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五章 猜先

作者︰烽火戲諸侯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白玉京碧雲樓,鎮岳宮煙霞洞。

有個年輕容貌的修士,身材消瘦,面容枯槁,雙頰凹陷,此時神色凝重,顯得心事重重。

盤腿坐在山巔,他低頭看著一塊長條泥板,上邊就像用一顆顆鐵釘寫出了一句讖語。

他雙手十指,血肉模糊。

真可謂是名副其實的板上釘釘了。

因為剛剛得到了一個極為古怪的卦象,簽文更是吉凶難測。

道喪三百年乃得此君。

只可惜他數次艱辛推衍,「此」一字,都死活無法更換成某個姓氏。

那麼此人是誰?姓甚名甚?前身為誰?將會屬于哪條道脈?又會何時出山?是那種亂世之初的妖人,還是類似開國之初的奇人?

難道是說承平已久的青冥天下,即將迎來一場萬年未有的變局,注定亂象橫生,然後此人會在五百年後現世?還是說正因為此人的出現,才出現了長達五百年的天下亂世?

是個那道號山青的道祖關門弟子?所以屬于陸沉未雨綢繆,早有對策?

還是說那位大掌教,會在五百年後重返白玉京,為青冥天下平定亂局?

或者是大潮宗那個鬼修徐雋?

又或者是那永州米賊一脈的余孽,並且極有希望成為這一脈駁雜道法的集大成者,那個聲名鵲起的晚輩王原?

他抬頭望向天幕,可惜自己出不去。

也不對,要是出去了,只會瞬間天機紊亂,恐怕就會一切做不得準了,愈發撲朔迷離。

他長呼出一口氣,將那些鐵釘一一拔出泥板,收入腰間系掛的棉布袋里,本就血肉模糊的十指,可見白骨,只是他卻面無異色。

要是在此地之外,這種傷勢確實不算什麼,可問題在于這里是鎮岳宮煙霞洞,管你之前是什麼境界的得道之人,沒什麼道心不道心的,修為不能當飯吃,肉疼卻一定會真的疼。要是挨上一棍子,肯定是要跳腳的,前不久就有人被捅了一刀子,腸子嘩啦啦滑落在地,那人說死就死了,好像進入鎮岳宮煙霞洞之前,還是位精通符的仙人。

而這個能夠獨佔好幾個山頭的人,名為張風海,曾是玉樞城……板上釘釘的下任城主。

他的兩位師兄郭解,邵象,當年對此都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而張風海自己,也是如此認為。

事實上早年整個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亦是如此。

九十歲的飛升境。

按照某個小道消息,這還是玉樞城的老城主,故意幫著關門弟子虛報了年齡,其實張風海打破仙人境瓶頸之時,才八十一歲。

關鍵是張風海,是一個當之無愧的修道全才,符,煉丹,陣法,術算等等,樣樣精通,在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隨便摘出一個門類,張風海都是極為出類拔萃的。

此外張風海如果不是得了師尊暗中授意,一直在刻意延緩破境速度,可能四十歲,至多五十歲,就是飛升境修士了。

好像除了不是一位純粹劍修,張海峰的修道生涯,堪稱完美無瑕。

只可惜踫到了二掌教余斗,揚言要月兌離白玉京道籍的張風海,結果未能憑本事走出白玉京。

被關押在了專門用來囚禁大修士的鎮岳宮煙霞洞。這一禁足,就快要八百年整了。

這里是一處名動天下的磨仙窟。類似浩然天下的文廟功德林,西方佛國某一脈的活埋庵。

張風海在此將近八百年,既然無法修行,那麼勉強可以稱為正事的,就只在一件事上,既然道不可道,那麼自己就先來確定什麼不是道,持之以恆,終究會離那個真正的「道」越來越接近。

此外,以觀想之術配合推衍之道,營造出一個無中生有的虛無身外身,淬煉體魄,首創大符,煉造, 斬三尸再融合再斬……這些都是小事。

要說這是余斗用心良苦,故意磨礪張風海的鋒芒,好讓這位「小掌教」潛心修道,憑此躋身十四境,然後雙方重見之日,摒棄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那就太過小覷那位真無敵的道心了。

