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是灰色的。
陰雲遍布在穹頂之上,像是大意的畫師不慎把濃墨潑在畫卷上,又不知如何修改,于是草草的涂抹兩筆,形成了這樣的圖畫。
給人一種壓抑、不快的感覺。
由于地理位置相差甚遠,這里的氣候與安樂之前的環境差異不小。
這三天來,一直都是這樣的天色。
連帶著那灰幕之下的城市,也顯得有些陰沉、不詳。
雖說安樂今早就見到了那座城市的輪廓,但是就像是爬山時看見的山頂——看著近,實則還有一段不可忽視的距離。
而就是這樣遠遠望去,安樂就察覺到些許不適,好像那城市里有著某種危害身體的物質一樣。
越是靠近,這份不適感就越發濃烈。
甚至……
安樂的皮膚表面,都傳出微微的刺痛。
類似于鐵銹的腥味,鑽進他的鼻腔。
‘這味道……’
安樂皺了皺眉,眯起雙眼,低模了模地面灰黑色的土壤,土壤的觸感粗糲干枯,蘊含某種不好的物質,也給皮膚表面帶來微微的刺痛。
他心中浮現出了些許猜測。
‘要真是那樣,那就太……’
但不管怎樣,安樂身上的物資也的確快消耗殆盡了,而且還迷失了方向。
與其繼續在荒原上漫無目的地前進,不如進入城市內暫作休整。
或許還能順便多給公司招收一些員工。
順帶一提,在這兩個月時間里,石族內78個D級以上的超凡者,都成了混沌全知之主的信徒。
不得不說,石族人的確是天賦秉異的一群人,一般人中出現超凡者的概率大約是百分之一,而石族中光是D級超凡者的比例,就遠遠超過了這個標準,近乎有十分之一。
這也和他們每天都要經歷殘酷的戰斗、淘汰有關。
在安樂不幸被「無間無定之影」傳送離開之前,原本殘余八百的石族人,再次縮減到只剩下七百出頭的人口。
荒原,畢竟是極為危險的。
哪怕有安樂的保護,在失去異石的偉力後,他們還是再三遇到了襲擊,出現傷亡再正常不過。
最危險的一次,石族人們更是踫上了「靜默的灰白」——早在安樂最初出城時,就曾遇見那種存在,它是一種亡靈,能將所有事物的顏色都剝奪、消除,變為單純的黑白兩色。
而被剝奪顏色的生物,則會在某個不為人知的瞬間,從現實世界消失,抵達某個不為人所知的空間。
就辛青儀在《荒原游記》中的記載中,那些失去顏色的人或許並沒有死,而是被關在了那沒有光和熱、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夾縫中,永遠的。
直到時間的盡頭,都不會被釋放。
辛青儀書里直言——與其落得那種處境,我倒寧願痛痛快快的死了!
說不定變成鬼還能和同類一親芳澤呢。
安樂面色古怪的搖搖頭。
每次想到辛青儀,畫風總是會偏轉到奇怪的方向。
「主人,好討厭的味道……」
小小的聲音在安樂耳畔響起。
白裙少女的虛影若隱若現,露出嫌惡的表情。
一個人的旅途畢竟有點孤單,安樂索性把小小的雕像帶在身邊。
倒不是借助她的實力做點什麼,而只是單純的……解悶而已。
——住在左眼的甘香,出于會引來注視的原因,安樂不能隨便把她放出來。
「你也覺得不舒服?」
安樂在心底向小小問道。
在教堂里住了這麼久,小小逐漸沾染上了其中的氣息,被打上獨特的印記。
——用小小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已經不干淨了!」
但這加強了安樂和她之間的聯系。
不用發出聲音,他們也能通過思維進行交流。
唯一的缺點在于,安樂有時能听到一些不該听到的小心思。
「很討厭的味道……這里的空氣、土壤,還有那座城市,都超級超級超級討厭!」
小小連用三個「超級」來表示她的厭惡。
「在這里住久了一定會生病吧?」
安樂補充了一句︰「大概還是無法治愈的惡疾。」
這時,安樂距離那城市的邊緣不會超過五百米。
他走在一條還算寬敞的大路上。
這條路除去寬敞外,也沒有任何一個值得稱道的優點,路面坑坑窪窪,絲毫不平整,布滿了彈坑——不是「子彈」的「彈」,而是「炮彈」的「彈」。
有些坑洞和裂痕被人用泥土草草的填平,連夯實的步驟都略過了。
依稀能在沙石下看見,血跡和沒被及時搬運走的殘骸,一腳踩到一截手指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只是就安樂匆匆一瞥就能看出,那些尸骸似乎……不屬于人類?
