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九章 欲言已忘言

作者︰烽火戲諸侯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一艘去往舊朱熒王朝中岳地界的渡船,中途停靠在一座名為瘴雲的渡口。

兩男一女悄然下船。

魏檗站在渡船頂樓觀景台,目送三人離去。

臨近朱熒王朝之後,等于離開了自家山頭,進入別人地盤,魏檗對于披雲山的感知便衰減了許多,等到了那座大驪新中岳,只會更受天然壓勝,這就是世間所有山水神祇不得不遵守的無形規矩,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便要束手束腳,而一尊大岳山君離開自己轄境,拜訪山君同僚,一樣難逃此理。

不過哪怕如此,依舊問題不大。

沒辦法,他魏檗如今是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那位不太講禮數的中岳山君,哪怕等同于玉璞境,畢竟還不是真正的上五境神祇。

此次離開北岳地界,于公于私,魏檗都有過得去的說法,大驪朝廷哪怕談不上樂見其成,也願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魏檗在大驪廟堂台面上的引薦人,是墨家游俠許弱。

當年魏檗就是與許弱一起離開的棋墩山,去的披雲山。

身形佝僂的朱斂,赤手空拳。

身材修長的盧白象,懸佩狹刀停雪。

渡口那邊,劉重潤下船後,忍不住與走在身邊的朱斂說道︰「朱先生,尋見水殿龍舟不難,那座水殿還好說,是一件遠古仙人煉化完全之物,我有掌握著這件仙家重寶的開山之法,收攏起來,一座水殿不過馬車大小,可以搬運到渡船上,可那艘龍舟,一直只有小煉程度,想要帶回龍泉郡,就只能消耗些神仙錢,將那龍舟當做渡船,招搖過市。」

朱斂笑道︰「不打緊,大驪鐵騎那邊,會有專門的人為咱們護駕尋寶,之後咱們乘坐龍舟返回落魄山,只會暢通無阻。」

劉重潤苦笑道︰「朱先生真不是開玩笑?」

朱斂一本正經道︰「劉島主是門派之主,又是騰雲駕霧的金丹地仙,我一個糟老頭兒,哪敢造次。」

劉重潤覺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殿龍舟兩物,一直是劉重潤的心頭病。

送給誰,都是一門大學問,哪怕送出手,不小心送錯了,就是珠釵島此後百年不得安寧的慘淡結局,能不能保住祖師堂都兩說。

在與落魄山做買賣之前,為了能夠繼續在書簡湖立足,不被真境宗吞並為藩屬島嶼,劉重潤權衡利弊過後,便將水殿一事透露給了真境宗,珠釵島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劉重潤就當是破財消災,真境宗不愧是桐葉洲執牛耳者玉圭宗的下宗大門,果然沒有心生歹意,做不出殺人滅口、獨佔至寶的下作事,珠釵島不但得以保留祖師堂,還憑此換來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給山上修士的太平無事牌,這便是劉重潤第一次沒有親自造訪落魄山的原因,只是派遣了幾位與陳平安還算熟悉的珠釵島嫡傳弟子。

只是隨後的事態發展超乎想象,莫名其妙的,真境宗竟然放棄了對那座水殿的攫取,不但如此,無事牌也沒有從珠釵島收走,為此劉重潤戰戰兢兢跑了一趟宮柳島,當然見不到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姜宗主,只見到了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劉老成說這是宗主的意思,讓劉重潤放心便是,那塊無事牌不會燙手,劉老成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劉重潤。

離開宮柳島的時候,放心?劉重潤半點不放心。

但是又無可奈何,總不能一定要真境宗收下水殿。

所以劉重潤這才最終決意搬遷去往龍泉郡,親自去往落魄山做客,選址螯魚背,與落魄山提及密事,劉重潤沒有故意隱瞞真境宗得知水殿龍舟的消息,還說了真境宗的那個決定,大管事朱斂當時笑得有些古怪,也說劉島主只管放心,朱斂並且保證哪怕落魄山不挖寶,最少這個消息,絕不泄露給任何人,不至于讓珠釵島修士身懷重寶,惹禍上身。

劉重潤依舊不敢放心。

這會兒,真正走上了故國家鄉的尋寶之路,劉重潤百感交集,如果不是為了水殿龍舟的重見天日,劉重潤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踏足這塊傷心地。

關于水殿龍舟的取舍,劉重潤沒有什麼猶豫。

水殿是一座門派的立身之本,可以說是一處天然的神仙洞府,集祖師堂、地仙修道之地、山水陣法三者于一身,擱在親水的書簡湖,任你是地仙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也足夠支撐起一位元嬰境修士據地修行,所以當初真境宗二話不說,便交予劉重潤一塊價值連城的無事牌,就是誠意。

那艘巨大龍舟雖然不至于跨洲,但是足夠運載大量貨物往來于一洲之地,對于小門小戶的珠釵島而言,是雞肋,對于野心勃勃的落魄山來說,卻是解了燃眉之急。

在劉重潤神游萬里的時候,盧白象正在和朱斂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秘密言語,盧白象笑問道︰「就算順利取回龍舟,你還要各地跑,不會耽誤你的修行?成了落魄山的牌面人物,更無法再當那行事無忌的武瘋子,豈不是每天都要不舒心?」

朱斂笑著答道︰「每天忙忙碌碌,我舒心得很。」

盧白象說道︰「你朱斂若是有所圖謀,只要事情敗露,哪怕陳平安念舊放過你,我會親手殺你。」

朱斂說道︰「你沒有這種機會的。」

盧白象問道︰「是說我注定殺不了你,還是你在落魄山當真安分守己?」

朱斂反問道︰「盧教主何等雄才偉略,藕花福地歷史上的盧白象,歷來殺伐果決,怎麼變得如此嘰嘰歪歪了?」

盧白象不再說話。

在那座天下,盧白象是先人,朱斂是後世人。

朱斂笑道︰「果然只有我家少爺最懂我,崔東山都只能算半個。至于你們三個同鄉人,更不行了。」

盧白象一笑置之,手心輕輕摩挲著狹刀刀柄。

朱斂瞥了眼盧白象的小動作,「信不信你如今連拔刀出鞘都做不到?」

盧白象笑道︰「不太信。」

朱斂說道︰「找個機會,陪你練練手?」

盧白象搖頭道︰「先余著,過幾年再說。」

朱斂笑道︰「我這不是怕盧教主一個人,天高皇帝遠,在窮鄉僻壤呆慣了,小日子過得太舒坦,容易不知天高地厚嘛。」

盧白象轉頭看著朱斂。

朱斂與之對視︰「盧白象,從沒有什麼修道之人的藕花福地,來到鬼怪神仙滿山跑的浩然天下,尤其是最近些年,你是不是就一直刀不離身?怎的?法刀在手,就天下我有啦?你怎麼不干脆點,去學那隋右邊,直接修行求仙,不更好。」

盧白象皺眉道︰「你躲在落魄山上,需要時刻留心廝殺?你怎麼跟我比?」

朱斂嗤笑道︰「練拳是自家事,你別問我,答案,好听的,難听的,你想要听什麼,我都可以隨便講。至于真相如何,你得問自己。」

盧白象嘆了口氣,「是有些麻煩。」

朱斂笑道︰「在一個小地方,資質好,福緣不錯,有些不純粹,就顯現不出,到了一方大天地,便不成了。咱們畫卷四人,我也就看你稍微順眼點,討喜的話,就要少說幾句。」

盧白象點點頭,算是听進去了。

劉重潤雖然不清楚兩人在交流什麼,但是方才盧白象一剎那的殺機顯露,竟是讓她這位金丹地仙都有些心悸。

而盧白象是誰?不過是落魄山祖師堂譜牒上的其中一個名字而已。

劉重潤有些心情黯然,什麼時候珠釵島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安穩的仙家門派?既不用看人臉色,也不用租賃山頭?

帶著所有嫡傳修士一起離開書簡湖,只留一個祖師堂空架子,落戶龍泉郡,在螯魚背上開闢府邸,真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嗎?

劉重潤如今不知道答案。

當下劉重潤只知道身邊不遠處的朱斂與盧白象,都是一等一的武學宗師,擱在寶瓶洲歷史上任何一個王朝,都是帝王將相的座上賓,不敢怠慢,拳頭硬是一個緣由,更關鍵還是煉神三境的武夫,已經涉及到一國武運,比那鞏固一地轄境氣數的山水神祇,半點不差,甚至作用猶有過之。

只不過朱斂、盧白象兩人到底是武道幾境,劉重潤吃不準,至于雙方誰更厲害,劉重潤更是無從知曉,畢竟暫時還沒機會看到他們真正出手。

對于朱斂的印象,更多是落魄山的大管家,逢人笑臉,幾次打交道,除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會做生意之外,劉重潤其實了解不多,似乎見面次數多了,反而讓她更加霧里看花。

倒是盧白象,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主兒,氣勢不俗,不是瞎子都看得見。

劉重潤發現落魄山好像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只要有機會與之接觸,便會冒出一個又一個,讓人目不暇接。

大驪北岳山君魏檗,是落魄山的常客,那個眼神不正的駝背漢子,在魏檗那邊,竟然沒有半點恭敬。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個姓石的掌櫃,皮囊古怪,似有一絲陰物氣息,讓劉重潤完全瞧不出對方修為的深淺。

陳如初,陳靈均,周米粒,三頭精怪,尤其是那個青衣小童,似乎快要到了龍門境瓶頸,一旦給它躋身金丹境,一頭蛟龍之屬的金丹妖物,可非尋常金丹修士能夠媲美,完全可以當半個元嬰看待。但是看樣子,陳靈均卻是落魄山上最不受待見的一個,而它自己好像受了冷落,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這要擱在書簡湖,早就造反了吧?

