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章 血雨

在接受劇本的時候,謝飛見過萬年一面,不管是之後還是之前,他都沒怎麼深入了解過萬年。

《狩獵》是一部對演員很苛刻的電影,萬年雖然是好演員,但謝飛還是很擔心對方的狀態。

這種演員當家作主的模式,實際上為許多導演所不喜。

選角為啥要導演親自來?

除了部分人的齷齪心理之外,大部分導演還是需要根據劇本對角色的描述,以及自己對于角色的理解來選擇演員。

姜聞為啥要選夏宇?

他的演技就那麼出眾?當時國內就沒有比他適合的?

不一定。

姜聞在拍攝《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前,就把劇本里的馬小軍當成是自己來寫,他小名叫姜小軍。

編寫劇本的時候,自然而然的會把自己的形象、性格、思維嵌套進去。

所以選角的時候,有個要求就是,演員得長得像他!

夏宇小時候像姜聞,老了呢,像劉星,也是很神奇。

這是不是說明,張一山老了也是姜聞呢?

畢竟都是有名的皮猴子‧‧‧

謝飛也是這個想法,若是按他的理解,主角的年紀應該更大一點,如此才能形成反差,才能更沉穩。

萬年,畢竟還年輕,謝飛也比較擔心,現在的年輕人能不能沉下心去打磨角色,去體驗生活。

所以在接受劇本的時候,老爺子才要求萬年去體驗生活,把自己塑造成劇本里那個樣子。

結果這幾日再見,心里頭立刻就放下心了。

除了本身的狀態之外,跟村民的關系也跟劇本里一模一樣,和諧,親近。

拍攝最要不得的就是狀態不對,除了演員自身的情況之外,與他人的互動也算是其中的一種。

如此看來,萬年還真就算是這部戲的絕佳選擇。

而萬年這邊也有驚喜。

話說,經過幾日的拍攝,萬年對于謝飛老爺子的風格也有了認識。

話說,不同的導演,或樸實,或風騷,在拍攝中都有自己的習慣,自己的花活。

比如賈科長,喜歡用中遠景的長鏡頭,再配上嘈雜且混亂真實的畫外音與環境音,他的電影都有種旁觀者的冷漠,像是人群中一雙隱秘的眼楮在看著那些人的悲歡離合。

又比如托尼‧凱耶,《超月兌》、《美國x檔案》的導演,幾乎完全舍棄中遠景,鏡頭拉近到極致,畫面里只有半身和演員的臉。

更別說配樂,這哥們的電影里除了說話聲基本啥都沒有,這才叫大悶片‧‧‧

謝飛老爺子就更加不同,雖然同樣是追求一個返璞歸真,但他跟歐洲那群倡導dogma95的導演完全不同,在客觀的同時,他又能去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美,進而用創新的想法來借助環境表達感情,從而讓人物情感更加的豐滿。

就比如今天要拍攝的這場戲。

今日天氣陰沉,厚厚的雲層遮住太陽,看哪里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空氣悶熱,潮濕,一看就是要下大雨的征兆。

于是乎,謝飛就把拍攝順序調整了一下,將主角埋葬寵物的情節放到了今天。

這場戲講的是陸林雖然被證明無辜,但村里的人卻還是沒能完全的相信他。被釋放的陸林繼續被村莊的人厭惡,家被砸石頭,心愛的狗被殺死,去超市依舊被驅趕。

狗被殺死之後,陸林在傾盆的大雨中將它埋葬,這也是他心理崩潰的開始。

不多時,暴雨降臨。

夏日的雨來的快,去的也快,劇組得趕緊拍完。

跟《湯姆》的時候類似,這次劇組在來之前就定做了一只狗的模型,好在拍攝中使用。

為了符合電影的背景,劇組選擇的犬種就是一只普通的中華田園犬,興許還是個串。

模型上黃色的毛發柔軟,內里卻是橡膠,模上去硬邦邦的,一點彈性都沒有。

拍攝地是學校宿舍後邊的河溝,就在那座橋下。

劇組的人先前就在這里搭了個棚子,監視器等設備就放在里面,杜結披著雨衣,調整著鏡頭,隨時準備拍攝。

棚子里,老爺子正跟萬年說戲,「我希望這部電影開頭和結尾都有一場雨,再加上現在這場,一共三場雨。最開頭的一場是完全純淨的,清新的,現在的一場是沾染了血腥味的,結尾的一場呢,是人群中的,是泥濘、骯髒的。以雨水來作比,比喻人的關系,比喻社會的關系,你理解吧?」

「嗯,」萬年點點頭,以物喻人嘛,理解理解!

