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6月1日,x市游樂場。
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小女孩坐在漆成天藍色的長椅上,澄澈如海的雙眼中倒映著公園中來來往往的大人小孩。
今天是兒童節,對大多數父母來說,去游樂園玩,是對付小屁孩方便又高效的方法。
來往游人不時會注意到長椅上的小女孩。似乎是個很乖巧的孩子,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等待家長。她穿著藍斑點的白裙子,烏黑的頭發上扎著淺藍的蝴蝶結。
無人知曉,她只是順著人流來到這里,靜靜觀察著所有人類。讓塵世的顏色,慢慢染上她透明的眼瞳。
她是有名字的。但此時,她就像剛剛降生于人世的嬰兒,並沒有父母為她取名。名字,她需要花時間仔細想想。
在來來往往歡笑的孩子中,有一個人類幼崽格格不入。她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個死小孩。
如果長大一些,在人類的審美觀中,他應該屬于「很帥」的那一類。
10歲的楚子航被打扮得整整齊齊,但頭發總有些炸毛。蘇小妍拉著兒子的手尋找下一個游戲項目,清脆的笑聲像是百靈鳥。
死小孩一直板著臉,很難想象一個人類幼崽會掌握這種高難度技能。他不時還會惡狠狠地偷偷瞪一下前面的西裝中年男人,那應該是人類世界中的「父親」吧。
呵,有趣的人類幼崽。
楚子航木著一張臉,每隔幾秒舌忝一下手里的芒果味冰淇淋。這人不是他爹,所以即使是來游樂場玩,他也不能高興。
不少人認出了鹿天銘。他是x市的名人,知名企業家,經常上電視的。
個別的,還上來問好套近乎。鹿總抽時間陪兒子出來玩啊,兒子長得真帥,和鹿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弄得鹿總和楚子航,都很尷尬。
楚子航是個很早熟的孩子,他知道鹿天芒是個不錯的人。那個男人只知道給他帶特辣的鹵大腸,而繼父會抽時間帶他出來玩,會了解他的學業情況,幫他規劃未來發展。
但這個人不對。從一開始就錯了,所以什麼都不對。
他說不清自己在期望什麼,難道是期望那個男人某天像英雄那樣回來嗎?世界上有巨龍的概率都比這個高。
小女孩八成的目光都被這個奇怪的幼崽吸引了。不僅是因為他強行擺出的面癱臉,也因為他身上的氣息。是臣僕的味道。
旋轉木馬上,所有孩子都在歡笑,震得傘頂都在發顫。只有那個幼崽端端正正地坐在馬背上,垮著一張臉,搞得像是這匹馬欠他五百萬一樣。
直到看到過山車,小男孩的表情有點繃不住了。蘇小妍一臉興奮,神采飛揚,而鹿天銘同樣有些畏畏縮縮。
下了過山車,小楚子航面色發青,雙腿發抖。但仍然緊緊攥著拳頭,強撐著一張冷漠臉。
游樂場,似乎是人類創作出來,用來娛樂幼崽的事物。但這個幼崽為什麼不能開心起來呢?
他這個人類做得很失敗啊,完全不懂得模仿。這樣大概很難交到朋友,會被作為「異物」排擠到人群之外。
女孩坐在游樂場中靜靜看著人來人往。新生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重新變成一張白紙,被動地由塵世上色,再度融入這個世界。
自己應該是有從前的,只是她記不起了。
如果生在船上,她或許會成為環游世界,征服大海的船長。如果生在山中,她可能會成為臣民供奉的山神,也可能是攔路的土匪頭子。
生在學堂中,就做個夫子。生在皇宮里,就成為皇帝。
那在游樂園中,她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女孩的雙眼變得越來越靈動。蹦蹦跳跳的毛絨布偶,孩子的歡笑驚叫,呼嘯上下的過山車,氣球、冰淇淋和棉花糖,一圈又一圈旋轉的木馬
結束了生日游玩項目的楚子航,生硬地說了一句,「謝謝,爸爸。」
他離開游樂園時,偷偷回頭看了一眼。其實他是喜歡游樂園的,就像大多數孩子一樣。
在他扭頭的一剎那,長椅上的女孩與楚子航目光相接,對視了一瞬間。
她微微勾起嘴角,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像一朵初開的野花。
而人類幼崽因為一張臉板了太久,抽動嘴角回了一個十分難看的笑
2002年,她為自己取了一個人類名字,夏彌。
2004年,夏彌在x市通過催眠技巧,弄到了學籍,並制作了一份品學兼優的學生檔案。
2004年夏末,夏彌作為特別貧困生,被推薦進入了仕蘭中學初中部。
面癱幼崽居然是學生會主席,挺讓她意外的。像他這樣總是獨來獨往的木頭人,也能被視為人類中的精英嗎。
夏彌最近看了一些聊齋故事,里面總有各種妖怪幽魂偽裝自己去誘惑人類,他們是圖什麼呢?真的只是想要人類性命,還是心底留戀著塵世?