余斗根本不屑為之。

而張風海也由衷感激余斗的沒有如此,不會如此。

張風海舉目眺望,扯了扯嘴角,也好,戒酒了。看來想要戒酒也簡單,沒酒喝就行。

除了他這位曾經被譽為「白玉京小掌教」的玉樞城道官,在這里悄然而死的,還有昔年白玉京十二樓中的兩位副樓主,他們曾經是一雙道侶。同樣是因為違反了白玉京的金科玉律,被黃界首親自領進此地,閉門思過。听說在那趕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當中,有個出身符派祖庭之一的青詞宮領餃修士,元嬰境,名叫南山。與那采收山,兩座頂尖宗門的關系,就像早年的兩京山和大潮宗,名為悠然的女修,與那南山,這對年輕地仙,同年同月生,就連時辰都一模一樣,毫厘不差。冥冥之中,簡直就是一種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也對,殷州那邊,朝歌都能與徐雋結為道侶,他們在這一世怎麼就不行了?

在這煙霞洞內,人人都被大道壓制,流徙囚禁在此的修士,不管在外邊是什麼修為,境界如何高,全部淪為字面意思上的無境之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天地靈氣,自然就無法煉氣修行了,而且所有修士都被打回原形,曾經在修行路上,被天地靈氣淬煉過的堅韌身軀、魂魄,在這里都重新變得與凡夫俗子無異,孱弱不堪,但是唯一的例外,就是偏偏不傷原本「命中既定」的陽壽,簡而言之,就是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與外界天地截然不同,人之身軀依舊會慢慢腐朽,只是速度放慢了。

肯定是道祖的手筆。

張風海站起身,在這里待了將近八百年,張風海就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比如從山頂這邊放眼望去,薺麥青青,一望無垠。

有個老翁,這些年一直幫忙照看河邊的那架水車,說是幫忙,其實就是依附張風海,有個靠山,再不至于每天被人找樂子,比如踹翻在地,撒尿在頭上。

那個早已忘記在這里待了多少年的老人,每到冬天就會滿手凍瘡,鮮血直流,苦不堪言。

前不久翻耕農田,被他刨出了一截斷折的劍尖,就主動送給了張風海,有點佃租的意思。

可惜張風海去搜尋,始終未能找到那把斷折長劍的其余部分。這種事,得看緣分。

張風海事後听人說,老頭當時找到那截劍尖後,指甲蓋里滿是泥土的干枯雙手,使勁攥住這件不知屬于誰遺物的老舊之物,最後 就坐在田壟上,先是怔怔出神,低聲嗚咽,反復吟誦了一篇五言古詩,之所以反復,是經常念到一半,就忘記了下文,老人就會騰出一只手,使勁捶打腦袋,等到記起一句,再重新來過,可能是最終也沒能記起詩文的全篇,又或者正因為記起了整首詩篇,沉默許久的老人,突然就扯開沙啞嗓子,使勁干嚎起來,好像比被人拿繩子拴在脖子上邊當狗遛,更讓老人傷心。

