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狼,羊,虎

鳴翠樓,大廳里,燭光明亮。

王凝之坐在案幾後頭,笑容和煦,語氣冰冷︰

「林間有羊,自佔草地,安然居之;狼入,欲吃羊。」

「羊當如何?」馬文才目光爍爍。

「驅虎逐狼。」王凝之淡淡回答。

馬文才的眉頭皺了起來,猶豫了許久,沉默不語,而王凝之也不著急,只是悠然自得,在那邊細嚼慢咽著。

半晌,夜色漸深,馬文才開口︰

「虎卻與狼親近,不一起吃羊,便算是幸運了,羊又如何驅虎?再是挑撥離間,讓虎不願助狼,又如何扛得住狼入羊地?」

「虎狼不和,自不影響狼吃羊,但若是虎發現,狼是它的食物呢?」王凝之目光越過窗戶,看向遠方天際。

一句話,馬文才捧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神色變幻,驟然發問︰「你有把握?」

「沒有,」王凝之回過頭來,露出一個笑容,「你也不必試探我,狼,虎的行事,哪里是羊能掌控?只不過對于羊來說,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我知道的,是你不得不如此做,不得不與我合作,而不是你覺得有利益,有好處才與我合作。這一點,你也要明白,並且告訴馬太守才行。」

「我可能是好意幫你,也可能另有所圖,你甚至可以懷疑,我幫你抗拒張家,是為了北方士族接手錢塘,可就算如此,你又有別的方法嗎?」

「馬文才啊,搞清楚,現在擺在你眼前的這條路,是唯一的一條路,縱使好壞未定,前路未明,甚至可能萬劫不復,但你已經沒有退了,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長久,馬文才嘆了口氣,「具體說說吧,你要如何做?」

王凝之笑了起來,「這才是你該有的態度。」

「想要你爹位置的,是張家,而不是張道御,張家靠的,是張道御之勢,否則他們又憑什麼在朱家,陸家眼皮子底下如此擴張?甚至不畏懼殷浩大人的責難?」

「而張道御所求不明,他選了張家來合作,那如果,張道御突然覺得,張家不可成事呢?或者說,張道御發現,拿下來張家,要比幫張家拿下一個錢塘,更有價值呢?」

「可是張道御如今要收張玄為徒,與張家交好,必然是已經對張家知根知底了,我們又能如何?」馬文才猶豫著,緩緩說道。

對于王凝之的建議,他當然是心動的,如果張道御和張家鬧翻了,那錢塘太守一職,當然就不會被人拿走,可想要做到這一點,卻難于上青天。

「那就要看我們的手段了。」王凝之笑得開心。

樓上,瞧著底下,王凝之聲音漸漸低了些,馬文才則聚精會神地听著,謝道韞笑了笑,說道︰「如果這次,馬家能站在我們這邊,那以後就算我們不在錢塘,你的生意也會很好做。」

徐婉點點頭,回答︰「若是能與馬家關系好,背後靠著錢塘太守府,生意自然是會好很多,只是這馬文才,未必會听話啊,這件事情,風險實在是大,尤其是對馬家來說,一不小心,怕是要再無起復機會。」

「馬文才,還有馬太守,真的會幫我們?」

「不是馬太守幫我們,」謝道韞笑了笑,「是我們在幫他,人嘛,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要讓馬康平放棄自己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守之位,怕是比殺了他還難受,之前他能忍得住,是因為看不到希望,但只要有一點機會,他心里的僥幸,就會讓他忍不住下手的。」

「若是如此,那就要看張道御,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了。」徐婉想了想,緩緩開口。

謝道韞眼里閃過一絲欣賞︰「你說的不錯,這就是變數。」

目光重新落在大廳,謝道韞心里卻暗自點頭,難怪王凝之會信重徐婉,這位姑娘,著實聰明,想要讓張道御調轉馬頭,最重要的,當然就是他來錢塘的目的,這是破局的關鍵,而徐婉一眼便能看穿,確實不簡單。