劉重潤偶爾會想,那個年輕山主,這是想要一步登天,將原本籍籍無名的龍泉郡落魄山,直接打造出一座宗字頭門派?與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爭個高下?

會不會有些異想天開了?

畢竟落魄山上,武夫多,修士少,也看不出誰是那有望躋身上五境的強勢地仙。

反觀與落魄山毗鄰的龍泉劍宗,加上收取的弟子,雖說修士仍是屈指可數,不談聖人阮邛本身,董谷已是金丹,關于阮邛獨女阮秀,劉重潤因為來自書簡湖,在一天晚上,她曾經親眼遙遙見識過那座島嶼的異象,又有一塊太平無事牌傍身,便听說了一些很玄乎的小道消息,說阮秀曾與一位根腳不明的白衣少年,合力追殺一位朱熒王朝的老元嬰劍修,簡直就是駭人听聞。

再者,一座名山難容兩金丹,遠是盟友,近了仇寇,是山上不成文的規矩。

龍泉郡的地盤,哪怕不算小,靈氣更是充沛,也一樣支撐不起兩座蒸蒸日上的宗字頭仙家。

明明從未來過仙家渡口的朱斂,偏偏十分熟門熟路,領著劉重潤和盧白象,三人剛離開瘴雲渡口,劉重潤便看到了一隊精騎,人數不多,二十余騎而已。

但是卻讓劉重潤瞬間悚然。

為首三騎,居中是一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神色沉穩,並未披掛甲冑,腰間卻懸佩了一把大驪制式戰刀。

旁邊一騎,是一位黑袍俊俏公子哥,懸佩長短雙劍,蹲在馬背上,打著哈欠。

另外一側,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

劉重潤覺得除了那個居中主將,其余兩人,都很危險。

至于那些大驪精騎,劉重潤是亡國長公主出身,垂簾听政多年,操持家務,便是打理江山,所以自然是行家里手,一眼就看出那些精騎的彪悍善戰。

大驪鐵騎的能征善戰,不只願在沙場慷慨赴死,而且透著一股井然有序的規矩氣息。

皆是那國師崔瀺細心打磨出來的痕跡。

朱斂仰頭望向那肌膚黝黑的漢子,搓手笑道︰「這不是咱們武宣郎魏大人嘛!」

被朱斂稱呼為武宣郎的漢子,無動于衷。

居中的年輕人轉頭笑道︰「魏大哥,這位老前輩是?」

漢子一板一眼答道︰「姓朱名斂,故鄉舊識,一個武瘋子,如今是遠游境,在龍泉郡給人當管事。」

年輕人有些訝異。

八境宗師?

為何從未听說過?大驪本土有哪些遠游境武夫,他一清二楚,因為一般都投身了沙場,幾乎就沒有人留在江湖。

至于什麼八境的練氣士,他倒是不稀罕听說。

他是大驪頭等將種門戶出身,出生于京城那條將種如雲的篪兒街,對修道之人素來沒什麼好感,唯獨對武夫,無論是沙場,還是江湖,都有一種天生的親近。

他的祖輩,都是一拳一刀,為大驪朝廷、為自己姓氏打出來的江山和家業。

到了他自己,一樣如此,他劉洵美與好朋友關翳然一般無二,最瞧不起的便是意遲巷那撥躺在祖輩功勞簿上享福的蛀蟲,他劉洵美的名字,還是關老爺子親自給取的。

許多意遲巷和篪兒街的紈褲子弟,實在是扶不起,在父輩的安排下,在衙門里撈油水,幫著地方豪閥牽線搭橋,或是引薦山上仙師擔任交好世家的供奉,一年到頭應酬不完的酒局宴會,這撥人,別看在京城大小官場、酒席上,個個是大爺,身邊婢女必須是仙家女修,扈從必須是那山上神仙,可讓他們去篪兒街那邊看看?哪個不是縮著脖子,小聲說話的?

劉洵美便翻身下馬,向那位朱斂抱拳而笑,「劉洵美,見過朱前輩!」

朱斂趕緊抱拳還禮,笑呵呵道︰「劉將軍年輕有為,在祠堂為祖宗上香,底氣十足。」

劉洵美樂了,半點沒覺得對方拿祖宗香火說事,有什麼失禮。

主將下馬,魏羨就跟著下馬,其余精騎紛紛下馬。

唯獨那生了一雙丹鳳眼的年輕黑袍劍客,繼續蹲在馬背上,點頭嘖嘖道︰「很厲害的御風境了。魏羨,你們家鄉出人才啊,這一點,隨我們泥瓶巷。」

劍修曹峻。

曹峻是南婆娑洲土生土長的修士,不過家族老祖曹曦,卻是出身于驪珠洞天的那條泥瓶巷。

一直走在朱斂和劉重潤身後的盧白象,與朱斂並肩而立。

魏羨朝盧白象點了點頭,盧白象笑著點頭還禮。

魏羨離開崔東山後,投身大驪行伍,成了一位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靠著一場場實打實的凶險廝殺,如今暫時擔任伍長,只等兵部文書下達,得了武宣郎的魏羨,就會立即升遷為標長,當然魏羨如果願意親自領兵打仗的話,可以按律就地升遷為正六品武將,領一老字營,統率千余兵馬。

大驪的這類伍長,應該是浩然天下最金貴的伍長了,能夠在路上見從三品實權將軍以下所有武將,無需行禮,有那心情,抱拳即可,不樂意的話,視而不見都沒關系。

魏羨如今得了大驪鐵騎十二等武散官中的第六等,武字打頭的武宣郎,前邊五個武散官,一般只會授予沙場上戰功彪炳的功勛武將。以武立國的大驪朝廷,歷來武散官第一等,便是那上柱國,只不過無比尊崇的上柱國頭餃,不一定只頒給武人。

曹峻一直是魏羨的頂頭上司,靠著軍功,管著一支大驪萬人鐵騎的所有隨軍修士,魏羨雖然只是伍長,卻有些類似曹峻的輔官,按照曹峻這個憊懶漢的說法,能不動腦子就別動腦子,所以調兵譴將之類的麻煩事,都喜歡丟給不知根腳的魏羨,魏羨說是兵家修士,但更像是純粹武夫,一開始還有些非議,總覺得這家伙是兵部衙門某位大佬的門客,瞧著大戰落幕後,便死皮賴臉蹭軍功來了,只是幾場搏殺過後,便沒了風言風語,道理很簡單,與魏羨並肩作戰的隨軍修士,本該戰死的,都活命了。

大驪精騎這邊備好了馬匹,眾人一起騎馬去往寶物藏匿之地,相距瘴雲渡口不算太遠,兩百多里路程,水殿龍舟埋藏在一條江河之底,密道極其隱蔽,唯有劉重潤掌握諸多山水禁制的破解之法,不然即便找到了寶庫,除非打爛水運山根,不然就休想進入秘境,可一旦如此作為,觸發機關,水殿龍舟就要隨之崩毀。

當劉重潤得知這位年輕騎將劉洵美,不到三十歲,竟是大驪正四品武將官身之後,就更加震驚。

一方面驚訝此人在仕途上的平步青雲,大驪武將進階,必有軍功打底,這是鐵律,祖蔭傍身的將種門戶,興許起步高些,卻有數。另外一方面便是驚訝于落魄山的官場香火情。露面的是武將劉洵美,那麼點頭允諾此事的,必然是一位位高權重的實權大將,即便不是已經敕封為巡狩使的曹枰、蘇高山,也該是僅在兩人之下的大驪顯赫武將。

其實不光是劉重潤想不明白,就連劉洵美自己都模不著頭腦,此次他率隊出行,是大將軍曹枰某位心月復親自傳達下來的意思,騎隊當中,還夾雜有兩位綠波亭大諜子一路監軍,看跡象,不是盯著對方三人行事守不守規矩,而是盯著他劉洵美會不會節外生枝。

這就很有嚼頭了,難道是新任巡狩使曹枰手眼通天,想要與綠波亭某位大頭目一起中飽私囊?然後曹大將軍選擇自己躲在幕後,派遣心月復親手處置此事?若真是如此膽大包天,難道不應該將他劉洵美換成其他忠心耿耿的麾下武將?劉洵美如果覺得此事有違大驪軍律,他肯定要上報朝廷,哪怕被曹枰秘密誅殺封口,如何收拾殘局?篪兒街劉家,可不是他曹枰可以隨便收拾的門戶,關鍵是此舉,壞了規矩,大驪文武百年以來,不管各自家風、手腕、秉性如何,終究是習慣了大事守規矩。

被朝廷追責,斬殺了那位心月復愛將頂罪?這不像是曹大將軍的行事風格。

可要說有人如此神通廣大,能夠讓曹枰都要听令行事,使得一位等同于廟堂上柱國的巡狩使親自謀劃,劉洵美更不敢相信,總不會是國師大人的意思吧?

