山伯興致勃勃地要和自己分享,但祝英台還是毅然決然地使用‘尿遁’術躲開了。

在祝英台幾次三番地糾纏下,梁山伯無奈,只能和他一起去了問道大會,可是人家根本就沒上台,一直都坐在台下。

平心而論,祝英台實在是做不到,在那樣的場面里,潛心做學問,但梁山伯做到了。

除了在王凝之夫妻二人上台時,看了幾眼,再就沒抬起過頭。

對了,說起王凝之,那家伙人呢?

祝英台從圍著自己和梁山伯的人群中扒拉著,露出腦袋,瞧了瞧課堂最後面的位置。

一邊是馬文才,正在冷冷地注視著桌面上的文章,就好像有仇似的。

另一邊則是王凝之,悠閑地靠著後頭的欄桿,四顧著欣賞風景。

羨慕,嫉妒,也有點恨。

這家伙去年還是個不成器的紈褲,就回家過了個年,突然就好像變了個人一樣,在家里的時候,祝英台听到他在宣城的事情,足足用了一天才接受了這個事實。

至于他和謝道韞成親,那就更是匪夷所思了,去年在山上,自己可是親眼見著這兩個人是如何較勁兒的。

所以,直到在吳興相見,祝英台才算是接受了,謝道韞看上去確實很滿意這個丈夫。

于是,祝英台得出結論——謝道韞眼瞎了。

可昨兒那問道大會,祝英台幾乎是整個書院里,內心最震撼的人了。

原來,這王凝之,還真有兩把刷子啊!

再加上後頭謝道韞上台,這夫妻倆,看來確實是天作之合。

回到山上以後,祝英台一夜都是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夢里都是未來自己和梁山伯,也能像那王謝二人一樣。

可惜早上一來,看見梁山伯再次修改過後,已經完全看不懂得治水文章,祝英台就覺得大概是沒希望了。

然後就在心里鄙夷,哼,王凝之這種人就會出風頭,還是我的山伯好,腳踏實地!

雖然給足了自己心理暗示,但看見王凝之那副懶洋洋的模樣,祝英台還是有些惱火的。

既然現在要做事兒了,那就好好用一下這一身的本事不行嘛,老天爺真是瞎了眼,如此才華,給了山伯多好?

就讓這懶洋洋的家伙,一輩子懶洋洋好了!

這邊祝英台腦子里思緒亂飛,那邊王凝之同樣是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

豫章啊!

阮氏一族,想想就頭疼。

對于文章,王凝之倒是不在意,原因很簡單,昨兒軟磨硬泡之下,謝道韞雖然很不情願,還是幫自己寫了一篇,王凝之抄得開心。

亂哄哄的局面,隨著陳子俊再次回來,將所有文章收走而截止。

王凝之還未起身,幾個學子就把自己圍住了。

「王兄,後日你便要走,今兒怎麼也要和兄弟們一起吃個飯,你家大業大的,可不能吝嗇啊!」

「就是就是!你這一走就是半年,誰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

「可不能忘了我們這些朝夕相處的兄弟啊!」

絮絮叨叨了半天,王凝之只從他們臉上看出一行字︰「苟富貴,勿相忘!」

無奈答應下來,不過還沒等王凝之說好在哪兒,王藍田這個已經沉默了好幾天的家伙突然開口了︰「王兄,不然就去天瀾居吧,我跟那兒熟,可以訂個好位置。」

王凝之打量了幾眼,瞧著他忐忑不安的樣子,點了點頭。

離別總是匆忙而緊湊的,回了院子,吩咐徐有福開始收拾東西,王凝之便上山,去拜見山長了。

要是不給他老人家打聲招呼,說不得自己這兒一走,那兒告狀的信就去了會稽。

「山長,師母。」

剛到謝道韞這院子,本打算叫她一起去道別,結果王遷之夫婦,就在這里。

當然了,還有王蘭這丫頭。

看著她聚精會神地翻閱著冊子,王凝之低聲︰「這什麼東西?能讓她這麼安分?」

講道理,王凝之都已經做好了,即將離開的時候,要被王蘭死纏爛打,敲詐一筆的打算了。

謝道韞微微一笑,「在我家的時候,你寫的那些小故事,我讓謝玄裝訂起來,還記得嗎?」

「啊,原來是用在這里,夫人聰明啊!」

王遷之瞧著這小夫妻,眼里流露出一絲笑意,又皺了皺眉,嚴肅幾分︰「叔平,你可知道昨日,王卓然說了什麼?」

「王卓然?他說什麼?」王凝之一愣。

听完王遷之的話,王凝之頓時垮了臉,說道︰「叔父啊,你就不能跟他講,這其實根本不算什麼,因為我平日里就亂七八糟的,說話不過腦子?」

王遷之一瞪眼︰「那還是我的不是了?」

「沒有沒有,」王凝之急忙調轉槍口,「都怪那王卓然,一把年紀了,不趕緊告老還鄉,擱這兒禍禍人。」

「反正我話已經給你講了,剩下的你自己去跟你爹解釋。」王遷之沒好氣地一擺衣袖,招呼上妻女就要走,不過最後還是回過頭,囑咐了一聲︰「若真逼得緊了,就回書院來,你課業尚未完成,依然是我書院里學子,誰也帶不走!」

