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死社稷

「外面何事喧擾?」

長安皇宮內,蕭寶夤有些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

丞相左丞姜儉匆匆趕來,顧不得行禮,焦急地說道︰「陛下,侯終德在白門反了!現在正在縱兵劫掠。」

「啪~」

蕭寶夤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兩個月前,蕭寶夤登基祭天之時,毛遐在長安近郊率軍反叛,蕭寶夤派盧祖遷征討,可盧祖遷卻兵敗被殺。

蕭寶夤又派侯終德去征討毛遐,卻不想,侯終德率軍走到白門,左思右想,覺得蕭寶夤大勢已去,竟然直接反了。

也不怪侯終德有此想法,河東薛家兄弟戰敗投降;蕭寶夤派往華州的張始榮被長孫彥擊敗,兵敗被擒;鎮守潼關的郭子輝被攻克河東、華州的長孫稚繞後,兵敗被俘。

河東、華州、潼關接連失陷,侯終德意識到了長孫稚的軍隊不日就將抵達長安,而長安城里早就是人心惶惶了,這麼大的城,人心亂了是不可能守得住的。

所以侯終德打算偷襲一手蕭寶夤,或許可以向朝廷將功補過一番。

此時,已是孝昌四年一月十九日。

蕭寶夤深呼吸了一口氣,他的面色平靜了下來,沉聲道︰「來人,集結禁軍,給朕披甲,朕要親自征討侯終德這個叛徒。」

「至尊出征,還是妾身來為您披甲吧。」

南陽公主的臉上不見任何慌亂,她從掛甲台上依次摘下扎甲的護臂,裙甲,胸甲,披膊,腰帶,兜鍪,熟練地為蕭寶夤披甲。

夫妻二人相處半生,此時此刻早已無需任何言語,披掛整齊後,蕭寶夤看著神色有些憔悴的妻子,輕輕地說道︰「就待在宮里,等朕得勝歸來。」

「嗯。」

南陽公主乖巧地點了點頭,為丈夫系好兜鍪的系帶。

腳步匆忙,蕭寶夤身邊僅剩的禁軍將領伊壅生、高聿帶著禁衛騎兵趕來,蕭寶夤翻身上馬,呼了一口熱氣,冷冽的空氣中瞬間泛起白霧。

看了看伊壅生、高聿這兩位岐州之戰到現在忠心耿耿地追隨他的將軍,蕭寶夤抽出腰間寶劍,大聲喝道︰「隨朕出征,討賊!」

「喏!」

禁衛騎兵都是追隨蕭寶夤十余年的私兵,轟然應下。

馬蹄隆隆,踏碎了這座西漢皇宮寧靜的清晨

白門作為長安九門之一,承平時節本應繁華無比。

可今日,侯終德所部齊軍反叛,侯終德本來是想帶領這些原本是西征魏軍的禁軍,去皇宮里擒拿蕭寶夤將功折罪的。

可侯終德哪成想到,這些妻子兒女都在洛陽的禁軍,不僅不忠心于蕭寶夤,知道了要背叛蕭寶夤以後,連侯終德的命令也不听了,直接就地劫掠了起來。

嗯魏軍的傳統藝能,就地劫掠。

也沒什麼辦法,軍餉動不動就拖欠一年半載,軍人社會地位還低,又要流血賣命,朝廷的撫恤金發的也少的可憐。不搶點財物,怎麼養活一家老小?

侯終德看著滿大街發泄恐慌情緒的齊軍,徹底慌了神。

他帶著親衛砍了幾個齊軍士卒,但是沒用,現在刀子已經嚇不住人了。

別說是沒有任何戰心的齊軍士卒了,就連長安城里的普通老百姓都知道,隨著朝廷攻破河東潼關防線,長安城已經無險可守,建立僅僅兩個月的大齊,覆滅在即。

看起來,蕭寶夤的錯誤在于三點,其一,他沒有估計到關中對于洛陽的威脅性以及北魏朝廷的決心,寧可放棄河東,也要先剿平關中。其二,他被關隴漢閥的年輕一輩和青年將領給吹昏了頭,以為得到了關中的民心,這些人鼓動他造反不過是為了榮華富貴。

其三,他錯誤地估計了手下的忠誠度,實際上,除了他的私兵以及在關中新募的關隴士卒,他手下的士兵主體還是西征大軍。而西征大軍是由洛陽禁軍和一部分河南兵構成的,這些士卒連年征戰在外,待遇又很差,听聞反叛,也只是被軍官裹挾,並不是真的想跟著蕭寶夤叛亂,朝廷軍隊一到,便作鳥獸散了。

