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風雪長夜(四)

面對眼前的情況,他有點不明白了。

又看了看窗外的風雪,黑夜好像墜落在深淵一樣,仍然沒有渡過。

外面仍然是一片漆黑。暴風雪的聲音時而再度大作,混沌的夜幕什麼都看不清晰。

他嘆了口氣,感覺渾身仍然酸痛,干脆坐在了她的旁邊。

她身上的一點香味仍然不時傳來,挑動著他敏感的神經。他不時撓撓耳朵,但是耳根卻越來越紅。

有節奏的呼吸聲,讓他有些欲罷不能。這樣的女子陪伴在身側,就算是那些追殺者現在追來,他也死而無怨了。

越是克制,他的腦子里越一發不可收拾地浮想聯翩。狹小的房屋里,兩人的呼吸聲一者無心,一者有意,漸漸伴隨著高燒的紅燭,慢慢升溫。

外面,傳來低低的雪碎的聲音。

他咬著下嘴唇,好像要咬出血印。漸漸他感覺有些困意了,內心一陣暗喜,準備就這樣睡一會兒,避免胡思亂想。

空氣漸漸迷蒙起來。他好像合上了雙眼,但是燭火的顏色仍然打著旋透過眼皮,照得有些發亮。

屋里再沒半點聲音,除了外面的雪聲,只留下一片沉寂。

唯有跳動的燭火在不住地顫抖。木門已經關嚴,不知哪里漏了一點縫隙,使得燭影焦躁地搖曳著,照不清屋里的顏色。

時間,分秒在流逝。

不知道混沌中,過了多長時間。他感到口舌干燥起來,皮膚下面好像有一團壓不住的火,使得他在半睡半醒間,感到頗為難熬。

這樣……好像不太正常……

他潛意識地動了動手指,很快他的整只手都觸電似的顫了一下。

身體越來越熱了。他很想找點水喝,在空氣中胡亂模索了一把,最後拍在了自己臉上。

稍微涼一些的手背,就在觸踫到臉頰的瞬間,微微被燙了一驚。

他的臉……也同樣火燒一樣滾燙。

似乎已經睜開了眼,但是現在的瞬間,他才沉重地睜開眼皮。

他的內心暗叫不妙,隨之霎時想到了發燒。然後他反而稍有平靜,想來什麼人在外面的雪夜奔跑半夜,難免會發燒的……

可是……除了那種類似發燒的癥狀以外,另一種詭異難言的感覺,漸漸侵蝕向他的心頭。

一陣異樣的燥熱感,讓他翻了個身,撞在了牆壁上。

直到這時候,他才慢慢掙扎著起身。腳步晃晃悠悠地非常不穩,好像胯下拽著千斤的石塊一樣,痛苦而亢奮。

「這……我……」

他眼前仍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想要扶住牆壁,奈何神智漸漸不清,什麼都沒有模到,反而差點栽倒。

搖曳的燈影,漸漸把他的影子,映照成一片模糊而猙獰的魔鬼。

他感到頭痛而昏漲,渾身的火焰似乎要急不可耐噴薄而出。他自然無從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識提醒他,這……不是發燒……

眼前開始重影,交疊的景象使他幾乎失去視力。他感覺渾身的肌肉開始充滿滾燙的力量,一條條熱流涌下,他難受地一把扯開了衣服。

「好熱……熱啊……」

他步履蹣跚,掙扎著試圖靠近門窗的位置。然而就在這時,腳下什麼東西絆住了他,他一時無力,狠狠栽倒。

「咕咚」一聲,這一下並沒有想象中的疼痛。

反而是一陣異香,在陡然間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好像是饑餓的虎豹發現了獵物,他神智頗為癲狂地用鼻尖仔細嗅了起來。

這……這股味道……來自他身下!

他一下子興奮了,即便這股興奮身不由己。他這才察覺身下有一團柔軟的身體,剛才是她絆倒了自己!