王凝之無語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這小老頭兒,說話這麼別扭呢!」

謝道韞站在他身邊,笑了笑,「能有這麼好的山長,你就偷著樂吧,要不是他老人家看你還算是個可造之材,怎麼會給你說這種話!」

「話是真好話,人也是真別扭,而且,我怎麼感覺,山長好像有點兒高興的意思呢?」王凝之皺了皺眉。

前頭,回家的路上,王遷之得意地笑著,還很瀟灑地模了一把自己的大胡子。

「稱心了?」

陡然一驚,王遷之急忙轉頭︰「夫人,你如何……」

「我跟你一起生活了多少年,還看不出來你是不是高興?但我沒明白,王凝之被朝中盯上,你有什麼高興的?」

王遷之又瞧了一眼,女兒還在後頭認真看書,這才低聲︰「我早就跟王逸少說過了,叔平有才,何必要明珠擇暗生?伯遠是能帶著瑯琊王氏穩步而行,但要讓王氏重現當日輝煌,還是要敢作敢為才好。」

「當時被他給嗆回來了,可現在,這就不關我的事兒了,王卓然還好說,可那張道御,此次回京,必會在太後面前提起此事,太後如何能放心,王家雙子,一在朝,一在野?想必會召他入京,放在眼皮子底下,一者昭示對王家的看重,二者鼓勵天下學子,三者才能放心用王家。」

「那你還跟他說,不行就回來?難道他真回來了,你還能不管他?到時候王逸少倆口子找上門來,我可不會替你擋著。」

「若他真不願入朝,寧願回我這書院里來,我自會保他,既然不想入朝,那就給我老老實實讀書,將來接了這萬松書院,教化天下學子。」

「你是這樣安排?」王遷之的夫人愣了一下,倒是有些驚訝。

「這樣最好,一來不能讓他空置了這一身本身,二來有他執掌書院,書院未來自是一片光明。」王遷之遲疑了一下,又瞧了眼後頭看著故事書,樂呵呵的女兒,低聲說道︰「有他夫妻二人照拂,蘭兒以後必然順遂,不會被人欺負。」

……

午後陽光正好,錢塘里蕩漾一股溫暖又輕盈的和風。

鳴翠樓上的小包廂里,王凝之愣了一下,瞧著眼前的杜雪︰「你要離開那兒了?」

「是,」杜雪穿著件很普通的素淨裙子,大大方方地點頭,「我既打算以後跟王藍田共進退了,就不該繼續待在那風月之地,現在我的賣身契已經贖了回來,再過倆日,‘藍藍新糖坊’就開門做生意了。」

「好,我祝你的生意蒸蒸日上!」王凝之笑了笑,杜雪這姑娘,確實有些厲害,就憑這份兒不破不立的膽色,就勝過許多人了。

不是誰都能放棄養尊處優的好日子,去重新開始一段兒不知好壞的人生的。

「多謝王公子。」杜雪笑著點頭。

「我後日就要離開,生意上的事情,你若是有需要,可以多和徐婉談談,我手下的生意,都歸她管的。」

徐婉站在旁邊,笑了笑,「公子,夫人,咱家生意越做越大,我都有些忐忑了,生怕有個不好的。」

謝道韞溫和地拍了拍她的手,「沒關系,你家公子人傻錢多,你可勁兒使,這上頭,我們只相信你,不論盈虧。」

杜雪瞧著這一幕,眼里閃過一絲微光。

到了夜里,王凝之才算是明白,為何王藍田要邀請自己到天瀾居了。

和那兩家比起來,天瀾居畢竟是個新場子,杜雪要走,生意受損,老板娘是很不願意的,沒少刁難。

雖然最終得以離開,但王藍田這小子,居然多了個心眼,為了避免以後生意上被人掣肘,特意將自己拖來,給充門面了。

無所謂,反正自己也有分成,這點事兒還是該做的,走在回山的路上,王凝之笑了笑,拍拍王藍田的肩膀,低聲︰「挺直腰桿來,以後就是個大老板了,慫什麼慫!」

「王兄!後日就要走了,就不跟兄弟們說點兒掏心窩子的話?」

許世康這廝,明顯喝多了,搖搖晃晃地走在前頭,抱著棵樹,聲情並茂︰「我有一句︰錢塘夏日風過水,杯酒入肚心歡喜。此去不知何日見,莫問前程願行急。」

瞧著大家都看自己,王凝之笑了笑︰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紫筆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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