大概因為老人曾是劍修的緣故吧。

至于那篇五言古詩,張風海沒有跟那個轉述者過問名稱。

沒必要,看書極其駁雜的張風海,猜都猜得出來。

一位臉色黝黑身材苗條的女子,走到山頂這邊,她便是那個陪著老人登山來找張風海的人,她伸手繞過頭頂,驅逐幾只惹人煩的蝴蝶,她沉默許久,終于開口問道︰「想什麼呢?」

雖然她是頭別木釵,麻衣草鞋,寒酸至極,但是彩蝶翩翩繞木釵。

如果不是常年勞作,被日頭曝曬得肌膚粗糙,想來也是一位大美人。

是一個主動要求進入鎮岳宮煙霞洞的女子,一開始白玉京那邊根本沒理睬,後來她便做了一樁犯禁之舉,才被丟入此地。

這位女冠,名為師行轅,道號攝雲。

她曾是一位仙杖派的祖師,好像是要來這邊找人,她既算遂願了,也不算如願。因為她要找之人,已經是一具枯骨。

她在親手將那尸骸埋葬過後,反正也沒有什麼後悔藥可吃,就當是既來之則安之了,反正來此地不容易,走出去更別想。

她完全沒有要活著離開的念頭,就在這邊落腳,不過為了自保,不受侮辱,她就找到了張風海,這些年的身份,類似侍女。

在這個地方,老人,女子,準確說來,是弱者,下場都會很可憐。

想要活下去,尤其是想要活得體面些,就得活得半點都不體面。

張風海神色木然,置若罔聞。

師行轅便轉移話題,伸手指了指麥田,笑道︰「看樣子,今年的收成,要好過往年至少三成。」

張風海跟著笑了起來。

兩位曾經身份顯赫的大修士,為了麥田的收成,由衷笑顏。

這在外邊,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除了她,這里的奇人怪事很多。

有個渾身插滿古劍的矮小老人,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吊命,得以苟且偷生,年復一年的,竟然熬過了很多很多後-進「晚輩」。

經常被罵是老畜生,約莫是妖族出身吧。之所以沒人欺辱他,好像是因為老人既扛揍,還能打架,曾經抽出身上一把古劍,就將一個「青壯」男子砍成肉泥,再將尸體卸掉胳膊大腿,掛在竹竿上邊晾曬,曬干了,當肉干嚼著吃。

還有一個年輕容貌的男子,好像是米賊一脈的祖師爺之一。這麼多年,只喜歡燒制瓷器,然後經常會被人闖入茅屋,打砸一通,然後委屈得直流淚,又繼續埋頭燒造瓷器。

有人精通水性,佔據著一大段河水,常年以垂釣、捕魚為生,拉幫結派,最早是十幾號男女聚在一起,開始傳宗接代,開枝散葉,如今已人數將近半百,據說近期打算建造一座家族祠堂了。

有那狐媚女子,前些年才被丟入煙霞洞,她曾是翥州那邊的止境武夫,在青冥天下,一個止境氣盛一層的女子武夫,不算如何出彩,至多是在一州之地抖摟威風,結果到了這邊之後,從一開始的如履薄冰,再等被她親手殺掉找上門的男子後,這讓她欣喜若狂,雖說她的體魄如世俗女子一般無二,而且聚攏不起半點純粹真氣,卻因為精通殺人的技擊之術,這就是武學境界、體魄都已不在,但是某些「記憶」猶在,這就讓她足可自保了,再找到幾件被人隨便丟棄的兵器,她完全可以隨意殺人了,但是她一直沒有收徒的意思,這些年喜歡養面首,一直覬覦張風海,當然還有師行轅。

有個白發胡須糾纏成一團的邋遢漢子,曾是那喜歡興風作浪的「一字師」,又被稱為「竊字者」,擅長神不知鬼不覺篡改仙府道院的那些秘藏珍本經書。道官一著不慎,就會誤入歧途。山上有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壽的講究,就有了那破戒僧人,被稱為「有名僧」。

還有個成天喜歡赤身,四處晃蕩的魁梧漢子,帶著一幫肩扛兵器的狗腿子,見誰不順眼了,就飽以老拳。他除了極少幾股勢力,不敢去招惹,其余的,用他的話說,「就是一群廢物,都不是三招之敵」,要知道在家鄉,他也就只是個半桶水的玉璞境,被丟進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覺得自己屬于「高攀」了鎮岳宮煙霞洞,唯一能夠拿出來說道說道的,就是追殺過朱某人,可問題是,贏過天下第十一人的朱某人,有什麼值得吹噓的?

汝州朱某人,在山上打架就一次沒贏過,都是一直在逃,只是會故意逃得慢些。

畢竟在這里,什麼曾經的道號,山頭法脈,境界法寶,術法神通,全都是虛的。

也有人喜歡收集那些遺落在地的仙家重寶,往往品秩都不低,法寶起步,半仙兵都有十幾件。

只是除了當擺設,意義何在,毫無意義。帶的出去?