為了一處有人領路的山水秘寶,至于如此鬼鬼祟祟嗎?

大驪鐵騎一路南下,收攏起來的山上物件,堆積成山。禁絕、搗爛山水祠廟數千座,都是按照大驪的既定規矩運作。

差這一樁?

劉洵美充滿了好奇。

並且希望自己能夠活著知道那個答案。

劉洵美與劉重潤並駕齊驅,商議路線一事。

魏羨與盧白象緊隨其後,一起閑聊往事。

盧白象算是畫卷四人當中,表面上最好相處的一個,與誰都聊得來。

其余三人,幾乎相互間說不上話。

朱斂竟然不知怎麼就跟曹峻一起吊在騎隊尾巴上,相談甚歡,稱兄道弟,什麼都聊,當然兩個大老爺們,不多聊女子不像話。

你曹峻無論說什麼,我朱斂回答的言語,說不到你曹峻心窩里去,就算我這個老廚子廚藝不精,不會看人下碟。

說得曹峻眼楮發亮,都想要離開行伍,去落魄山當供奉了。

————

李希聖帶著書童崔賜,離開獅子峰後,返回青蒿國一座州城,青蒿國是北俱蘆洲的一個偏僻小國,不過不是什麼大國藩屬。

州城里邊,李希聖在一條名為洞仙街的地方,買下了一棟小宅子,對面住著一戶姓陳的人家,殷實門戶,不算京城大富大貴的高門,有個李希聖的同齡人,名字當中恰巧有個寶字,名為陳寶舟,是個沒有科舉功名的閑散文人,琴棋書畫都不俗氣,李希聖經常與此人出門游歷,不過都走得不遠。

李希聖之前從寶瓶洲來到北俱蘆洲,一路北游,然後就在此停步,還通過一些關系,在一州學政衙署謀了個濁流差事,在去往清涼宗之前,李希聖每天都要從衙署門頭那座「開天文運」牌坊旁邊走過,衙署十二進,不算小了。

學政大人對李希聖十分青眼相加,覺得這個年輕外鄉人學問不淺,當然學政大人是出了名兩袖清風的清流文官,能夠突然從一處清水衙門高升廟堂中樞,擔任禮部侍郎,這里邊當然是有些額外「學問」的,有次與李希聖推杯換盞,借酒澆愁,李希聖便給了那些「學問」,偷偷留下的,學政大人偷偷收起的。

第二天,李希聖便成了學政衙署的一位胥吏。

崔賜一開始還覺得五雷轟頂,為何風光霽月的自家先生,會做這種事情,讀書人豈可如此市儈作為?

李希聖沒有與崔賜解釋什麼。

這次返回州城,學政衙署那邊已經沒了李希聖的位置,隨便給了個由頭,就剔除了李希聖的胥吏身份。

李希聖也沒有在意。

崔賜來的路上,詢問先生這次要在青蒿國待多久,李希聖回答說要很久,最少三四十年。

崔賜一開始還有些心慌,怕是那幾百年來著,結果听說是短短的三四十年後,就如釋重負。

畢竟他與先生,不是那山下的凡夫俗子了。

至于崔賜自己,一想到自己的根腳來歷,便總有揮之不去的憂愁,只是每每憂愁此事,少年便不再憂愁,因為自己有那憂愁。

這天李希聖又攤開一幅字畫,看那鏡花水月。

崔賜知道自家先生的習慣,在一旁早早焚香,其實李希聖沒有這份附庸風雅,但是崔賜喜歡做這些,也不攔著。

畫卷之上,是一位老夫子在坐而論道,老夫子是魚鳧書院的賢人,一開始幾次,崔賜還听得認真,後來就真覺得枯燥乏味,講得十分老婆姨裹腳布,每次講學傳道,只說一個道理,然後翻來覆去,彎來繞去,就是講這個大道理的種種小道理。崔賜便覺得十分沒勁,這些個道理,稍稍讀過幾天書的人,誰會不懂?需要老夫子講得如此細碎嗎?

難怪後來先生帶著他一起游歷鳧水書院,得知了這位老先生被笑話為尋章摘句老雕蟲,老先生還被視為書院最沒有真才實學的賢人,後來授業一事,書院求學的儒家門生們受不了,老先生就給書院安排了這樁差事,負責書院的鏡花水月,為那些山上修士講學,不光是書院知曉這就是個過場,估計連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不會有人听他廢話的,不過依舊講了三十年,老先生樂得清閑,一些時候,還會帶上幾本自己心頭好的書籍、筆札、字帖,挑選其中一句言語,由著自己的心情,隨便講開去。

崔賜在魚鳧書院那邊滿是書肆的大街,听說了老先生一大籮筐的陳年舊事,據說當初之所以獲得賢人頭餃,還是撞了大運,與學問大小沒啥關系,一開始也有各路聰明人,開始與當時還不算老的先生,成了詩詞唱和的同道朋友,各國士林,各大地方書院,都盛情邀請此人去講學傳道,到最後,連官場上的那種燒冷灶,都沒了興致。此人的一幅字帖墨寶,扇面題字,楹聯等等,最早的時候,可以隨便賣出千兩銀子,後來幾百兩銀子,不足百兩,到如今,別說十兩銀子都沒人買,送人都未必願意收。

可是崔賜卻發現,每次自家先生,听這位老先生的講學,次次不落,哪怕是在清涼宗為那位賀宗主的九位記名弟子講學期間,一樣會觀看魚鳧書院的鏡花水月。

畫卷上,那位老夫子,在那三十年不變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潤了潤嗓子,拿起一本剛剛入手的書籍,是一本山水游記,快速報過書名後,老夫子開宗明義,說今天要講一講書中的那句「村野小灶初開火,寺中桃李正落花」到底妙在何處,「村野」、「寺中」兩詞又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贅,老先生微微臉紅,神色不太自然,將那本游記高高舉起,雙手持書,好像是要將書名,讓人看得更清楚些。

崔賜一臉無奈,「先生,這位老夫子是要餓死了嗎?怎的還幫書肆做起了買賣?」

李希聖微笑道︰「是第一次,以前不曾有過。估計是老友請求,不好拒絕。」

崔賜趴在桌邊,嘆了口氣道︰「賢人當到這個份上,確實也該老臉一紅了。」

崔賜笑了笑,「不過今兒老夫子總算不講那些空泛道理了,挺好的,不然我保管一炷香後,就要犯困。」

李希聖听著畫卷中那位老先生講述詩詞之道,問道︰「誰說學問一定要有用,才是好學問?」

崔賜誤以為自己听錯了,「先生?」

李希聖始終望向畫卷,听著老先生的言語,與崔賜笑道︰「崔賜,我問你一個小問題,一兩一斤,兩種分量,到底有多少重?」

崔賜愈發迷惑,這也算問題?

李希聖繼續說道︰「兩個分量,是誰定的規矩,最早的時候,秤與砣又是在誰手里,萬年之前,萬年之後,會不會出現絲毫的偏差?若是錯了一絲一毫,天下萬物運轉,又有哪些影響?」

崔賜稍稍深思,便有些頭疼欲裂。

李希聖緩緩說道︰「世間一些極為純粹的學問,看上去距離人間極遠,但不能就說它們沒有用了。總有些看似沒用的學問,得有人來做此學問。我與你說些事情,能幫你掙一顆銅錢?還是精進絲毫的修為?」

崔賜搖搖頭,「不太能。」

李希聖望向畫卷中那位遲暮老態的書院讀書人,有些感傷,收起視線,轉過頭,望向這個只是由一堆碎瓷拼湊而成的「非人」少年,說道︰「淬煉靈氣,化為己用,步步登天,長生不朽,便是修行問道。我們儒家將道德文章,紙上學問,反哺俗世人間,便是儒家勸化,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便是學問至境。」

李希聖沉默片刻,望向那只香爐上方的香火裊裊,說道︰「一收,是那天人合一,證道長生。一放,自古聖賢皆寂寞,唯留文章千百年。真正的儒家子弟,從來不會只求長生啊。」

老先生到底是老了,說著說著自己便乏了,以往一個時辰的書院課業,他能多嘮叨半個時辰。

今兒竟是半個時辰過後,便沒了再講下去的心氣和精神,老夫子神色哀傷,直直望向遠方,自言自語道︰「我其實知道,沒人听的,沒有人在听我說這些。」

老人輕聲道︰「二十年前,听山主講,隔三岔五,還偶爾會有些雪花錢的靈氣增加,十年前,便很少了,每次听說有人願意為老夫的那點可憐學問砸錢,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