其扭曲畸形的體態,猙獰可怖,把小小都嚇了一跳。
「這、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哪有城市的大路會是這樣的?」
安樂沒有回答她。
殘余的硝煙和血腥味縈繞在四周,而且……很新鮮!
說明戰斗就在不久之前爆發。
危險,或許還沒走遠!
安樂環顧四周。
周圍偶爾能看到一些低矮的棚屋,零星的建立在道路的兩旁,其建築的風格,和安樂在月涌市、石族營地見到的都不同。
硬要說的話,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敘利亞戰損風格?」
其中似有似無的傳來不懷好意的注視。
不過。
直到安樂從棚屋旁經過,背影遠去,也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
藏身于棚屋中的,是一伙身材瘦削、像是營養不良的男人。
別看他們身上的衣物五花八門、破破爛爛,像是什麼雜牌軍,但是手里可是拿著真家伙的,是專業的搶劫團隊。
甚至還有狙擊手躲在棚屋的上方,瞄準鏡始終鎖定著不遠處的安樂。
但是沒有首領的命令,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目標遠去。
「大哥,為什麼不下令開槍啊!」
狙擊手矯健的從屋頂翻下來,像是一只靈動的貓兒,沮喪且略帶不滿的問道。
「他就只有一個人,有什麼好怕的?」
為首的老大冷笑一聲。
「呵,就因為他是一個人,才不能輕易動手。」
「一看他的衣服、動作就知道,他不是咱們這里的人,大概率是荒原上的旅人。」
像貓一樣的狙擊手不解問道。
「那不是更好嗎?」
「一個外鄉人,還沒有加入哪個勢力,死在路上,誰都不會管的啊!」
首領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盯著他,狠狠的敲了下他的腦門。
因為是團隊里眾多的技術兵種,首領也沒敲得多用力,只是語重心長的說道。
「老子怕的不是什麼勢力、背景,而是目標他自己!」
「這年頭能獨自穿越荒原的人,有哪個是好惹的?」
「撞到鐵板上,咱們就全完了。」
他們這個小團伙的實力在這城市里絕不算強,屬于大勢力輕輕一碾就會被碾成肉沫的爬蟲,然而卻依舊維持了相當不短的時間。
壽命比某些大勢力長得多。
原因就在于,這名首領的穩健。
不打沒把握的仗,不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可是……」
最後,狙擊手嘴唇動了動,也沒說出反駁的話語。
但看其神情,明顯有些不忿。
恃才傲物,再正常不過了。
首領將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在心里嘆了口氣︰‘現在的年輕人不好帶了啊。’
其實還有一件事,首領沒有告訴手下們。
就在剛才他準備動手的時候,他猛然瞥見,那個身穿黑袍的男人轉過頭,若有若無的看了自己一眼。
只是那一眼。
首領就好似看見了,他置身于一片波濤起伏的海面上,數不清的狂亂觸手從海面之下鑽出,要把他拉入幽深無垠的海水中。
至于那海面下會有什麼,首領已經無法思考!
漆黑的虛影接踵而至,依附在體表,像是要將他的存在都給取代;
污穢的病菌舌忝舐著肌膚,滲透進血肉,內髒都變為膿水;
恐怖的亡靈,張開數張血盆大口,撕扯他的……
那些只听聞、想象過的可怕存在,好像從他身體里面生長了出來,從心靈的深處、大腦的內核,將病變傳遞向全身,讓他變成另一種存在。
滲入靈魂的寒意,仿佛將他的全部身心都給凍結。
他幾乎要因此而畸變了!