「好好演,爭取一次性過了,夏天淋雨可容易感冒。」老爺子裹緊了身上的夾克,老年人嘛,不管啥時候都會怕冷。

「嗯!」萬年又點點頭,余裕余裕!

「那就好‧‧‧小王,小王!」

一旁,王千原趕緊答應,「在呢,在呢,您說!」

「你等會兒注意接詞,別耽誤功夫。先試一次,不行就換個方法。」謝飛又道。

「沒關系,保證沒問題。」

王千原應了聲,他扮演的是主角陸林在學校的同事,雖然一直相信他,但未能說服村民,一直處在自責中。

不多時,準備完畢,無關人員都躲到棚子里,萬年準備往空地中間走,王千原撐著傘,在橋邊站著。

「各組準備,開始!」

河溝里,小狗的尸體安靜的躺在地上,血水流下,將積起的雨水漸漸染紅。

萬年埋著頭,一縷縷黑發被雨水打濕,垂落在臉上。

眼鏡上滿滿都是水漬,他手里拿著鏟子,埋頭挖著坑。

攝影機的位置略高,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孔。

之前的戲,謝飛老爺子的想法是讓他哭泣,讓他直觀的把悲傷表露出來,跟雨水這麼一襯,便有種天地同悲的感覺。

很詩意,但不夠深沉。

老爺子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沒貿然喊停,只是打了個手勢,讓攝影機對準萬年的臉,大特寫,拉近。

今兒就要看看,你能給我什麼驚喜。

所謂的悲傷,越是對比強烈,越是壓抑,才能越發的具備感染力和影響力。

萬年就那麼在雨中埋著頭,不斷的挖土。

一捧捧的泥土揚起,又在雨水的沖刷下變成稀爛的軟泥。

他動作並不快,也沒什麼力量感,甚至有種虛弱般的搖搖晃晃。

忽然,萬年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拋下手里的鏟子,手撓撓頭,摘下了滿是水漬的眼鏡,狠狠丟在了地上。

接著一抬頭,杜結趕忙對準,剛好捕捉到那一剎那的表情。

監視器前,謝飛差點鼓掌叫好。

他此時的姿勢非常奇怪,站著,卻不挺拔,像是株干枯的樹,即將折斷,崩壞。

那雙眼楮在鏡頭前掃過,痛苦、悲傷、不滿、憤怒,種種情緒雜糅著,放射著,憤怒滿心,卻又茫然無措,直接戳中觀眾內心最柔軟的所在。

陸林不明白,自己什麼都沒做,為什麼會受到這樣的對待?

他憤怒,但又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悲傷,卻又死死壓著將要流淚的雙眼,任雨水從眼皮上流下,卻沒能跟淚水混雜。

「陸林?」王千原打著傘,在橋邊叫道。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進來吧,下雨天容易感冒。」

「別管我,王老師!」

「快上來‧‧‧」

「我讓你走!」

萬年整個人僵在那里,連頭都沒回,「走吧!回自己家去!快滾!」

說罷,他轉過頭,丟下手里的鏟子。

死去的愛犬躺在那里,它被套在麻袋里,用錘子活生生砸死。皮毛裂開,骨骼碎裂,縷縷鮮血被雨水沖刷而下,將一個個小水坑染成紅色。

「呵‧‧‧」

萬年跪倒在地,頹然的抱起了愛犬的尸體,從喉嚨里艱難的擠出一聲怪異的笑,或許是哭。

想要說點什麼,想要憤怒的罵點什麼,最終卻只能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親了親冰涼的尸體,合了下眼,雙肩緊縮著,整個人在顫抖,高瘦的身影在鏡頭下像是秋日飄落的枯葉。

然後,慢慢將懷里的愛犬放進了坑里。

「‧‧‧」

監視器後,謝飛不由得眨了眨眼楮,有想哭的沖動。

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表演,確實比自己之前設計的那種要更具感染力。

看來,人老了,思想的確會有所落後。

自己還想著天地同悲,搞點傳統詩意。而演員呢,則已經研究著把東西方的表演融會貫通了。

不服老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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