說到這里,老人擠出一個笑臉,抓起那本游記書籍,「便是版刻這本書賣錢的老家伙了,眨眼功夫,酒沒喝幾頓,便都老了。」

「最近幾年,更是沒能靠著這點學問,幫著書院掙來一顆雪花錢,良心上過意不去啊。」

老人神色蕭索,放下那本書,突然氣笑道︰「姓錢的老混賬,我曉得你在看這兒,怕我不幫你賣書不是?!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給老子放下去,不放也行,記得別吃完酒菜,好歹留下點,等我出了書院,讓我嗦幾口就成。」

老人站起身,作了一揖,「此次講學,是我在書院最後一次自取其辱了,沒人听更好,免得花了冤枉錢,山上修道大不易,我這些講了三十年的學問,真沒啥用,看看我,如此這般模樣,像是讀書人,學問人嗎?我自己都覺得不像。」

老夫子就要去收起鏡花水月,他空有一個書院賢人頭餃,卻不是修行之人,無法揮手起風雨。

就在此時,青蒿國李希聖輕輕丟下一顆谷雨錢,站起身,作揖行禮道,「讀書人李希聖,受益頗多,在此拜謝先生。」

那老先生愣在當場,呆了許久,竟是有些熱淚盈眶,擺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然後老人有些難為情,誤以為有人砸了一顆小暑錢,小聲道︰「那本山水游記,千萬莫要去買,不劃算,價格死貴,半點不劃算!再有神仙錢,也不該如此揮霍了。天底下的修身齊家兩事,說來大,實則應當小處著手……」

習慣性又要嘮叨那些大道理,老先生突然閉上了嘴巴,神色落寞,自嘲道︰「不說了不說了。」

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顆谷雨錢,朗聲道︰「劉景龍,已經聆听先生教誨三十年矣,在此拜謝。此次出關,總算沒有錯過先生最後一次講學!」

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就連崔賜都忍不住開口詢問,「先生,是那太徽劍宗的年輕劍仙劉景龍嗎?」

李希聖笑著點頭。

老先生那叫一個老淚縱橫,最後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桿,笑道︰「以後有機會一定要來找我喝酒!不在書院了,但也離著不遠,好找的,只需說是找那裹腳先生,便一定找得到我。到時候再埋怨你小子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好讓老夫在書院臉面有光。」

突然有第三人沒砸錢,卻有聲音回蕩,「這次講學最差勁,幫人賣書的本事倒是不小,怎麼不自己去開座書肆,我周密倒是願意買幾本。」

老夫子壓低嗓音,試探性道︰「周山主?」

那人笑呵呵道︰「不然?在北俱蘆洲,誰能將‘我周密’三個字,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那位老先生趕緊跑開,去合上一本攤開之聖賢書,不讓三人見到自己的窘態。

上了歲數的老書生,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

————

正值山君魏檗離開披雲山之際。

一支車隊浩浩蕩蕩,舉家搬遷離開了龍泉郡槐黃鎮。

不是沒錢去牛角山乘坐仙家渡船,是有人沒點頭答應,這讓一位管著錢財大權的婦人很是遺憾,她這輩子還沒能坐過仙家渡船呢。

沒辦法,是兒子不點頭,她這個當娘親的也沒轍,只能順著。

杏花巷馬家,在老嫗死後,老嫗的孫子也很快離開小鎮,祖宅就一直空著了,而老嫗的一雙兒子兒媳,早就搬出了杏花巷祖宅,馬家有錢,卻不顯山不露水,就跟林守一在窯務督造署當差的父親,有權卻不彰顯,給人印象就只是個不入流的胥吏,兩戶人家,是差不多的光景。

馬家夫婦,當年搬出了杏花巷,卻沒有在福祿街和桃葉巷購置產業,如今已經悄悄將祖上傳下來的龍窯,轉手賣給出了個天價的清風城許氏。

然後在兒子的安排下,舉家搬遷去往兵家祖庭之一真武山的地界,以後世世代代就要在那邊扎根落腳,婦人其實不太願意,她男人也興致不高,夫婦二人,更希望去大驪京城那邊安家落戶,可惜兒子說了,他們當爹娘的,就只能照做,畢竟兒子再不是當年那個杏花巷的傻小子了,是馬苦玄,寶瓶洲如今最出類拔萃的修道天才,連朱熒王朝那出了名擅長廝殺的金丹劍修,都給他們兒子宰殺了兩個。

婦人掀起車簾子,看到了外邊一騎,是位漂亮得不像話的年輕女子,如今是自己兒子的婢女,兒子幫她取了個「數典」的名字。

婦人覺得有些好玩,只有這件事,讓她覺得兒子還是當年那個傻兒子。

在與人慪氣呢。

早年泥瓶巷那個傳言是督造官大人私生子的宋集薪,身邊就有個婢女叫稚圭。

听婆婆在世時的說法,兒子其實一直喜歡那個稚圭。

馬車旁策馬緩行的女子察覺到了婦人的視線,一開始打算沒看到。

但是馬隊最前邊一騎當先的年輕男子,轉頭望來,眼神冷漠。

她嚇得噤若寒蟬,立即轉頭望向車簾子那邊,柔聲問道︰「夫人,可是需要停車休憩?」

婦人笑著搖頭,緩緩放下簾子。

被取名為數典的年輕女子,瞥了眼前方那一騎年輕男子的背影,她心中悲苦,卻不敢流露出絲毫。

當年她與清風城許氏母子、正陽山搬山猿一起進入驪珠洞天,眾人都是為機緣而來,到頭來,結果她竟是最淒慘的一個,一樁福緣沒撈到手,還惹下天大的禍事,貨真價實的滅門之禍,她爺爺,海潮鐵騎的主人,在被勢不可擋的大驪兵馬滅國之後,原本已經順勢而為,丟了兵權,但是在朝廷那邊保住了一份官身,然後得以告老還鄉,但是這個年輕人,出現了。

榮歸故里,朝廷抽調出來的隨行護衛,加上爺爺的親軍扈從,百余人,都死了,遍地尸體。

她與老人一起跪倒在地。

馬苦玄站在跪地兩人之間,伸手按在兩顆腦袋之上,說兩顆腦袋,還不了債,就算整支海潮鐵騎都死絕了,也還不上。

馬苦玄就問那個老人,應該怎麼辦。

老人開始磕頭,祈求馬苦玄放過他孫女,只管取他性命。

一生戎馬生涯,戰功無數,哪里想到會落得這麼個下場,女子在一旁木然跪著。

馬苦玄便一掌按下,地上留下一具慘不忍睹的癱軟尸體。

最後馬苦玄沒有殺她,將她留在了身邊,賞賜了她一個數典的名字,沒有姓氏。

失魂落魄的數典,最後跟隨馬苦玄去往龍泉郡。

一路上多次殺人隨心的年輕男子,重返家鄉後,第一個去處,不是杏花巷,更不是他爹娘住處,而是走在了龍須河之畔,在那龍須河與鐵符江接壤處的瀑布口子上,然後數典看到了一位捧劍神祇的出現,是大驪第一等水神,名為楊花。

馬苦玄當時蹲在江河分界處,輕輕往水中丟擲石子,對那位神位極高的大驪神靈笑道︰「我知道你是太後娘娘身邊的侍女,我呢,只是你麾下河神的孫子,照理說,應該禮敬你幾分,但是我听說你對我女乃女乃不太客氣,那麼你就要小心了,人生在世,無論是修道之人,還是神祇鬼怪,欠了債都是要還的,等到我下次返回這邊探望女乃女乃,你若是還是沒還清債,敢對這條龍須河頤指氣使,那麼我就要將你的金身拘押到真武山上,日日錘煉,碎了多少香火精華,我便喂你多少香火,我要你還上一千年,哪怕我馬苦玄死了,只要真武山還在,你就要受一千年的苦頭,少一天,都算我馬苦玄輸。」

水神楊花嗤之以鼻。

馬苦玄又說了一句,「你既然能夠成為大江正神,吃苦自然不太怕,沒關系,你到底是女子出身,人性不在,有些秉性難以祛除干淨,我會每隔幾年就抓些婬祠神祇,或是山澤精怪,去往真武山,然後傳授他們一樁早已失去傳承的神道秘術,讓他們因禍得福,讓你知道什麼叫錢債身償。」

馬苦玄最後說道︰「我與你說這些,是希望你別學某些人,蠢到以為很多小事,就只是小事。不然我馬苦玄破境太快,你們還債也會很快的。」

那位鐵符江水神沒有言語,只是面帶譏笑。

馬苦玄歪著腦袋,「不信,對不對?」

馬苦玄微笑道︰「那就等著。我現在也改變主意了,很快就有一天,我會讓太後娘娘親自下懿旨,交到你手上,讓你去往真武山轄境,擔任大江水神,到時候我再登門做客,希望水神娘娘可以盛情款待,我再禮尚往來,邀請你去山上做客。」