所以,首領才會毫不猶豫的放棄了原定的計劃,從心的目睹對方離去,
他心有余悸的自語道。
‘那絕不是我們能招惹的存在。’
‘這樣一個家伙來這里,是想做什麼?’
******
對首領的反應,安樂一所無知,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他很快就發現這座城市的另一處異常。
這里……沒有城牆!
是的,這座城市,根本就不存在月涌市那種保護性的城牆。
只是在主干道上,有著一個象征性的關口。
看守關口的,也不像是所謂的城防軍,而是身穿特殊制服的……安保人員?
制服的肩膀和胸口,有著一個奇特的徽章。
上面繪制著一座漆黑的山峰。
「黑山安保公司。」
那工作人員冷冷的瞄了安樂一眼,自我介紹一般說道。
「外來人,過來繳納過路費。」
他的語氣不太客氣。
或許是看安樂那張帥臉不太順眼。
安樂方才看了看其他進入關口者的行為,都是很老實的入關,繳納手續費,只是金額的大小略有差異。
部分身上穿著制服、或是氣息不弱的人,工作人員更是管都不管,直接放行。
看完他們的表現,結合先前的推測,安樂對這里的風氣有了大致的了解。
他也不說話,只是用沒有被眼罩的獨眼,幽幽的看了那人一眼。
隨後,安樂便越過了關卡,向前走去。
「喂!你個……」
關卡旁的另一個工作人員面露不滿,正想叫住他,卻被同伴一把攔住。
「住口!」
男人的面色慘白,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粗重的喘息著。
方才,男人經歷了和那首領相同的經歷,語氣沉重的說道。
「放他走。」
看他的表情,身邊的同伴就明白了一切,背後涔涔的冒出冷汗來,慶幸自己沒有說出後面幾個字。
作為看守關卡的人員,最關鍵的就是眼力勁。
萬一惹到不該惹的強者,死了也就白死了。
「好險……」
*****
「主人,這地方好髒啊!」
小小輕聲抱怨著。
即便通過了關口,周遭的景象和城市之外也沒有太大區別,只是人口的密度大大增加了。
環境更是糟糕得無以復加。
髒水肆意橫流,隨處可見被丟棄的垃圾、沒被清理的糞便。
一具剛死不久的尸體,就那樣毫不掩飾的躺在污水中,血跡斑斑。
還有孩童光著,在尸體上模索著什麼,最後連衣服都扒了下來。
這里,根本看不出一座城市的模樣,只能說是一片貧民區而已。
然而,在不遠處的高處,卻能見到一棟極高的摩天大樓。
其高度,少說也有三四百米高。
那鋼鐵的材質、發光的玻璃、整體的架構……無一不說明這是一件如同藝術品般精美的建築,不遜于安樂在地球上見過的那些高塔。
可把這二者放在同一幅畫卷之中,卻只讓人感到無盡的諷刺。
像那樣的高樓不只一座,還有幾棟稍微矮小些的,擁簇著最高的那棟。
一些懸浮在半空中的炫目車輛,在高樓間穿梭——那大概是這座城市獨有的科技產物。
這里核心區的科技水平,或許要遠高于月涌市。
‘這真是……太賽博朋克了。’
安樂在心中評價道。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安樂本來以為月涌市的貧民區已經挺糟糕的了,可和這個鬼地方一比,那里簡直就像是天堂!
起碼,月涌市貧民區還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秩序,當街殺人是絕不允許的,還有人定時清理衛生。
要是安樂當初穿越來到的是這里,恐怕沒過幾天就要暴斃了。
不過,安樂的感慨,也僅僅如此。
安樂沒有因此生出絲毫多余的情緒。
他只是一個來自外鄉的過路人,並不打算在這里久留。
‘等收集完物資和情報,就趕緊離開這地方。’
安樂心想著,卻忽得听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啜泣聲。
「爸爸……嗚嗚……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