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以北,崇山峻嶺,巍峨壯麗,河山大好,尤以奇雲峰最負盛名,煙霧繚繞,宛似仙境,每日往來之游人無數,皆想一睹大衍第一高峰之壯觀。
奇雲峰頂有一小亭,名曰「敬穹」,相傳是前朝文皇帝修建,用來拜謁天人,參悟仙道。所至游人自然都想一攀峰頂,入亭觀摩,然數百年來到達之人寥寥無幾,皆因峰勢太高,山路過險。
卯正時分,天色尚處朦朧之中,山頂白霧繚繞,水汽縹緲,此時敬穹亭中卻已坐了兩人。一個須發皆白,年至杖朝,一身仙風道骨,另一個則面色剛毅,稜角分明,一襲墨色裝束,正值精猛之年。一老一少,一黑一白,兩人于日月交替之時對弈品茗,俗人見了,必要驚跪叩首,高呼仙人。
「姜老,玄意的傷怎麼樣了?」一襲黑衣的中年人落下一子,問道。
「無甚大礙,只不過沒想到對方竟是‘驚雷狂劍’的傳人……也好,那小子氣太盛,現在讓他知道天外有天,省得日後吃大虧……不說他了,該你了,獨孤老弟。」說著,那老者也落下一子。
「話不能這麼說,姜老你就這麼一個孫兒了,教里都很重視,不能讓他再出事了……」
聞言,老者手上一頓,嘆了口氣後緩緩起身。他走到亭邊,看著萬丈淵壑,陳年舊事的感傷讓其臉上現出幾分惆悵。他就是天啟九門之一,鶴翼門門主姜白鶴。
「姜大哥、姜二哥皆為教殉身,玄意若再出事,我們每一個人心里都過不去。」與他說話的人則是厲虎門門主,獨孤飛。
姜白鶴搖了搖頭,嘆道︰「為教殉身,為神皇赴死,那是無上的榮耀。不光是他們,前任雪狐門門主張雪新,還有每一個前陣拼殺的五軍將士、九門兄弟,幾十年來無數人舍生取義,拋灑熱血才鑄就了今日之天啟。」
「姜大哥、姜二哥,還有張雪新全都是死在李長刀的手上,這血海深仇終有一日會找長刀門清算……」獨孤飛眼中寒光畢露。
「私仇事小,公事為大。張雪新去後,雪狐門一副爛攤子,如今大戰在即,你還是得多照看著點。」
「我明白。哎,只是那小丫頭實在靠不住,仗著與冥王大人的交情,屢屢胡作非為……就像這回,要不是她沒看住張雲那小子,玄意也不會犯險。十七八歲本就是小孩年紀,如何擔得起九門門主之大任?」
「慎言!怎可妄議冥王大人?」姜白鶴嚴肅道,「大人行事自有思量,再說不還有孟家那小娘子嗎?」
獨孤飛搖頭道︰「姜老你知道,我這條命都是冥王大人給的,又怎會對他不敬?只不過現如今,最苦的就是思瑤了……」
姜白鶴看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你與孟家小娘子……你可與她談過?」
獨孤飛苦笑道︰「張門主為教殉身,尸骨未寒,我怎可……」
「話不是這麼說的……張雪新若泉下有知,肯定也希望你能幫他照顧好未過門的妻子。當年雪狐門雖然新立,但在他二人治下蒸蒸日上,九門之中穩居三甲,大有趕超你我之勢,怎奈天有不測風雲……」
「他們雖未行禮拜堂,但早已定下終身,我傾慕思瑤,卻是真心祝福二人,誰想到……」獨孤飛嘆了一口氣,說道,「思瑤……如今她不但孤身一人,還要事事為那黃毛丫頭善後,我不忿。」
「冥王大人沒有讓她接手雪狐門,而是選了雲司鳶,必有他的考慮,你多幫襯著點就是。」
「姜老放心,我雖不待見那丫頭,但還不至公私不分。」
「江山代有才人出,天啟需要新的血液,我這樣的老一輩到了退出的時候了……」
「姜老……」
姜白鶴抬手道︰「不久後的大戰將是老夫最好的歸宿……上天待我不薄,行將就木之時還能恩賜一場名動千古的絕世之戰,多少人盼都盼不來。肅清?呵呵,他們認為我等乃天下之毒,欲除之後快,又豈知大道人心,他們清得過來嗎?」
「世人愚昧,此戰之後,我天啟便將開闢一個新的天地!姜老放心,陸天王統領五軍,海王大人坐鎮本島,冥王大人指揮九門,諸事妥當,萬眾一心,靜等敵人來犯!」
姜白鶴點了點頭,說︰「我們雖無所畏懼,但行事還要多加小心,越是名門正派就越喜歡使陰謀詭計……我听說前段日子沈千岳找你,所為何事?」
獨孤飛聞言搖頭道︰「這件事情當真匪夷所思,說來話長……沈家,呵呵,我正要晉見冥王大人,向他闡明此事……」
世間公認,河間成家和荊州陸家乃天下兩大道法世家,一北一南盡佔大衍靈脈。二者之下,說法不一,十數名門伯仲之間,不過將姑蘇沈家列在第三之位的佔了多數。
天下十州,江南最富,揚州百縣,姑蘇至秀。這里不僅是吳郡首府,而且鐘靈毓秀,美名遠播,天下慕名來訪者無數。然此境內,最負盛名的不是青山秀水,亦不是弄墨名士,而是沈家。修道大族對世俗界有著很大的威懾,就像成家主宰河間之地,陸家影響整個荊州,沈家在姑蘇也是說一不二的角色。