楊花神色凝重。

馬苦玄搖搖頭,「不好意思,晚了。」

楊花眯起眼。

一位真武山護道人,在馬苦玄身後現出身形,微微一笑,「水神娘娘,擅自殺人,不合規矩。」

楊花冷笑道︰「馬苦玄已經是你們真武山的山主了?」

那位兵家修士搖搖頭,笑道︰「自然不是。只不過馬苦玄說話,似乎比我們山主更管用一些,我也心生不滿已久,無可奈何罷了。」

楊花發現那位修士朝悄悄自己使了個眼色。

楊花嘆了口氣,對馬苦玄說道︰「馬蘭花很快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河神祠廟。」

龍須河河婆馬蘭花,當年從河婆晉升河神後,卻一直無法建造祠廟。

若是鐵符江水神金口一開,建造香火祠廟,合情合理,無論是龍州當地官府,還是大驪朝廷禮部那邊,都不會為難。

馬苦玄站起身,拍拍手,「好的,那麼我馬苦玄也反悔一回,以後水神娘娘,便是我馬苦玄的貴客。」

在那之後,身材修長的馬苦玄,黑衣白玉帶,就像一位豪閥門第走出游山玩水的翩翩公子,他走在龍須河畔,當他不再隱藏氣機,故意泄露出氣息,走出去沒多遠,河中便有水草浮現,搖曳河水中,似乎在窺探岸上動靜。

好似不敢與馬苦玄相認,那位姿容不再老朽衰老的婦人,從河面探出腦袋後,她望著那個岸上的年輕男子,江河水神不會流淚,婦人卻下意識擦拭臉龐。

那是婢女「數典」第一次見到年輕魔頭馬苦玄,燦爛而笑。她還發現原來這種鐵石心腸的壞種,也會流淚。

那天馬苦玄坐在河畔,與她並肩而坐,婦人輕輕抓著馬苦玄的手,一直在喃喃而語。

馬苦玄只是坐在那邊,很久都沒有說話,有些陌生的面容,但卻是他這輩子最熟悉不過的嘮叨。

女乃女乃又說了好多的家長里短,罵了好多的人,最後卻要他什麼都不用管。

她最後讓孫子等一會兒,然後去了趟寒酸的水中府邸,搬了所有積攢下來的家當回來,整整齊齊放在兩人身邊,一件件說著來歷,最後要馬苦玄全部帶走,說這些都是她為孫子攢下來的媳婦本,就是不曉得這些年有沒有中意的姑娘,反正那個稚圭,就是個天生的狐媚子,真不是可以娶進家門的女子,除了她,任何女子當她的孫媳婦,她都認。

馬苦玄說就是稚圭了。

婦人便習慣性伸出手指頭,輕輕戳了孫子的額頭,罵他是鬼迷心竅了,半點不知道好,是個爹不管娘不教的痴子,活該命苦吃苦。

最後婦人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說當年為了成為這河婆,可遭罪吃疼,若不是念著還有他這麼個孫子,一個人沒個照顧,她真要熬不過去了。

馬苦玄便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了把臉。

婦人讓那馬苦玄必須答應她一件事,馬苦玄說不用怕這個,真要循著蛛絲馬跡查到杏花巷馬家頭上,那個陳平安敢殺一個人,他就殺陳平安兩個最在意之人,只會多不會少。婦人只是搖頭,一定要馬苦玄答應她,帶著哭腔,說他們可是你爹娘,哪有這麼算賬的。

馬苦玄卻沉默不言語。

最後婦人使出了殺手 ,說若是他不答應,以後她就當沒孫子了。

馬苦玄只好先答應下來,內心深處,其實自有計較,所以分別之後,馬苦玄依舊沒有去找爹娘,而是去了趟楊家鋪子,得知自己女乃女乃必須留在龍須河之後,此事沒得商量,馬苦玄這才不得不改變主意,讓爹娘高價賣出祖傳龍窯,舉家離開龍泉郡。最終便有了這趟慢悠悠的離鄉遠游。

這一路行來,數典發現了一件怪事。

不知為何,好像馬苦玄與父母關系很一般,並非仙人有別的那種疏離,就好像從小就沒什麼感情,去了山上修道之後,雙方愈發的疏且遠,而那對夫婦,好像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欣喜情緒當中,對于光宗耀祖的兒子,他幾乎連一個笑臉都沒有的沉默寡言,夫婦根本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好像自家兒子如此高高在上,這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夫婦二人,那個尋常豪紳裝束的男子,透著一股豪紳巨賈的精干,婦人,生了一雙桃花眸子,姿色卻算不得出彩,看人的眼神,哪怕臉上帶著笑,依舊透著絲絲冷意。

一路上,有些不長眼又運氣不好的人與精怪,都死了。

馬苦玄好像有意揀選了那些有路可走卻窮山惡嶺的山水路程,要拿那些流寇、精怪打殺了,以此排解心中煩悶。

在這期間,她的師門修士,第二次前來救她。

第一次是祖師帶人親臨,向馬苦玄興師問罪,被馬苦玄親手打殺十數人,就當著她的面,碾死螻蟻一般。

馬苦玄出手之前,要她做了第二個選擇,是自己活,還是救他們之人死。

若是答錯了,她就要死。

數典答對了。所以那些人死了。

這一次,是一位有望與她成為山上道侶的同門師兄,與他的山上朋友趕來,要救她離開水深火熱。

馬苦玄又讓她做選擇,是做那亡命鴛鴦,還是獨自苟活。

數典還是要活。

于是那位她一直以為自己深愛著的師兄,與他的幾位朋友,又都死了,毫無懸念。

當時大雨泥濘,數典整個人都已經崩潰,坐在地上,大聲詢問為何第一次自己求死,他馬苦玄偏不答應,之後兩次,又遂了她的心願。

馬苦玄當時一身長衫不沾絲毫雨水,對她笑道︰「本就是要你生不如死,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你的不理解,便是一位仙子,今天卻要坐在爛泥里可憐哀嚎的原因,什麼時候理解了,就可以活得輕松愜意,往日種種,根本不值一提。」

馬苦玄一把抓住她的頭顱,將她摔到馬背上,「當奴婢的,以後再有不敬,便割舌頭,下不為例。」

車隊在雨幕中繼續趕路。

春末時節,陽光和煦。

馬苦玄在馬隊最前頭,坐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心中默默計算著寶瓶洲有哪些蹲茅坑不拉屎的上五境修士。

大驪國師,繡虎崔瀺,不算,這位老先生,的的確確是那做大事的。

躲在大驪京城多年,那位墨家分支的巨子,硬生生熬死了陰陽家陸氏修士,也算本事。

那十二艘名副其實的山岳渡船,馬苦玄親眼見識過,抬頭望去,遮天蔽日,渡船之下方圓百里的人間版圖,如陷深夜,這便是大驪鐵騎能夠快速南下的根本原因,每一艘巨大渡船的打造,都等于是在大驪朝廷和宋氏皇帝身上割下一大塊肉,不但如此,大驪宋氏還欠下了墨家中土主脈、商家等中土大佬的一大筆外債,大驪鐵騎在南下途中的刮地三尺,便是秘密還債,至于什麼時候能夠還清債務,不好說。

那個名叫許弱的墨家游俠,不容小覷。

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已經動身返回,繼續留在寶瓶洲,毫無意義,況且听說這位天君有後院起火的嫌疑,再不返回北俱蘆洲,會鬧笑話。

其余的,好像都是些可有可無的存在,死了,靈氣重歸天地,活著,就是會些仙法的山上竊賊,吃進便不吐出的守財奴。

神誥宗的天君祁真,連賀小涼這種福緣深厚的宗門弟子都留不住,將她打斷手腳留在神誥宗,當一只聚寶盆不好嗎?

從玉圭宗搬遷過來的下宗真境宗,一鼓作氣吞並了書簡湖後,風頭正盛,不過那姜尚真很會做人,堂堂宗主,竟然願意夾著尾巴做人,宗門弟子與外界起了任何沖突,根本不問緣由,全是自家錯,祖師堂那邊家法伺候,好幾次都是幫著結仇門派,主動送去人頭,這才免去了許多麻煩和隱患。

宮柳島野修劉老成,是玉璞境,截江真君劉志茂也破境了,成為第二位上五境野修,當然,如今都算是真境宗的譜牒仙師了。

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老祖師,已經數百年不曾下山,倒是在正陽山與風雷園的雙方廝殺當中,露過一次面。

真武山那邊的某位女子修士,比同為寶瓶洲兵家祖庭的風雪廟老祖,還要沉寂,不過眾多弟子倒是在大驪邊軍當中,一直很活躍。

一直躲在重重幕後的雲林姜氏的家主。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神祇,披雲山魏檗。

朱熒王朝那位至今都沒有現身的上五境劍修,不知道是閉關死了,還是選擇繼續隱忍。

至于大隋王朝那個說書先生,如今待在披雲山當那階下囚,護著一位高氏皇子,真不是馬苦玄看不起這個老家伙,除了一個玉璞境的境界,還剩下點什麼?

