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情書一封

會稽山陰。

天已放晴,陽光灑落大地,讓厚厚的積雪更加晶瑩,甚至有些刺眼。

百姓們已經出門了,畢竟雪再大,這日子也要過,該上街做買賣的,給各大商戶送貨的,前倆日還是挺辛苦,要在雪里頭趟著,但眼下山陰城里,雪都已經被堆在街角了,路上還是平坦好走的。

雖然這次的雪大了些,但從下雪那日開始,官府的衙役們就在街上清理了,听說幾個世族大家,都出了錢,給大家發了補貼,並且派出家丁們幫忙,而老百姓們也都是逮著個雪小些的時候,便會出門去掃掃家里門前的雪。

到的如今,出了孩子們還在那些堆好了的雪地里打滾兒玩耍,大人們已經是恢復了正常的生活。

只不過,茶余飯後,總會有點兒新鮮事兒。

開始的時候,幾乎人人都在抱怨這場大雪,不過這倆天就變了,大家更關心的是北方宣城的情況,尤其是在王家夫人郗璿下令拿了兩個小世族之後,整個山陰城的氣氛,就變得有些凝重了。

這幾日里,雖然街上道路暢通,卻看不見平日里出門浪蕩的公子哥兒們,也不見那些大家閨秀們穿行在衣裳,布料和首飾店。

整個山陰城,幾乎是一夜之間,就好像沒有世族了一樣。

大家都有個猜測,應該是最近王羲之大人遠赴宣城,生死未卜,導致郗璿夫人心情不好,找人撒氣,于是這些世族大家,都活的小心翼翼了,畢竟,以夫人的身份,也不至于拿老百姓撒氣不是?

但就算這樣,大家也都相當小心,誰知道王家人最近脾氣有多大呢,郗璿夫人自持身份,不會為難大家,別人呢?

總之,小心沒壞處,別在人家生氣的時候,去觸霉頭。

于是,山陰城難得的安靜和諧。

不過大家都不知道的是,郗璿並沒有心情不好,反而是在家里,笑呵呵地翻看著故事書,時不時還要發表一下意見,批評一下這些故事的淺薄,還有插畫的粗略。

而坐在她對面,中間隔了一個小桌子的阮容,手里拿著針線,正在努力織著一件小衣服,只不過她雖然挺努力,聚精會神,相當認真,手里那小衣裳卻慘不忍睹,兩只袖子一長一短也就罷了,就連下擺,都是歪著的。

越是編織著,阮容越是鼓起臉,很不爽的樣子,把衣裳拿在手里看了看,憤憤出聲︰「你家這些料子就不行!織出來的都是什麼玩意兒!」

郗璿冷眼旁觀,目光越過桌上的一疊書,還有那些堆的爛七八糟的綢緞布匹,嘆了口氣,「阮大小姐,你都這把歲數了,干嘛還要跟自己過不去?我家庫房都要被你禍禍沒了,這是我給以後大孫子準備的緞子,從建康托人要來的,你就這麼毀了?」

「什麼叫毀了?我不也是給令姜以後的孩子準備?」阮容一瞪眼,絲毫不落下風,「你這人怎地如此偏心,大兒子的孩子有準備,二兒子的就沒有?」

「誰說沒有了,」郗璿很無奈地把桌上清理出一個小空,把書放下,說道︰「我這桌子用了幾十年,連我夫君都不會這麼胡亂堆東西,你可倒好,就差給我拆了。」

「拆了怎麼了!」阮容毫不示弱,「誰叫你把我扣在這里,連個好緞子都不給,我想給未來的外孫織件衣裳都不行!」

「你就放過孩子們吧,」郗璿嘆了口氣,「你活到這個歲數,別說衣裳了,你自己織過一塊帕子沒?」

「沒!怎麼了!」阮容理直氣壯。

「沒事兒,你繼續,這些料子我都送你了,還不成嗎?」郗璿著實是沒了脾氣,這位人質,實在是缺乏人質的自覺,自從來了以後,就變了副面孔。

大概是這些年在謝家待得郁悶吧,阮容在自己閨蜜這里,就好像回到了那個十七八的少女時期,過得叫一個恣意昂揚,瀟灑爽氣。

整天好吃懶做得令人發指就算了,還帶著孩子們一起,甚至連何儀都沒躲開她,被她強拉著逛街,郗璿也不好真的禁足于她,便只能由著她去,這下子好了,阮容連謝家的護衛丫鬟都不用了,儼然一副王家主子的派頭。