徐婉自是不知道這些,只是默默地看著下頭,心里期盼著,這次能化險為夷,雖然夫人說的輕松,但誰不知道,那張道御是什麼人物,若是事情辦得不妥當,只怕是要有很大麻煩。

大廳里,馬文才問道︰「想要讓張道御改了方法,不再扶持張家,反而幫著我們,那最起碼要知道,張道御此次來錢塘,究竟是為了什麼吧?」

「張道御這樣的身份,錢塘能有幾樣東西值得他來?」王凝之笑了笑,「就算是你爹這個位置,也不值當他出京一趟。」

「你的意思是,江南世族?顧家沒了,朱家受損,他能挑的,也就是個張家了,以前朝廷對江南世族無力轄制,如今倒是有了機會。」馬文才眼神閃爍。

王凝之輕輕點頭,「對,張道御所來,無非就是要整合江南世族,為他所用,只是不清楚,這是他自己所願,還是……」

「你是說,這是宮里那位的意思?」馬文才神色一緊,如今這天下,陛下年幼,尚且對朝局無所控制,而太後才是晉朝實際上的控制者。

可一旦事情牽扯到這位,那就更加危險了,一旦出錯,萬劫不復。

「我把話給你挑明了,就是不希望你覺得,這事兒有回旋余地,和你爹搞些小心思,你要明白,危險越大,機會越大,若是此事辦得好,張道御多少看見你的本事,那你的未來,才有機會去實現心中所願,否則的話,就憑你爹的能耐,就算將你放入軍中,又要熬到何時,才能出頭?」

「當然了,若是事情辦不好,你這輩子,都別想再有機會了,話說的清楚明白,你可以先听听我的計劃,然後回去跟你爹商量之後,再來回我。」

「你說。」馬文才眉頭緊鎖,心里實在拿不定注意,就算是平日里再驕傲,如今關乎自己一生前途,也不敢做主了。

……

夜色已深,鳴翠樓旁邊的客棧里,謝道韞梳洗後,走到桌子邊,給還在書寫的王凝之揉了揉肩膀,說道︰「怎麼不留在鳴翠樓里,何必要再出來找地方住?」

王凝之頭也不抬︰「鳴翠樓里頭就兩間住處,那是徐婉和小丫平日里的,你要住下沒問題,我住下像什麼樣子?」

謝道韞微微一笑,手上略用了點力︰「心里要是坦蕩,何必在意這些?你看徐有福,就這麼幾步路,巴巴地賴著不走,還是小丫給轟出來的。」

「夫人就別試探我啦,我對你一心一意,哪兒有別的心思?」王凝之把筆放下,手回過來,按在她的手上,說道,「徐有福那癩皮狗,真是丟臉,要不是為了成全他的姻緣,我就讓他連夜回山上去,省得給我丟人。」

謝道韞嘴角彎彎,牽著他到床邊坐下,再開口,「今日你和馬文才談話,徐婉也與我說了不少,杜雪這丫頭,倒是聰明許多,她在年後,便時常到鳴翠樓里,都不需要試探,便自抒來意,求取生意之道,徐婉見她真誠,幫了不少忙。」

王凝之嘆了口氣,「還真是傻人有傻福,王藍田有這麼個聰明的夫人,以後不說能大富大貴,也自然過得舒心啊。」

「你就這麼肯定,王藍田敢為了她,與家里鬧翻?」謝道韞眯了眯眼。

「肯定敢,越是那膽小怕事的人,被逼上絕路,越是會紅了眼,鋌而走險,王藍田與杜雪接觸時間越長,就越是知道她的好處,離不開她。至于跟家里鬧翻,那就要看他們倆自己的本事了。」

「不打算幫一把?有你在的話,想必王藍田要娶杜雪,並不困難。」

「不幫,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情,總要自己去處理,我哪兒有那閑工夫,要不是這小子偷拿了我的冊子,我也懶得管這杜雪是真情假意。」王凝之聳聳肩,往後一倒,伸了個懶腰。

謝道韞也學著他的樣子躺下,緩緩問道︰

「你今兒把事情說的這麼嚴重,要是那馬文才,膽怯了該如何?失了馬太守的幫忙,我們要試探張道御,怕是很難。總不好要爹爹出面。」

「不會的,我把話說的那麼難听,就是要讓馬文才知難而上。」王凝之笑了笑,「馬文才啊,從來就不是膽小怕事的主子,他想以軍功封侯拜相,都快想瘋了,他爹能從一個小吏,坐到如今這位置上,更是不會放過一絲機會。」