誒,如果她能成功誘惑一個木頭人,那她豈不是比聊齋里的妖怪還厲害?夏彌的小腦袋里,突然蹦出了一個好想法。
楚子航這個人類簡直無聊透頂。他成天一個人投籃,練琴,練刀,看書。讓人很好奇,如果打開他的胸口,里面會不會是一顆機器人的心。
想成功破防機器人的話,她得制定一個周密的計劃。
先加入動漫社試試,說不定他心里其實是個二次元死宅。
夏彌憑借自己的美貌,在校園藝術節上cos了涼宮春日。台下一兩百狂熱粉絲的搖旗吶喊中,學生會主席上台一板一眼地念著發言稿,慶祝第二屆藝術節取得圓滿成功。
當時負責動漫社的攝影師,還多次夸贊夏彌對角色的高還原度。叫羅什麼,反正是個路人。
一次失利並不能消弭她高昂的斗志。楚子航不是喜歡打籃球嗎,那她去做啦啦隊隊長好了。
接著,二次失敗。
2005年6月1日,夏彌依然坐在那張天藍色長椅上,品嘗著一個薄荷味冰淇淋。
鹿天銘對建設父子關系方法的認知太過狹隘。就像楚天驕的鹵大腸,羅爹的燒烤店,他只能想到游樂園。
即使楚子航已經15歲了,他仍然只知道帶他去游樂園。
死小孩長大了,也不會再朝繼父亂發火氣。但他那張臉木了太久,已經成了改不了的習慣。
「姐姐,姐姐」
「乖,別吵。」
夏彌歪著頭。她感覺到,與真實的自己之間,只剩下一層輕薄如紙的隔膜,但她有些不願意戳破這張紙。這場游戲,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7月,楚子航消失了一段時間。夏彌一直沒看見過他,如果是死了的話,未免有些可惜。
9月,夏彌再見到他時,覺得這個木頭人變成了石頭人。他身上多了一個烙印,來自奧丁。
2006年6月1日,夏彌在游樂園里坐了一整天。吃了四種口味的冰淇淋和棉花糖,坐了七遍過山車,但直到黃昏時,都沒看到機器人的影子。
大概是死小孩長大了,于是再也不願意來游樂園。
夏彌大人,決定開始她的第三輪攻勢。
第三次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自己訓練幾個月後,加入了舞蹈團,迅速當選舞蹈團團長。
會長來看過好幾次演出,後來借著做課題的機會,他們一起去了水族館。但石頭人只知道給她講海馬爸爸的故事。
在那個夏天里,夏彌邀請楚子航到她家里玩。她說家人和弟弟在老家生活,所以她獨自生活在這個老出租屋里。
那天,收音機里播放著舒緩深情的女聲,梧桐樹的枝葉在書桌上灑下斑駁的影子。
隻果花迎風搖曳
月光照在花蔭里
只恨你無情無義一心把人棄
害得我朝朝暮暮夢魂無所依
夏彌穿著黑色的緊身衣,在瑜伽墊上倒立、劈腿、空翻。男孩背對著她,整理資料,在筆記本中認真摘抄筆記。
「我和她最接近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我對她一無所知,六個鐘頭之後,她喜歡了另一個男人。」
收音機里,電台主持人,伴隨著音樂,輕聲讀著電影台詞。
男孩轉過頭,與夏彌目光相對。
女孩盤腿坐在瑜伽墊上,楚子航的目光有些閃躲,盡力不去注意女孩緊身衣下姣好的身材。
他語塞了。這種時刻應該說些什麼?
夏彌的眼神依然是那樣古靈精怪,頭頂兩簇頭發輕輕翹起,染成深褐色的長發披在肩上。快了快了,這場游戲的勝者是她。
楚子航感覺自己呆愣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夏彌,空調溫度是不是開高了。我調低一點吧,好像有些熱。」
一記手刀以力劈華山之勢打暈了楚子航。夏彌捂臉,這人沒救了,絕對沒救了。
要不直接干掉他好了,不就是奧丁烙印嗎,再找找還是能找到的。
思索了幾分鐘,夏彌用言靈消除了他的相關記憶,打開窗戶,把楚子航從窗戶丟了出去。
姐不陪你玩了!
夏彌連夜毀掉了自己在仕蘭的所有痕跡,從檔案、作業本、照片到記憶,全部刪除。
她終于遵從靈魂中的感召,獨自坐車去了北京。
那天之後,楚子航又變回了一個人。
社交僅限于幫媽媽的閨蜜聚會收拾殘局。以及給認識的幾個同學發個生日祝福,比如羅隱。
2007年3月的一個清晨,他在x市的街道上晨跑,隨意選了個電台,耳機中略微有些嘈雜。
「每次我失戀的時候我都會去跑步,因為跑步是能夠把我體內多余的水分蒸發掉,那樣比較不容易流淚。」
轉過街角,他突然看到被幾個大漢包圍的羅隱
「我確定入學卡塞爾學院。」
心底里好像還在留戀著什麼,大約是錯覺。
2008年3月,夏彌偷偷翻上學校的圍牆,準備出去游玩,順帶尋找一下真正的「老家」。
站在圍牆上,回頭的一瞬間,她愣住了。楚子航?孽緣啊!
假裝失足的夏彌掉進了楚子航的懷里。
女孩露出燦爛的笑容。第四輪攻勢,開始!
————————————
「我們要不要試試,開始一段正式的戀愛關系?」
「我的意思不是說,之前不算戀人,只是關系還沒有正式確認。
戀愛關系是指戀人之間相互承認並正在進行中的自願相互交往。它一般以表達強烈的喜愛,已發生或期望發生性行為為特征。
呃,我的意思不包含後者」
男孩費力解釋著,舌頭有些打結。他真的應對不了這種場合。
女孩擁抱了楚子航,帶著鮮花香氣的栗色長發落在男孩的皮膚上。水箱中,幾只海馬爸爸在吐著氣泡。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