至于何儀,本來以為是去陪同的,誰想到是去伺候的,偏生這丫頭還是個實心的,就這樣從一個負責看東西的小娘子,變成了一個采買丫頭。

從那以後,何儀看見阮容就要繞道走,至于家里幾個孩子,就更別提了,以前讀書寫字,理由都是為了自己的將來,雖然不見得他們願意听,但多少還是在堅持,如今阮容理直氣壯地要求大家給她作畫寫詩,理由相當直白,就是為了她。

于是,孩子們痛苦不已,整個王家都烏煙瘴氣,郗璿無奈之下,只能把她待在自己身邊,于是乎,庫房又遭了災。

誰知道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阮容夫人,是發的什麼神經,突然就對織衣裳感興趣起來,還自覺聰明,不要人教,一匹布一匹布,就這麼報廢了。

「你這些年,從來就不喜歡這些瑣事,而且,就算是改了性子,干嘛不在自己家里織?」郗璿嘆了口氣。

「以前不喜歡,現在覺得能給孩子們做點事兒,也是很好的,而且,我怎麼在家織?」阮容慢條斯理地回答,「家里做這些事兒,要是給孩子們看見了,豈不是被他們笑話?」

「我就不會笑話你了?」郗璿撇撇嘴。

「呵呵,你愛笑不笑,我還管你那些?」阮容很自然地回答,往後頭的軟墊上一靠,悠閑自得,「你別說,我還真挺喜歡你這兒的,以前不好意思久待,這下好了,就當給自己也休沐幾日。」

「休沐?」郗璿冷笑,「您什麼時候忙碌過?」

阮容眉頭一挑,正要反唇相譏,就瞧見外頭一個丫鬟走來,坐了起來,只見丫鬟行了禮之後說道︰「夫人,謝家姑娘來了。」

「瞧見沒?我閨女心疼我,知道我在你這兒吃不好穿不暖,還懂得來看望我了,以後成親了,也要經常回去看我才行,兩家離得又不遠。」阮容笑眯眯地開口。

「我知道了,」郗璿無奈地吩咐丫鬟去請進來,說道︰「從你來了,你就變著法兒讓丫鬟去給家里說,自己受苦了,害的孩子們這麼冷的天,每天都要跑過來孝敬,還好意思說呢,令姜是不忍心弟弟妹妹們受罪,這才過來的,還有,嫁到我家里,那就是我王家的人,憑什麼回去看你?」

「不回去?無所謂啊,」阮容笑眯眯地回答,「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罷了,她被你扣下不能回去,我自己過來。」

白了她一眼,郗璿無可奈何,只能吩咐著給謝道韞準備茶水點心。突然就覺得,王家如今不像是王家,反倒像是謝家的會客廳一樣。

「你要不走吧,」郗璿試探著問道,「我把令姜扣下來,也是一樣的,你都好幾天沒回去看看孩子們了。」

阮容一愣,頓時就俏目瞪了起來︰「做什麼做什麼!難道我還能把你吃窮了不可?令姜留下,能有我留下的效果好嗎?再說了,你以為我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嗎?」

瞧著謝道韞已經出現在門口,阮容收起來自己可惡的嘴臉,最後給了一句︰「請神容易送神難,你就好好招待我吧。」

謝道韞一進屋子,就瞧見那兩位又在互相擠兌,郗璿坐在案幾一邊,一臉不忿,而阮容坐在另一邊,得意洋洋,就知道今兒該是阮容贏了,當下微微一笑,躬身行禮︰「娘,郗璿夫人。」

這些日子,她也是輕松了些,那日剛知道阮容被王家扣下,謝道韞是滿心不忿的,可是三叔謝安卻完全沒有一點兒擔心的意思,搞得謝道韞對謝安都有了些意見,直到謝安被謝玄糾纏不過,就讓謝道韞帶著幾個孩子來看母親,還要自己注意些。

在見到母親之後,謝道韞就深切明白了,三叔要自己注意的是什麼,那就是要注意弟弟妹妹們,別出門胡咧咧。

王家扣下母親,幾分真,幾分假看不出來,但是母親在王家過得那叫一個逍遙自在,這是真的,傻子都能看出來,所以三叔才不情願讓孩子們來看母親啊!