與別的道法大族將府園設在城郊不同,沈宅恰在鬧市之中,頗有鬧中取靜之意。絳紫的大門不算高大,卻極具江南建築的秀美,門口的兩座石獅看上去年歲不小了……此刻,望著著那熟悉的匾額,其上略顯滄桑的「沈府」二字,沈青鸞駐足良久。
長吐一口氣後,她疾步走了進去。
一別數月,她竟生出些許陌生之感,不過終究是從小長大的地方,走在熟悉的小徑上,穿過熟悉的園子,看著不遠處熟悉的兩道人影……她微微揚起嘴角。
瘦長的十七八歲模樣,談吐穩重,臉上有幾分秀氣。個子稍矮的則還要小上兩歲,看上去也輕浮一些。
「百鳴、雉風!」
二人面色凝重,頗有心事,也沒注意到沈青鸞,直至聞得呼喊才轉頭看去。
「姐姐!」
二人齊聲驚喊,回過神後,沈雉風更是拔腳狂奔,撲向沈青鸞懷中。他兄弟二人為沈泰峰所生,與沈青鸞雖非親姐弟,但他們自小關系極好,也無太多顧忌。
「姐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
沈百鳴也走上前來,哽咽道︰「姐姐,你離開這幾月,瘦了好多……」
沈青鸞的眼楮一下紅了,臉上卻笑道︰「哪有……倒是你們兩個,越來越高大了。」
「姐姐,你走了這麼久,我好想你,你見過母親了嗎?」沈雉風問道。
「還沒來得及拜見叔母……」
「我領你去,母親大人知道你回來,一定高興瘋了!」
他剛要起身卻被沈百鳴一把拉住,對著沈青鸞說道︰「姐姐,你是接到大伯的書信才趕回來的吧……大伯正在大哥屋中。」
她深吸兩口氣,問道︰「大哥現在如何?」
沈百鳴面露苦色,搖頭道︰「範先生剛走……」
「連鬼醫聖手範遠逐也束手無策嗎……」
「姐姐,母親倒不急,你還是先去見大伯和大哥吧……」
他口中的「大伯」自然就是家主沈千岳,而「大哥」則是其長子,沈青鸞的親哥哥,沈鴻鵠。沈千岳育有沈鴻鵠和沈青鸞一兒一女,其弟沈泰峰則生下了沈百鳴和沈雉風,沈氏一族人丁稀薄,後輩之中只有他們四個了。
然而,如今的沈鴻鵠卻氣若游絲,命在旦夕。看著已經沉睡五年的兒子,沈千岳眼神迷離,形如枯槁,他知道這是命中注定,是歷代沈氏族人對抗、掙扎卻逃月兌不得的宿命。
「爹,你在里面嗎?」
沈青鸞的呼喊讓他心里一震,急忙奔向門口。
「爹!」
隨著吱呀一聲,屋門打開,他看到了數月來日思夜想的女兒,內心起伏巨大,臉上卻不現端倪。
「回來啦……」
「爹……女兒沒用……」沈青鸞則控制不住自己,當她看到那張熟悉卻多出幾分滄桑與衰老的臉龐後,一下淚水決堤了。
「好了,多大個人了,還哭哭啼啼的,爹平時是怎麼教你的?」
「對不起……爹……」
沈千岳平素對後輩甚為嚴厲,但沈家上上下下都知道,這唯一的女兒可是他的心頭肉。
「先去看看你大哥吧……」
沈青鸞跟在後面走入屋內,看見面如灰土的沈鴻鵠後,急忙撲向床邊。
「大哥……」她抹了抹眼淚,轉頭問道,「父親,我听百鳴與雉風說,範先生來看過?」
他點了點頭,嘆道︰「範先生說你大哥時日不多了……所以我才這麼著急叫你回來,見他最後一面……」
當日從會稽回到驚鳴山沒多久,沈青鸞便接到一封家書,讓她立刻趕回姑蘇,因為沈鴻鵠的情況變得十分不好……
「大哥……」淚水怎麼也擦不干,她哽咽道,「上天為何如此不公……」
「這些年若非範先生逆天而為,你大哥恐怕早就撒手人寰了……青鸞,你知道的,這是我沈氏族人的宿命,只是沒想到,你大哥這麼年輕就……」
「爹……真的一點辦法都沒了嗎?」
「能想的都想了,以我估算,你大哥最多只剩十日光景……這十日內,除非……」
「對不起,爹,女兒在清微的經樓里,一無所獲……」沈青鸞傷心道。
「難為你了……神光島的位置多少人想打听,又怎麼會被你輕易找到?」沈千岳搖頭道,「幾月前,我托人聯絡了天啟厲虎門的獨孤飛,以期拜會他們的冥王。無奈,如今大戰一觸即發,對方十分謹慎,獨孤飛至今也不肯見爹一面……」
「女兒在清微也听聞了一些關于‘肅清之戰’的事……」
「多事之秋……你兄長走後,我與你二叔估計也剩不下多少時日了……青鸞,你要記住爹今天說的話,這場戰爭我沈家能置身事外最好,如若不能,也不要輕易被人綁在戰車之上,無論是哪一方……」
「女兒記住了……」沈青鸞悲從中來,泣下沾襟。
「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剛回家,可有見過你叔母?」
「尚未及拜見……」
「歇息一下就去吧,她若知你回來,必定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