最後馬苦玄想起了泥瓶巷那個泥腿子。

馬苦玄在馬背上睜開眼楮,十指交錯,輕輕下壓,覺得有些好玩,離開了小鎮,好像遇到的所有同齡人,皆是廢物,反而是家鄉的這個家伙,才算一個能夠讓他提起興致的真正對手。

不知道下一次交手,自己需不需要傾力出手?

估計依舊不用。

這就有些無趣了。

馬苦玄又閉上眼楮,開始去想那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

至于身後那個婢女,總有一天,她會悲哀發現,不知不覺,報仇之心全無,反而有朝一日,她就要由衷覺得待在馬苦玄身邊,就是天底下唯一的安穩。

到了那個時刻,也就是她該死的時候了。

馬苦玄還會留下她的一部分魂魄和記憶,憑借某些連真武山老祖都無法掌握的失傳秘法,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找到她的投胎轉世,時機到來,就還給她記憶,讓她生生世世不得解月兌,一次次轉世為人,一次次生不如死。

那個陳平安,只要敢報仇,只會比她更慘。

但是在陳平安尋仇之前,他馬苦玄不會多做什麼,畢竟當年是他們馬家有錯在先。

他馬苦玄再心狠手辣,還不至于濫殺無關人,只不過世上多有求死人,不湊巧惹到了他馬苦玄,他便幫著送一程而已。

————

落魄山上,一大清早,裴錢就準備好了大大小小的家當,她馬上就要出一趟遠門!

因為昨天那老頭兒告訴她,「背好小竹箱,帶好行山杖。去你家鄉,一起游學去,別擔心,就當是陪著老夫散散心,練拳這種事,以後再說。」

裴錢當時剛嚷著「崔老頭今兒吃沒吃飽飯」,然後就推開二樓竹門,要鐵了心再吃一頓打。

反正撂不撂一兩句英雄豪氣的言語,都要被打,還不如佔點小便宜,就當是自己白掙了幾顆銅錢。

結果一襲青衫也沒光腳的老頭子,就來了這麼一句。

裴錢還有些不自在來著,緊接著便又回了一句,「老廚子走了,可是山上還有暖樹丫頭管咱們飯啊,再說了,飯桌上我也沒搶你那一碗吧?」

崔誠差點沒忍住再給這丫頭來一次結結實實的喂拳。

最近這些天,崔誠經常露面,也會上桌吃飯。

崔誠只說了一句話,「下樓一邊涼快去。」

裴錢卻眼珠子急轉,硬是磨磨蹭蹭了半天,這才大搖大擺走出竹樓,站在廊道中,雙手叉腰,喊道︰「周米粒!」

坐在一樓樓梯那邊的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到空地上,問道︰「今兒怎麼沒有听到嗷嗷叫 ?」

裴錢一挑眉頭,雙臂環胸,冷笑道︰「你覺得呢?進了二樓,不分出勝負,你覺得我能走出來?」

周米粒皺著臉,使勁想著問題,最後問道︰「咱們在那碗飯里下瀉藥啦?咋個我事先不知道,這種事情,不該交給暖樹啊,我是落魄山右護法,我來做才對……」

裴錢跳下二樓,飄落在周米粒身邊,閃電出手,按住這個不開竅小笨蛋的腦袋,手腕一擰,周米粒就開始原地旋轉。

到後來是周米粒自己覺得有趣,原地奔跑起來。

裴錢伸出並攏雙指,一聲輕喝道︰「定!」

周米粒立即站定,還沒忘記瞪大眼楮,一動不動。

裴錢雙指豎在身前,另外那只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點頭道︰「我這一手仙家定身術,果然了得,連啞巴湖的大水怪都躲不過。」

周米粒還是不敢動,只能眼楮發亮。

裴錢比較滿意,雙指朝她一丟,「動!」

周米粒趕緊拍掌,興高采烈道︰「厲害厲害,我方才真動彈不得了。」

這天裴錢帶著周米粒又去找陳如初耍去,三個丫頭湊一堆,嘰嘰喳喳,就像那山間桃花開無數,花上有黃鸝。

然後一天的光陰,就那麼一晃而過。

今天清晨,不光是陳如初和周米粒到了,就連鄭大風也來了,還有陳靈均。

鄭大風面無表情。

怪不得他鄭大風,是真攔不住了。

陳靈均看了眼老人崔誠,便不再多看,走去了崖畔那邊獨自發呆。

崔誠對鄭大風說道︰「告訴朱斂,不要那一半武運,很不錯。」

鄭大風手持一把桐葉傘,嬉皮笑臉道︰「老廚子不要,給我也成嘛。」

崔誠一腳踹去,不快,鄭大風腳步踉蹌著也能輕松躲開。

裴錢在一旁顯擺著自己腰間久違的刀劍錯,竹刀竹劍都在。

還有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

今天老人也身穿儒衫。

裴錢不是沒見過老人這副裝束,只是覺得今兒特別陌生。

崔誠笑道︰「不知道了吧,老夫也是讀書人出身,早年學問還不小,是咱們寶瓶洲數得著的碩儒文豪。」

裴錢說道︰「是你自個兒數的?」

崔誠笑道︰「哦?」

裴錢立即大聲道︰「應該不是!絕對是寶瓶洲山上山下都公認的事實。」

鄭大風心中嘆息,「地點選好了,按照前輩的意思,從南苑國最西邊的一處荒野深山開始。」

崔誠點點頭,轉頭望向裴錢,「準備妥當了?」

裴錢使勁點頭,死死攥緊手中行山杖,顫聲道︰「有些妥當了!」

最終一老一小,好似騰雲駕霧,落在了一座人跡罕至的山巔。

裴錢臉色微白。

崔誠輕聲笑道︰「等到走完這趟路,就不會那麼怕了,相信老夫。」

裴錢將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地,嗤笑道︰「怕個錘兒!」

崔誠眺望遠方,說道︰「那就麻煩你收起袖子里的符。」

裴錢一只袖子輕抖,假裝什麼都沒有听到。

兩人一起徒步下山。

一開始裴錢還有些惴惴不安,只是走慣了山路的她,走著走著,便覺得真沒什麼好怕的,最少暫時是如此。

離著南苑國京城,還遠得很,如今腳下,只是當年藕花福地的蠻夷之地,都不算真正的南苑國版圖。

這天黃昏里,裴錢已經熟門熟路煮起了一小鍋魚湯和米飯。

山腳那邊有條河水,裴錢自己削了竹竿,綁上了魚線魚鉤,然後拋竿入水,安安靜靜蹲在河邊,魚兒徹底咬鉤,一個猛然拽起,就上岸了。

崔誠當時看著那根粗魚竿就頭疼,這能叫釣魚,叫拔魚吧?

不過端著大碗喝著魚湯的時候,盤腿而坐的老人就不計較這些了,有點咸,黑炭丫頭問他滋味如何,老人便昧著良心說還行。

裴錢給自己勺了魚湯泡飯吃,香噴噴,有了魚湯,賊下飯!

裴錢蹲在地上,肩頭一搖一擺,小丫頭歡天喜地。

老人也懶得說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了。

他又不是那陳平安。

以後若是陳平安敢念叨這些雞毛蒜皮,老人覺得自己說不定就要忍不住訓斥他幾句,當個師父有什麼了不起的,管東管西,裴丫頭的心性,其實才多大……

只是一想到這些,老人便有些自嘲,對那裴錢輕聲道︰「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裴錢哦了一聲,開始細嚼慢咽。

收拾過了碗筷和煮湯的陶罐,裴錢拿出水壺,洗了把手,然後從各色物件分門別類、一一擺放整齊的小竹箱里邊,取出書筆紙墨,將小竹箱當做書案,開始認真抄書。

崔誠坐在一旁,笑道︰「到了這邊,可以不用抄書,以後師父怪罪,你就說我答應了的。」

裴錢一絲不苟抄好完整一句話後,這才轉頭瞪眼道︰「瞎說什麼呢!」

崔誠擺擺手。

裴錢抄完書後,天色已昏暗,她又小心翼翼收起所有物件。

其實夜間視物,對如今的裴錢而言,就像喝水吃飯,太簡單不過了。

看那崔老頭在打盹,裴錢便手持行山杖,躡手躡腳去了山巔遠處,練習那瘋魔劍法。

崔誠笑問道︰「既然是劍法,為何不用你腰間的那把竹劍?」

裴錢停下劍法,大聲回答道︰「學師父唄,師父也不會輕易出劍,你不懂。當然我也不太懂,反正照做就行了。」

崔誠問道︰「那如果你師父錯了呢?」

裴錢繼續練習這套瘋魔劍法,呼嘯成風,以至于她的言語,落在尋常武夫耳中,都顯得有些斷斷續續,好在崔誠當然清晰入耳,听得真切,「師父在我這邊,怎麼可能教錯弟子,不會錯的,這輩子都不會,反正錯了,我也覺得沒錯。你們誰都管不著。」