在這邊,要是與人起了口舌之爭,或是躲麻煩不過,依舊被找了麻煩,就只能是斗毆干架,或是展開一場械斗,往往是誰人多勢眾,誰的力氣大,誰手腳更狠,會點曾經看都懶得看一眼的「武把式」,誰就更能佔到便宜。不是沒有人試圖研習技擊搏殺之術,想要靠著沒日沒夜的走樁之類的,下苦功夫,試圖練出個飛檐走壁的「大神通」,事實上有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嘗試,但是幾乎都沒有什麼成效,想要立竿見影更是奢望。

也不是沒有與白玉京不對付的「修士」,來找張風海的麻煩,結果所有膽敢上山找這個「小掌教」的,都死了。

就連那個一直覬覦張風海「美色」的狐媚女子,幾次都只敢在山腳那邊徘徊,她這個能夠「跳走如飛」的高手,依舊次次放棄了登山的念頭。

師行轅坐在一塊石頭上,笑問道︰「我總覺得你是唯一一個,有希望活著離開這里的人。」

張風海不太喜歡說話。

她習以為常了,自顧自說道︰「不是因為你的身份,而是你的道心,可能才是最契合天心的。」

張風海終于開口道︰「我要不是會點武技傍身,如今說不定每天都要 眼兒疼。」

師行轅听著這種粗鄙言語,也沒什麼怪異表情,一樣早就習慣了。身邊男人,要麼不開口,偶爾說話,都很直接。

她雙手十指交纏,繞過頭頂到身後,手指關節嘎吱作響,隨口問道︰「如果哪天真能出去了,最想做什麼,跟余斗打一架?」

張風海忍了忍,還是算了,沒有罵她是個白痴嗎。

她轉過頭,笑道︰「說說看。」

張風海想了想,說道︰「洗個澡,換上一身干淨衣服,出去的時候,外邊最好是個大冬天,找個僻靜地方挖筍去,因為冬筍的滋味要比春筍更厚,大雪封山,來個圍爐煮筍,大塊的冬筍煮大塊的咸肉,大碗大碗喝那家鄉土釀的楊梅燒酒,酒足飯飽,醉倒了事,呼呼大睡,鼾聲如雷,誰都管不著老子。」

她咽了口唾沫,抹了抹嘴,「早知道不問了。」

張風海冷不丁冒出一句︰「听老頭說,你饞我的身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真的假的。」

師行轅白了一眼,「回頭下山,就撕爛老東西的那張臭嘴。」

張風海說道︰「他又不怕這個,你來這邊之前,他還被人喂過屎尿,從鼻子里噴出來,滿臉都是。」

師行轅欲言又止。

張風海神色淡然。

師行轅說道︰「張風海,你為什麼不為所有人制定規矩?」

張風海說道︰「然後呢?」

師行轅默然。

更多的「修士」,到了這邊,就像籠中困獸,時日一久,被折磨致死的,很多,但是更多的,還是徹底失心瘋了。

因為在這磨仙窟,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所有人的自殺,都是徒勞,往往隔天就會自行活過來,求死不得。

所以歷史上就有很多人,花盡心思,想要借刀殺人,故意尋死,找人殺了自己,但是依舊無一成功,一樣會重新活,就好像冥冥之中有個老天爺,在論心。

真心想死死不了,想活的又未必能活。

這就是磨仙窟,好像要把一個人所有的尊嚴,所謂的「道心」,徹底消磨殆盡。

還有不計其數的枯骨尸骸,生前都曾是名動一方的大修士。

既有白玉京的前輩道官,也有天下十五州的犯禁修士。

千里之地,活人,如今大概還有三百七八十個,其中又有大半人,都屬于在這邊土生土長的。

原本對于修士來說,就是「巴掌之地」的豆腐塊,幾步路的事情。但是如今,人人只能徒步而走,地盤就不算小了。

不到四百人,分散四方,想要踫個頭,不容易的。也虧得路途遙遠不易見面,各佔山頭,否則煙霞洞能不能剩下一百人都難說。

師行轅抬頭看了眼天幕,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再隨手丟到崖外,說道︰「我道齡不夠,只是听山上前輩提起過幾句,說那場戰役,是余斗的真正成名一役,只是沒有任何史書記載此事,你以前在玉樞城,有看過相關內容的秘檔嗎?」