尤其是,听聞前兩日,王羲之大人的信回來,他們已經到了宣城,那邊還未有戰事,母親就更不講究了,直接拉上何儀出門去逛街了。

當時一听到這個消息,謝道韞就急忙偷偷上街去,暗中觀察了,結果沒多久,就很羞愧地自己回了家,她著實沒想到,自己娘親會把何儀當成個使喚丫頭。

于是,謝道韞轉而擔心起自己未來,嫁入王家,會不會被大嫂刁難的事情來。

而娘親在王家,明明就過得比郗璿還自在,偏偏還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要求孩子們每日都去看她,作為最大的孩子,謝道韞和弟弟謝淵,就這樣開始了輪流跑腿。

「好孩子,快過來,看看娘今兒縫的小衣裳,是不是比前日你來看的那件好一些了?」阮容招招手。

「你不是怕給孩子們看見露了丑嗎?」郗璿撇撇嘴,對于阮容在家里吆五喝六的行為已經免疫了,只能是挑個別的刺兒。

阮容很自然地把手里的小衣裳遞給謝道韞,回答︰「別人不給看,大閨女都要嫁人了,還有什麼不能看的,我這也是在教她,要熟悉女紅。」

「你還是教點別的吧,我見過令姜的手藝,算不得多好,但起碼衣服是衣服,褲子是褲子。」

瞧著阮容連這種話都很無所謂,只是在跟女兒研究衣裳,郗璿越發無奈了,阮容這女子,臉皮忒厚!

瞧著謝道韞用那種充滿了違心的贊揚,讓阮容眉開眼笑,郗璿搖搖頭,從案邊抽出一封信來,遞了過去,「令姜,叔平給你的信。」

謝道韞眼前一亮,接到手里,臉上笑容滿滿,誰知道剛剛打開,就被老娘一把奪走,還念了起來︰

「路迢迢,雪遙遙。

君望雪明待天晴,長路漫漫隨風行。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頓了一下,阮容又念道︰「情書一封,聊表心意。」

謝道韞手還在半空,听得是滿臉通紅,羞惱十分,跺了跺腳,「娘!」

「怕什麼!又沒外人!」阮容毫不客氣,看著信,點了點頭,「字跡清雅貴氣,還頗有逸少灑月兌之氣,然而缺了些風骨,看來這種東西,還是要自己身居高位才能有的,就算是王逸少,也教不會孩子們。」

阮容說完,還遞給郗璿,挑了挑眉,得意洋洋︰「看見沒,你兒子給我女兒寫的。」

「哼,」郗璿拿來,重新遞給謝道韞,「你這人好沒意思,跟自己閨女搶東西,可真是有本事了,給我看什麼,難道我還不認識那小子的字?寫得毫無詩文之對仗格律,反倒像些鄉下歌謠,也不知是從哪兒學來的。」

「瞧你一副嫉妒的樣子,怎麼著,怕兒子成了親,就懶得搭理你這老娘了?」阮容笑得開心,「人家給自己未婚的小娘子寫信,還要講究什麼對仗格律?怎麼,你家老爺王逸少,每次跟你說話,還要引經據典,之乎者也?純粹雞蛋縫里挑骨頭!」

「娘!」

不等郗璿回嘴,謝道韞終于是被一句‘給未婚的小娘子’給徹底擊敗了,羞惱地喊了一聲,扭頭就跑出屋外。

阮容愣了一下,看向郗璿,「不是吧,跟我們還這樣?這孩子膽子這麼小的?」

郗璿翻了個白眼,「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當年跟那謝無奕,簡直就是兩個莽夫,說起來我都替你臉紅,你就老老實實坐這兒吧,讓人家自己去看看信,別再給孩子們添亂了!」

「我添亂?我這不是擔心女兒未來嗎?你那兒子跟你一樣的臭脾氣,我不好好盯著能行嗎?」阮容頓時火起,最近好容易起了關心孩子們的感情,怎麼在別人眼里,成了折騰人?

于是,兩人之間新一輪的互相嘲諷又一次開始了。

站在院子里的樹下,謝道韞再次把信展開,自己慢慢瞧著,臉上的紅潤與那潔白的大氅,和樹上晶瑩的雪花交相輝映,在陽光下,格外動人。

展顏而笑,嘴角的彎彎笑容,恰似那夜間掛在天邊的明月。

紫筆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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