崔誠笑了笑,不再言語,開始閉目養神。

子時左右,崔誠便喊醒了裴錢,裴錢揉了揉眼楮,也沒埋怨什麼。

晝夜兼程,跋山涉水,有什麼好稀奇的。

下山的時候,裴錢身上多背著一根不太像話的魚竿。

崔誠問道︰「不累?」

裴錢好像就在等這句話,可憐兮兮道︰「累啊。」

崔誠便說道︰「別想著我幫你背魚竿,老夫丟不起這臉。」

裴錢哀嘆一聲,讓崔誠稍等片刻,摘了魚線,與魚鉤一起收起,放回竹箱的一只小包裹里邊,重新背好竹箱後,抓住那根魚竿,輕喝一聲︰「走你!」

魚竿直直釘入了遠處一棵大樹。

之後一天的早晚兩餐,由于沿著那條大河行走,還是煮魚湯就米飯。

崔誠小口喝著魚湯,說道︰「這要是沿河走下去,咱倆每天都吃這個?」

裴錢白眼道︰「有的吃就知足了,還要鬧哪樣嘛。」

裴錢最後哼哼道︰「你是不知道,當年我跟師父行走江湖的時候,就我和師父兩個人哦,沒老廚子他們啥事,那會兒,才叫辛苦,師父那會兒考驗我呢,還沒有正式收我為開山大弟子,師父釣魚可厲害,我就不行,有次我實在是餓慌了,師父又沒喊我湊過去吃飯,你猜我想出了咋個辦法?」

崔誠笑道︰「求那陳平安賞你一口飯吃?」

裴錢嗤笑道︰「屁咧,我是去了一條水流渾濁的河里,水也不深,到我半腰那兒吧,撲通一下,我一個猛子就扎了下去,然後伸出手臂,在石頭縫隙里邊探去,那麼一攪和,就給我釣起了一條大魚,跟我胳膊差不多長的大鯰魚,可凶,咬住人就不松口,我就趕緊浮出水面,趕緊跑上岸,掄起胳膊,使勁甩了好幾下,才將那條大鯰魚砸在地上!」

裴錢說到這里,有些得意,「師父都看傻眼了,對我豎起了大拇指,贊不絕口!」

崔誠笑道︰「鬼話連篇。」

裴錢立即松垮了肩頭,「好吧,師父確實沒豎起大拇指,也沒說我好話,就是瞥了我一眼。」

事實上,那一次黑炭丫頭,很硬氣得將那條受傷胳膊藏在了身後,用眼神狠狠瞪著陳平安。

這會兒,裴錢很快就信誓旦旦與老人說道︰「那條大鯰魚,是真的被我逮住了……」

說到這里,擔心崔誠不相信,裴錢麻溜兒卷起袖子,結果十分懊惱,嘆了口氣,「忘記早就沒那印痕了。」

裴錢很快就滿臉笑意,「得虧當年師父去隨手抓了一把草藥,丟在我身前,搗爛了敷在胳膊上,就半點不疼了,你說怪不怪?靈不靈?你就不懂了吧?」

崔誠笑著點頭。

在那之後。

裴錢還是會每天抄書,時不時練習那套瘋魔劍法。

崔誠就只是帶著裴錢緩緩趕路。

這天看著裴錢用石子打水漂,老人隨口問道︰「裴丫頭,你這輩子听過最傷心的話是什麼?」

裴錢故意沒听見。

老人便又問了一遍。

裴錢蹲在水邊,緩緩道︰「就兩次吧,一次是在桐葉洲大泉王朝的邊境客棧,師父其實沒說話,可是師父只是看著我,我便傷心。」

「後來有一句話,是那只大白鵝說的,他問我,難道只有等師父死了,才肯練拳嗎。也傷心,讓人睡不著覺。」

崔誠便沒有再說什麼。

好像很快就自個兒無憂無慮起來的裴錢,已經摘了河畔兩株無名小草,自顧自玩那鄉野稚童最喜歡的斗草。

山水迢迢,漸漸走到了有那人煙處。

崔誠依舊帶著裴錢走那山水形勝之地,在一處懸崖峭壁,老人雙手負後,微笑道︰「好一個鐵花繡岩壁,殺氣噤蛙黽。」

裴錢嗯了一聲,輕輕點頭,像是自己完全听懂了。

崔誠轉頭笑道︰「習慣了兩腳落地的跋山涉水,接下來咱倆來個實打實的翻山越嶺?敢不敢?」

裴錢往額頭上一貼符,豪氣干雲道︰「江湖人士,只有不能,沒有不敢!」

崔誠並未御風遠游,而是援壁而上,身後跟著依樣畫葫蘆的裴錢。

到了山巔,與遠處青山相隔最少有十數里之遙。

崔誠笑道︰「抓牢了行山杖和竹箱。」

不等裴錢詢問什麼,就被老人一把抓住肩頭,笑著大喝一聲「走你!」

好似山上神仙駕馭雲霧的裴錢,一開始嚇得手腳冰涼,只是很快適應過來,哇哦一聲,玩起了狗刨,低頭望去,山川河流,在腳下蜿蜒。

沒什麼好怕的嘛。

即將撞入對面那座青山之時,裴錢輕輕調整呼吸,在空中舒展身軀,變換姿勢,微微改變軌跡,以雙腳踩在一棵參天大樹上,雙膝瞬間彎曲,整個人蜷縮起來,整個大樹被她一踩而斷,當斷樹砸地,裴錢腳尖輕輕一點,飄然落地。崔誠已經站在她身邊,說道︰「比誰更早登頂。」

裴錢撒腿狂奔,如一縷青煙,崔誠剛好始終保持與裴錢拉開五六丈距離,看得見,追不上。

一老一小,在隨後的山路當中,便是一條直線而去,前方無路可走之時,崔誠便丟出裴錢。

到最後,裴錢甚至都可以在雲霧中耍一耍那套瘋魔劍法。

一天月明星稀時分,兩人落在了一座南苑國的西岳名山的山腳。

裴錢眨著眼楮,躍躍欲試道︰「把我丟上去?」

崔誠笑道︰「該走路了,讀書人,應當禮敬山岳。」

裴錢點點頭,「也對。」

南苑國的山岳之地,在以往歷史上,自然無那真正的神異人事,至于稗官野史上邊的傳說事跡,可能不會少。

不過如今就不好說了。

崔誠帶著裴錢登山,走在台階上,裴錢顛著小竹箱,以行山杖輕輕敲擊台階,笑道︰「與咱們落魄山的台階,有些像嘛。」

崔誠說道︰「天下風景,不仔細看,都會相似。」

裴錢點了點頭,決定將這句話默默記下,將來可以拿出來顯擺顯擺,好糊弄周米粒那個小笨蛋去。

崔誠緩緩登山,環顧四周,念了一句詩詞,「千山聳鱗甲,萬壑松濤滿,異事驚倒百歲翁。」

裴錢點頭道︰「好詩句!」

崔誠笑道︰「你懂?」

裴錢咧嘴一笑,「我替師父說的。」

崔誠爽朗大笑。

到了山巔,有一座大門緊閉的道觀,崔誠沒有敲門,只是帶著裴錢逛了一圈,看了些碑文崖刻,崔誠眺望遠方,感慨道︰「先賢曾言,人之命在元氣,國之命在人心,誠哉斯言,誠哉斯言……」

裴錢轉頭看著老人,終于記起老人說過自己是個讀書人。

兩人難得徒步下山,再往下行去,便有了鄉野炊煙,有了市井城鎮,有了驛路官道。

一路上見到了很多人,三教九流,多是擦肩而過,也無風波。

這天兩人在一座路邊茶攤,裴錢付了錢要了兩大碗涼茶。

裴錢給自己編了一頂竹斗笠。

腰間刀劍錯,背著小竹箱,頭戴竹斗笠,桌邊斜放行山杖,顯得很滑稽。

隔壁桌來了一伙翻身下馬的江湖豪客,裴錢便有些慌張,原本坐在老人桌對面的她,便悄悄坐在了老人一側長凳上。

飛快看了眼那撥真正的江湖人,裴錢壓低嗓音,與老人問道︰「知道行走江湖必須要有那幾樣東西嗎?」

崔誠笑道︰「說說看。」

裴錢輕聲說道︰「一大兜的金葉子,一匹高頭大馬,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再就是一個響當當的江湖綽號,師父說有了這些,再去行走江湖,走哪兒都吃香哩。」

裴錢突然有些開心,「我以後不要什麼高頭大馬,師父答應過我,等我走江湖的時候,一定會給我買頭小毛驢兒。」

崔誠笑著點頭。

那撥腰佩刀劍的江湖人就坐在隔壁,其中一人沒立即落座,伸手按住那小丫頭的斗笠,哈哈大笑道︰「哪里跑出來的小黑炭,呦,還是位小女俠?佩刀帶劍的,好威風啊。」

那人伸手重重按住裴錢的腦袋,「說說看,跟誰學的?」

崔誠只是喝著茶水。

裴錢臉色慘白,一言不發,緩緩抬起頭,怯生生道︰「跟我師父學的。」

那江湖人笑著後退一步,抬腳踹了一下那斗笠丫頭的綠竹箱,「咋個行走江湖,還背著破爛書箱?」

裴錢剛想要與崔誠開口求助,不曾想老人笑道︰「自己解決。」

裴錢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見那人還要加重力道,踹自己身後的竹箱一腳,裴錢便站起身,挪步躲開,下意識伸手一抓,就將那根行山杖握在手中。

