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二章 檀香

說到晉省的面食,可能很多人除了削面涼粉之外,也只知道類似饅頭的花饃,造型花哨,專門在祭祀的時候用。

但盂縣這里的祭祀花饃不太一樣,雖然依舊是造型多樣,但這里是油炸,而不是蒸。

除了花饃之外,很多的家庭也會用油糕來祭祀。

油糕又叫油炸糕,用的不是白面,而是小米面,里頭的餡也有好幾種,豆沙紅糖核桃韭菜雞蛋,後兩種也叫糖糕菜糕。

除了祭祀之外,這也是本地的主食之一。

晉省人嘛,總是有各式各樣的面食。

來的這些日子,萬年除了狂吃玉米面撈之外,還吃了貓耳朵油炸糕油布袋子。

本地人對玉米的吃法很多,直接煮著吃,烤著吃,磨成了面做撈吃,而油布袋子也是其中的一種吃法。

老年間,油布袋子都不放糖。這兩年生活好了,油布袋子大都是甜口,再配上發酵中產生的微酸,酸甜可口,外酥里女敕,不比甜甜圈來的差!

為什麼要說到這些呢?因為接下來要拍攝的戲,就是陸林在祭祀中和小女孩家長起沖突,進而基本化解矛盾的戲份。

祭祀結束之後,便是電影結局,也就是一場盛大的社戲。

劇本里,陸林最終是在社戲的熱鬧中被眾人所擊倒,其他人都歡樂的時候,他死去。

台上的晉劇和台下的悲劇互相映襯,悲喜交加。

為了拍這場戲,劇組也算是下了功夫,直接從太原把最大的晉劇團給請了過來,順便請本地人當顧問,全面復原社戲時候的布置,也算是給被自己打擾的村民賠禮道歉了。

萬年他們來的這個村子,每年會有兩次祭祀,一次在三月份,一次在八月份,每次都會請晉劇團以及歌舞團來表演,每次大概是五天。

其中最熱鬧的是第三天,當地人稱之為「三開戲」,意思就是一天有三台戲,上午一場,下午一場,晚上還有一場。

村里的戲台正對廣場,到時候,廣場上將滿是擁擠的村民,場地里還有小吃攤水果攤玩具攤。

老年人一般在前排,坐著折凳听戲。

中年人會找個小吃攤,坐下來聊天,順便喝點羊雜湯之類的。

小孩子最熱鬧,拿上十幾二十塊錢,麻辣串羊肉串等可以吃個飽。若是攢上幾天,還能買玩具,簡直是兒童天堂。

完全復原社戲的會場是謝飛老爺子的要求。

他當年拍攝《本命年》的時候,就這麼搞過。

他認為,自己作為創作者,一定要有意識或者下意識地去創新,根據各種各樣人家做過的東西,去借鑒或者在它基礎上做出新的創造。

同時,他也要求自己要做就做到位,做到家,做到極致。

《本命年》的劇本里,結局原本最後是下著雪,大家放鞭炮過年,李慧泉被人刺了一刀倒在雪地里,其他人都很歡樂的時候,他死去。

但是當時京城沒有下雪,拍攝的時候,謝飛也想過很多地方,包括當時很多歌星去演出的體育館。

後來發現,必須自己組織。

所以他就在中山公園,組織了一場群眾演出,找到五百多個觀眾坐到前頭看。當時演的是雙簧,要不然這些群眾演員早散了,因為等到早晨4點多才拍完。

而且還要做到極致,鏡頭一直跟著姜聞,漸漸人都走光了,他個人在血流盡後倒下。

這在當時是相當大膽的一個結局,那會兒的電影界有個共識,不能拍悲劇,一定要拍正劇,有正面的思想和價值。

《本命年》的悲劇式結局,跟這倆詞肯定扯不上什麼關系。

也得虧是謝飛,要是換了別人,指不定是什麼下場。

所以說,也別老逼逼什麼上年紀的導演沒水平,全靠關系。

八九十年代,那正兒八經是國內電影思想高度拔升的時候,包括《本命年》在內,《背靠背臉對臉》等一眾現實題材作品,不比第五代的農村情懷和第六代的小鎮青年來的虛。

還有部農村題材電影,也是那幾年的,叫《被告山杠爺》,講述偏遠山村的當家人山杠爺為群眾著想,卻受傳統封建思想的影響,在村里搞「獨裁」,最終因觸犯法律而受到法律制裁。

後世《藥神》的結尾,不被法律認可的好人在警車上受到了無數民眾的感謝,這致敬的就是《被告山杠爺》這部電影,兩個作品的本質都是在探討法治和人治的問題。

說這麼多,意思就是,本地的祭祀已經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開拍。

是不是很驚喜呢?