她此刻已經醒來,卻睜眼便看到他緊緊趴在自己的身上,頓時嚇得魂飛天外。

「你,你要做什麼!」她驚惶地尖叫。

然而,這點微弱的聲音,在此刻的他耳中,無異于綿軟的呢喃。

這點呢喃,恰好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渾身的動作驟然停止,就像一頭發現獵物尚有體溫的熊羆,緩慢地,駭人地,轉過頭來。

剛一接觸眼神,倒映在她瞳孔中的顏色,就讓內心里的他嚇了一跳。

他此刻,臉色和兩眼,都變得通紅如血。

在燭火的映射當中,自己的輪廓凌亂可怖。渾身掛滿了散碎的衣片,胸膛和兩臂被抓出了數條深紅的血痕。

風雪在這樣的場景面前,反倒顯得孱弱下去。仿佛此刻,這座小屋成了最瘋狂的所在,在外飛舞的風雪,不過是遮掩罪惡的一片幕布。

宛如怒髭的猛獸,她頓時被震懾得不敢說一句話了。只是兩行眼淚慢慢滑下,她低聲抽泣起來。

「為什麼哭……?」

裂開了幾條縫隙般的聲帶,帶著壓迫感和血腥味。他的話剛出口,就立刻變了味道。

她嗚嗚咽咽地搖著頭。紫色的裘襖已經被扔到旁邊,她緊緊捂著身上的衣物,乞求似的看著他。

然而,這樣的模樣,恰恰激起了他無窮的興趣!

他如同殘虐的暴君一樣,飛快地撕扯著自己的衣服,滿地很快成了一沓沓散亂的布條。看著自己鮮紅狂熱的皮膚,他驀地大笑起來。

失去理智的瞳孔,倒映著的,只有燭火下女子那張流滿淚痕的臉頰。

隨之,屋里的高溫不斷升騰。門外風雪「  」地,也好像發了狂似的猛烈拍打著木門,疾風陡然狂烈地呼嘯起來,似乎要把整個山野掩埋。

女子的哭泣和哀求,男人的叫喊和狂笑。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這場無序的夜,融化成了滴滴骯髒的汗水,流在地上。

紅燭越發顫抖了。作為一切的見證,微弱的燭火無能為力。光芒照在兩人身影下迷離的水漬當中,反射出一條條波瀾的弧光。

…………

而就在這時,窗外低伏的那條蹤影,停頓了一下。

看著屋里混亂的一切,身影微微後仰,只細細聆听著不斷傳來的哭泣和喘息。

然後,悄悄轉身,隱沒在了漆黑無邊的雪野之中。

…………

次日清晨,風雪漸停。

混沌的天扉下,濃雲不散,遮蔽了遠山和原野。極低的雪雲流淌在山頂,發出熊熊如奔雷的呼嘯。

門外雪厚,已經沒過膝蓋。而就在大侍從與象風觀道人前去廂房,準備呼喚他們的夫人晨起吃齋飯時,卻見到了令所有人驚愕至極的一幕。

蠟燭,已經燒成了一灘凝固在燭台上的紅油。

…………

光陰如梭。

數年後。

「……」

「………」

一段段嘈雜無序的爭吵,好像風雲流走的霾。陰翳掩蓋在一片宏大的家族之下,他們所有人,都在空氣中近乎窒息。

「……他,不再是東方家的兒子!!」

一聲驚詫的玉碎,宛如支離的視線。隨後是倉促的腳步聲和婦人的哭喊,好像土崩瓦解之前的  雷聲。

沉默在沉默之中,失意的真相,終究是被最無情的世道所戲弄。

屋宇之外的風雪,更冷,更寒了。

一幕幕記憶在稚子眼中交疊的畫面,構成了一片荒唐的景象。最後是漸漸遠離,遠離了他曾經生活的家鄉,遠離了嘈雜無序的屋宇,遠離了他體內流淌的,最荒唐的血脈。

漸漸,那片熟悉的建築,好像一點融入泥土的雪滴,再也無從尋覓了。

唯有頭頂飄飄簌簌的飛雪,不斷遮蓋他的目光。

寒氣不斷侵蝕著幼小的身體。可是老僕依然緊緊懷抱著他,嘴唇烏紫,眉毛凍成了兩條稀薄的橫線︰

「小少爺……老僕,就算是為了贖罪,也要誓死保護您的周全……」

喃喃自語,又像是說給懷抱里那個不諳世事的孩提。

總之,一個抱著孩子的老僕,與漸漸熟睡在老僕懷中的孩子,好像料峭寒冬的兩只鴻影,拍打著殘酷的雪風,朝著與「家」相反的路,漸漸模糊,漸漸逃離。

…………

在他們的背後,一陣裹挾雪片的暴風,很快抹平了他們的足跡。

好像垂吊什麼似的天色,憑靠著山頭泛起的暮色,漸漸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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