「你知道他最後要走的時候,問了我一句什麼話嗎?」

謝道韞眯眯眼,雖然以前不怎麼有這習慣,但跟王凝之呆久了,壞毛病也是越來越多的,「就是在門口的時候?」

「對,他問我,如果馬家是羊,張家是狼,張道御算虎,那我們夫妻算什麼?」

「你如何回答?」謝道韞轉過頭來,好奇。

「我說,」王凝之笑得開心,「兩個獵人。」

且不說這邊夫妻夜話,錢塘的另一頭,馬府中,書房里,只有父子倆。

馬康平抿了口茶,神色平淡,說道︰「王凝之啊,確實是個人尖子,如今又娶了謝道韞,北方世族,鐵桶一片,也難怪這張道御坐不住了,幾十年的建康不待,要來錢塘。」

「爹,你也覺得張道御是來整合江南世族的?」馬文才坐在案幾另一邊,滿臉愁容。

馬康平點點頭,「這是自然,這大晉天下,皇族與桓溫,政權與軍權,相互對立,南北方世族相互對立,才有這如今的平衡局面,可惜短短一年里,南方世族被壓得抬不起頭來,北方世族卻珠聯璧合,勢力越發龐大,太後自然是不能坐視不管的。」

「您是說,張道御此行,是太後的意思?」

「張道御能身為陛下的身邊親近人,自是站在太後這邊的,這天地下,還有幾個人能使喚得動他?若不是如此,那就更與我們無關了,等到你何時能入建康,再說不遲。」馬康平淡淡說道。

打量了幾眼兒子,馬康平心里很滿意,自己殫精竭慮多年,才讓馬家有了如今地位,已是再無前進可能了,要想更進一步,便只能看兒子的本事了。

世家門閥,便如一層層的壁壘,將整個大晉的天下,牢牢抓在手中,想要破壘而起,又如何輕易?

整個朝堂上,哪里有平民子弟?想要真的擠進去,坐高位,只有以軍功而上。

而自己的兒子馬文才,自小弓馬嫻熟,又立志從軍,這才是馬家未來的希望。

為了能給兒子鋪平道路,馬康平已經是竭盡所能了,卻依然不得將軍們青睞,而如今若是丟了這太守之位,那就更難了。

別人從軍,自偏將而起,方能有功,若只是從一兵卒做起,哪里來的功勞?

「這次王凝之既然有法子,我們便與他合作,去年我見他時,便知此人心有成算,你要好好把握。」

馬文才還是有些疑惑,說道︰「爹,你就不怕王凝之是利用我們?」

「能被人利用,才說明我們有價值,王凝之當然不會那麼好心,莫名其妙為了我們去和張家為難,但只要我們能保住馬家,其他又有何妨?王凝之能從此事里得到什麼,根本就不重要,我們不必管他。」

馬康平又抿了口茶,嘆了口氣,緩緩說道︰「你要記住,身份還不到的時候,不要去管那些閑事,知道的越多,便與他關系越緊密,可我們是在錢塘的,沒有必要和北方士族站在一路。」

「江南士族不把我們馬家放在眼里,北方士族更是如此,如今瑯琊王氏,王逸少雖隱逸避世,但王玄之,王凝之已露頭角,陳郡謝氏,謝奕兄弟幾個,廣涉政軍,下一輩年紀稍小,但那謝淵已有才名,更加上王謝之聯姻,足以壓服所有北方士族,為他們所用。」

「你既要走軍務的路子,便不該與士族有過多牽涉,否則朝廷不會放心,你且看看,如今征西軍,桓溫做主,廬江之軍,龍驤將軍袁真做主,當初朝廷肯給他們兵權,便是因為桓氏,袁氏皆在士族中不得支持,才有這機會。」

馬文才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嗯,王凝之既要我配合他來這麼一處,那我自會讓張道御不得不出面,剩下的,就看你們了。」

「事到臨頭需放膽,你是習武之人,自是明白這道理,去吧。」

夜幕深深,整個錢塘都在好夢中。

紫筆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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