羅掌村小,有廟,但沒有戲台。

索性,劇組就直接把祭祀戲和最後的社戲搬到了盂北。

八月份,當地祭祀的是文殊,並非是如同別的地方一般,祭祖或是怎麼樣。

面前是陡峭的山路,黃土的路上鋪著碎碎的石子,若是不小心,可能會直接滑倒。

劇組的人扛著長槍短炮,萬年跟寧皓提心吊膽的扶著今年72的謝飛老爺子,生怕出點什麼事。

那貨撇著腿,一瘸一拐的往坡上走。這不是練習,也不是裝相。前幾天那場戲,這貨被從半米高的台階上扔下去,路面上還都是碎石子,當場劃了一身的小傷。

最倒霉的還是膝蓋,當時落地的時候,萬年習慣性的撐了一下,結果膝蓋上滿滿都是傷。這兩天傷口結痂之後,兩個膝蓋就跟生了一層紅色的硬殼一般,一動就疼。

不多時,眾人到了廟宇之前。

很特別的一個廟,不大,也不高,但建在一個小小的土丘上,要上去,就必須上個坡。這麼一襯,廟宇的屋頂就顯得十分高聳。

待劇組準備完畢,謝飛老爺子抿了口茶水,一拍桌子。

寧皓那貨跟便伺候太上皇的老太監似的,扯著嗓子叫道,

「開始!」

滿是碎石的斜坡,兩側是高高的黃土丘,雜草都被清理干淨,此時放著兩張桌子,上面擺滿了黃澄澄的油炸花饃,五花八門。

萬年的腿剛好有傷,演起戲來自然是得心應手。

杜結扛著攝影機跟在他身後,手持鏡頭,老爺子要求這場戲要抓準面部特寫。

只見萬年邁出一只腳,後腿微動,兩條腿的角度很小,膝蓋略微打彎,每走一步,臉上的肌肉便抖動一下。

古怪且滑稽的,他慢悠悠上了坡,來到了廟門前。

門前煙霧繚繞,檀香撲鼻,亦是人聲鼎沸,歡笑不止。

萬年一出現,原本熱鬧的人群立馬安靜了下來。

他穩穩的站在廟門口,人群的對面,雙眼一眨不眨的盯住人群中的段意洪。

段意洪是誰,有名的戲瘋子,還怕這個?當即開始飆戲。

只見那雙凶巴巴的三白眼直直瞅過來,伴隨著的還有他身上那股子來自西部的蠻荒雄性荷爾蒙。

雖然壓迫感十足,但那雙眼楮里卻是茫然跟疑惑。

他知道陸林是無辜的,也看到了陸林的慘狀。

如今,他內心有些後悔,但還差一個契機,一個能讓兩人冰釋前嫌的契機。

一場怒罵,一場酒局,抑或是一場斗毆。

萬年不甘示弱,緊緊抿著嘴,像個愣頭青一般,呆呆的望著他,從心頭涌起滿腔的悲憤,那雙黑亮亮的眸子閃動,像是有淚水在醞釀,但又死死被鎖住。

但是呢,越壓,心里的委屈反倒是越發的翻騰。

只見萬年死死盯著段意洪,手指不自覺的扯動著襯衫和褲子,布料扭動,變形。

那張臉像是呼吸不暢一般,越發的紅,眼眶里,絲絲縷縷的霧氣彌漫而出。

他猛地向段意洪走去,一步一步,那股壓抑在心頭的火就逐漸炸開,「你想說什麼?你有什麼對我說的嗎?」

一字一句,壓抑在心頭的怒火砰砰的迸發而出,「你想跟我這麼說話嗎?看著我這樣,開心了嗎?」

「別這樣,小陸。」

段意洪改了改詞,陸林畢竟是晚輩,直呼其名雖然親近,但還是有點距離感好一點。

萬年看他依舊平和,不言不語,便一把上前,用自己的手死死握住他的衣領,嘶吼道,「你有什麼對我說的嗎?全村人在這里,你說,從我的眼楮里看到了什麼?」

小桃紅在他旁邊,推著萬年的肩膀,想把他推開,卻始終未能做到。

段意洪呆楞著,雙眼余光看著萬年,似羞愧,「冷靜點!」

「說,你看到了什麼?」

檀香彌漫的煙霧中,似有鬼物的哭號。

萬年吼著,把著他的臉,讓段意洪直直看著自己,聲音都有點沙啞,眼楮變得通紅,不是瘋狂,而是悲傷,點點淚滴在陽光下閃爍著,「看見了什麼?什麼都沒有!」

段意洪也不掙扎,像塊木頭似的,木然,失掉了言語和動作。

「我沒犯法,我什麼都沒做,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萬年的聲音逐漸變形,嚎叫著,哭叫著,淚水此時才從臉上落下。

「卡!」

老爺子親自喊道,起身拍拍手,贊道,「很到位,小段也是,很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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