那人一腳踏空,剛覺得失了面子,有些羞惱成怒,再見到那小黑炭凌空取物的一幕,便開始額頭冒汗,將有些不善的面容,盡量繃成一個和善神色,然後低頭哈腰,搓手干笑道︰「認錯人了,認錯人了。」

裴錢想了想,就坐回原位。

崔誠笑問道︰「是不敢還手?」

裴錢搖搖頭,悶悶不樂道︰「一開始是有些怕被他打壞了竹箱,方才見他那一腳遞出後,我便更怕一個不小心,就要一拳打穿他胸膛了。」

崔誠又問道︰「你怕這個做什麼?難道不是應該對方害怕你嗎?」

裴錢還是搖頭,「師父說過,行走江湖,不只有快意恩仇,打打殺殺。遇到小事,能夠收得住拳頭,才是習武之人的本事到門。」

崔誠笑了。

不知是笑話小丫頭的這番大話,還是笑話那個「到門」的小鎮俗語。

崔誠喝完了碗中茶水,說道︰「你只有幾文錢的家當,丟了顆銅錢,當然要揪心揪肺,等你有了一大堆神仙錢,再丟個幾文錢……」

裴錢斬釘截鐵︰「還是要滿地找!」

開玩笑,哪有丟了錢不找回來的道理。

師父說過每一顆屬于自己錢袋里的銅錢,丟了,便是那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蟲。

裴錢見老人不說話,奇怪道︰「換個道理講,我會听的。」

崔誠哈哈笑道︰「老先生也有老話說完,老理講沒的時候。」

裴錢有些失望,「再想想?」

崔誠搖頭道︰「不想了。」

隔壁桌那些人茶水也不喝,騎上馬就揚長而去。

看來是真有急事。

崔誠帶著裴錢繼續動身趕路,望著遠方,笑道︰「追上去,與他們說一句心里話,隨便是什麼都可以。」

裴錢有些猶豫。

崔誠揮了揮手。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扶了扶斗笠,開始撒腿飛奔,然後仔細思量著自己應該說什麼話,才顯得有理有據,有禮有節,片刻之後,奔走快過駿馬的裴錢,就已經追上了那一人一騎。

她漸漸放緩腳步,仰頭與那個如喪考妣的馬上漢子說道︰「行走江湖,要講道義!」

見那人一臉痴呆。

裴錢加重語氣,大聲問道︰「記住麼?」

那人顫聲道︰「記住了!」

不但是他,連他的其余幾個江湖朋友都忍不住回答了一遍。

裴錢得了答復,便驟然而停,等待身後老人跟上自己。

在那之後,裴錢與老人一起走過州城的高高城頭。

在各地道觀寺廟燒過香,在集市上賣過各色好吃的,逛過故鄉故鄉的書鋪,裴錢還給寶瓶姐姐、李槐買了書,當然落魄山上的朋友們,也自己掏腰包準備了禮物,可惜在這個家鄉南苑國,神仙錢不管用,看著一顆顆銅錢和一粒粒銀子,像是去了別家門戶,裴錢還是有些小憂愁來著。

崔誠帶著裴錢一起走出書肆的時候,問道︰「處處學你師父為人處世,會不會覺得很沒勁?」

裴錢大搖大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當然不會,人活著有啥有勁沒勁的,每天能吃飽喝足,還要咋樣嘛,以前我在南苑國京城那兒當乞丐,身上破破爛爛,連門兒都進不去 ,多可憐,就只能貼著牆根那邊,盡量近一些求神拜菩薩,菩薩們不也听不著,該餓肚子還是咕咕叫,該給人揍不也還是疼得腸子打轉兒。」

崔誠笑道︰「不能這麼想,最後菩薩們不是听到了嗎,讓陳平安站在了你眼前,還當了你的師父?」

裴錢猛然停步,瞬間紅了眼楮,讓老人等她,她獨自跑去了城中寺廟那邊,請了香、上了香不說,還摘下小竹箱,放在一旁,她在菩薩腳下的蒲團上,磕了好多的響頭。

兩人出城後,崔誠說要往南苑國京城趕路了。

裴錢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在距離京城不遠的一條河畔。

崔誠坐在河邊,裴錢蹲在一旁掬水洗臉。

老人問道︰「還怕那個曹晴朗嗎?如果怕,我們可以晚些入城。」

裴錢默不作聲,怔怔望向河對岸。

老人隨手捻起一顆石子,輕輕丟入河中,微笑道︰「怕一個人,一件事,其實都沒關系。但是不用害怕到不敢去面對。讀書人治學,好些個說破了天的聖賢道理,尋常的後輩,追得上?難道就不做學問了?一些個前人率先寫了、後人就只能干瞪眼的詩詞章句,怎麼比?難道就不寫文章了?最怕的是,既然走在了一條道路上,這輩子都注定很難繞開,就自欺欺人,只做些手邊夠得著的舒坦活計。」

老人指向遠處,「但是你得知道那邊,到底是怎麼個光景,瞪大眼楮仔細瞧好了,不能怕,就躲起來,那麼你就要怕一輩子。」

老人笑道︰「可不是老夫一個外人,在說風涼話。」

老人繼續道︰「老夫當年求學生涯,與隨後的書齋治學,心比天高,與人爭執,從來不輸。後來練拳,孑然一身,只憑雙拳,游歷千萬里,更是如此。求的,求學與習武一樣,就是書上那個雖千萬人吾往矣。」

老人唏噓道︰「時無英雄,豎子成名。這句話,最悲哀,不在豎子成名,而在時無英雄。所以我們別害怕別人有多好,別人很好,自己能夠更好,那才是真正的長大。」

「你裴錢,總有一天,不光是他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你裴錢就是裴錢。陳平安當然願意一直照顧你,他就是這種人,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興許以後會少管閑事,可你們這些已經聚攏在身邊了的親近人,就是陳平安一輩子都要挑起來的擔當,他不怕吃苦,樂在其中。這種人,這種事上,你勸他為自己多想些,那就是雞同鴨講,道理,他肯定听得進去,難改就是了。」

老人不再言語。

裴錢抬起頭,「走,去京城,我帶路!」

一老一小,去了那南苑國京城,老規矩,沒有通關文牒,那就悄無聲息地翻牆而過。

反正是崔老頭兒帶著她做的,師父就算知道了,應該也不會太生氣吧?

進了那座裴錢依舊十分熟悉的南苑國京城,裴錢便慢了腳步。

老人沒有任何催促。

當走過了那條狀元巷,路過那間依舊開張的武館,再到了那座心相寺。

裴錢已經腳步快了幾分。

可是在裴錢沒有那麼害怕的時候,老人卻在小寺廟門口停下腳步,並無香客出入。

裴錢想要跟著進去,崔誠卻搖頭說道︰「最後一段路程,你應該自己走。」

裴錢使勁點頭,轉頭就走,沿著一條大街,獨自去往那條小巷。

老人一直看著那個瘦小背影,笑了笑,走入寺廟,也沒有燒香,最後尋了一處寂靜無人的廊道,坐在那邊。

————

小巷那邊,裴錢發現院門緊鎖,她坐在門外台階上。

一直坐到暮色里,才有一位青衫少年郎走入巷子。

裴錢站起身,望向他。

曹晴朗快步向前,面帶笑意。

裴錢緩緩說道︰「好久不見,曹晴朗。」

曹晴朗笑道︰「你好,裴錢。」

然後曹晴朗一邊開門,一邊轉頭問道︰「上次你走得急,沒來得及問你陳先生如何……」

裴錢便有些惱火,月兌口而出道︰「你怎麼這麼欠揍呢?」

曹晴朗啞然失笑。

他還真有點怕她。

裴錢看著他。

曹晴朗疑惑道︰「怎麼了?」

裴錢大步走入院子,挑了那只很熟悉的小板凳,「曹晴朗,與你說點事情!」

曹晴朗笑著落座。

兩根小板凳,兩個年紀都不大的故人。

————

在心相寺廊道中,崔誠閉上眼楮,沉默許久,似乎是在一直等待著小巷的那場重逢,想要知道答案後,才可以放心。

只是崔誠神色愈發疲憊,裴錢離開後,再也無法掩飾那份老態。

期間有僧人走近,崔誠都只是笑著搖搖頭。僧人便笑著雙手合十,低頭轉身離去。

崔誠一直盤腿坐在原地,好像終于放下了心事,雙手輕輕疊放,眼神恍惚,沉默許久,輕輕合眼,喃喃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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