而第三點也是蕭寶夤和元冠受最大的不同,元冠受手下的士卒,是由自行招募的隴西五營戰兵、五州本地由他授田的府兵、河涼兩地邊防騎軍這三部分構成的,來自洛陽的禁軍微乎其微。

元冠受手下的忠誠度,也比蕭寶夤來的高的多。

五營戰兵不事生產,享受著元冠受提供的優厚餉錢伙食,又久隨其作戰,忠誠度毋庸置疑。

而五州本地的府兵,所有的田土都是來自于元冠受打擊叛軍、寺廟、豪強所收繳上來的,這些府兵人家毫無疑問是最支持元冠受統治的一批人,因為如果沒有了元冠受,他們的土地將失去法律和武力保護。

河涼兩州的邊防騎軍就更不用多說了,可能外出作戰他們的積極性還沒那麼高,但是如果有外敵進犯本州或阻斷絲綢之路,那這些邊防騎軍可就要跟敵人玩命了。進犯本州,那是威脅他們父母妻女的安全,阻斷絲綢之路,那就是斷他們的財路。

正是因為這些原因,元冠受起兵打漢中,半公開地對抗朝廷,手下們並沒有任何疑慮。因為軍官士卒都很清楚,元冠受如果敗亡,他們現在天天有肉,月月發錢的日子,和分到的土地,可就不復存在了。

為了自己的美好生活,元冠受的手下們作戰非常賣力氣,忠誠度也遠高于蕭寶夤的齊軍。

話說回侯終德這里,侯終德這時候也意識到了,其實他的統兵權是來自于蕭寶夤而非自己的能力威望,當他決定背叛蕭寶夤時,士卒就沒有了听命于他的理由。

「侯終德!受死!」

齊軍大將高聿,挺槍躍馬,率領禁衛騎兵殺到白門,直取侯終德。

侯終德見蕭寶夤帶著高聿、伊壅生殺來,頓時心中慌亂,調轉馬頭,向白門外逃跑。

就在兩邊通過白門追逐之時,忽見遠處煙塵四起,正是長孫稚的揚州兵已然殺到了長安。

「唰!」

一劍砍掉被打落下馬的侯終德的腦袋,蕭寶夤看著奔襲而來的魏軍,仰天長嘯,「白門」兩個大字映入蕭寶夤的眼簾。

高聿急忙說道︰「至尊速走,伊壅生你帶著禁軍護送,我來斷後,切記分成隴口、渭水、漢中三路干擾魏軍視線。」

見忠心耿耿的禁軍騎兵要帶他逃亡,蕭寶夤卻擺了擺手,神情有些落寞。

「白門,白門樓,這個名字,大概是天意吧。當年是呂布的葬身之所,今日也是我蕭寶夤的死地。」

聞言,伊壅生也連忙勸說道︰「至尊莫要遲疑,與元冠受匯合還有卷土重來的希望。」

蕭寶夤不為所動,整理了一下衣甲,淡淡地說道︰「君王死社稷,逃了二十余年,朕不會再逃了。」

眾將校聞言,齊齊一驚,眾人追隨蕭寶夤許久,哪里還不明白,這是已存了死志。

「爾等以為朕復立大齊,是為了個人野心?還是當朕真的不清楚,長安城里這些門閥、士卒、百姓的心思?」

蕭寶夤輕笑了一聲,他什麼都懂,但是他還是義無反顧的去做了,所以他是執拗的、屢戰屢敗卻永不屈服的蕭寶夤,獨一無二,天下無雙。

今天,死在這白門樓下的是大齊隆緒皇帝蕭寶夤,不是南齊鄱陽王蕭寶夤。

那個少年時代的南齊鄱陽王蕭寶夤,在十六歲家破國亡,全家都被蕭衍所殺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又苟活在這世上二十余年的蕭寶夤,活著,並不是為了他自己。

蕭寶夤活著,背負了大齊皇室數百人,背負了大齊三千里河山,這些東西他就這麼背了二十多年,活的太累,也太辛苦了。

今天,大齊已經重新建立,哪怕只有短短的兩三個月,蕭寶夤也沒有任何遺憾了。

榮華富貴享受不盡,金戈鐵馬征程萬里。

這一生的經歷,由南到北,有少時的錦衣玉食,有十六歲那年的千里逃亡,有魏宮哭闕請魏主興兵復國,有鐘離大戰伏尸十萬,有領軍西征揮斥方遒。

也有,白門樓下,死社稷。

因為,他終于可以卸下背負了二十余年的東西,心安理得的為自己活一次,死一次。

「父皇,你看到了嗎?孩兒今日是以大齊皇帝的身份,斬殺叛將,御敵于都城之外。」

大齊隆緒二年一月十九日,大齊皇帝蕭寶夤戰死于長安白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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