「沒看到相關書籍,玉樞城里邊的所有藏書,我不到三十歲,就都看遍了。」

張風海搖搖頭,停頓片刻,拿起泥土涂抹雙手傷口,緩緩道︰「但是我親眼見過,是用一種類似‘走神’的遠游,比起陰神出竅遠游,要更穩當,早就失傳了,是我自己看書琢磨出來的門道,然後旁觀了那場戰事的全部過程。」

最早青冥天下,既不是名義上的十四州,也不是山下俗稱的十九州,曾經是十五州。

余斗領餃,率領白玉京所有的道官,再召集天下道官,趕赴那一州戰場。

規模之大,影響之深遠,戰事之慘烈,後世的永州平倉一役,都遠遠無法與之媲美。

一州邊境線上,層層疊疊的雲海之上,剛好將一州之地圍起,

無數道官身穿青色法袍。

如青鶴。

青鶴成群。

最終的結果,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州「陸沉」,造就出了如今的那座巨大湖泊。

相傳曾經有某句讖語,早就流傳開了,一州喪道,方有陸沉。

後來,等于少去一州版圖的青冥天下,就真來了個名叫陸沉的外鄉道士,被大掌教寇名親自帶入白玉京,最終成為道祖弟子,擔任三掌教,在那之後,陸沉又建造了一座南華城。

與身邊女子大致說過那幅戰場畫卷,張風海解釋道︰「之所以打得如此慘烈,是因為一州之內皆一人了,準確說來,是那位據說可以視為十五境的化外天魔,不知怎麼從天外天成功流竄到了青冥天下,一州生靈,連同山根水脈,境內所有死物,皆是它。」

師行轅听得驚心動魄,突然皺眉道︰「道祖呢?」

張風海說道︰「好像是去了天外,道祖在道上求道。」

師行轅神色古怪道︰「原來我這麼厲害啊。」

張風海站起身,打了個道門稽首,「恭迎道祖。」

一個少年道士憑空現身,笑著點頭,轉頭望向那個「師行轅」,很快就有一位面容模糊、身形縹緲的「修士」飄蕩而出。

道祖微笑道︰「張風海,你去參加本次的三教辯論,贏了,就準許你月兌離白玉京道籍,輸了,就吃你的冬筍炖肉就酒喝。」

張風海再次稽首,「謹遵法旨。」

師行轅看著那個「少年道士」,竟是嘴唇顫抖,沒辦法說出一個字來。

道祖笑道︰「行了,呂碧霞,別躲了,你跟著張風海,還有師行轅一並離開此地,即刻起恢復自由身。」

師行轅只覺得頭疼欲裂,片刻後,眼神熠熠光彩,問道︰「代價呢?」

道祖說道︰「你在跟誰說話呢。」

下一刻,青冥天下候補之一的散仙呂碧霞,借住在「師行轅」魂魄中的飛升境巔峰修士,就莫名其妙摔出了鎮岳宮煙霞洞,摔在了白玉京邊界線上,躺在道路塵土里,竟是長久無法起身。

剎那之間,張風海與師行轅,就站在了呂碧霞身邊。

原先山巔,那頭化外天魔唏噓不已,「還是你更厲害。」

道祖蹲,輕輕翻過那塊泥板,沒了釘子,猶有釘痕。

道祖站起身,泥板化作一團齏粉。

「可惜又晚了。」

化外天魔瞥了眼,譏笑道︰「上次是我,這次又是被那頭繡虎騙過了天下人,之後我得好好推演一番,看看是怎麼做到的。」

不是什麼道喪三百年而得此君。

而是那句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

張風海到底還是年輕,道行不夠,不過也算殊為不易了,畢竟能夠算出個七七八八。

道祖淡然道︰「好笑嗎?」

化外天魔立即戰戰兢兢,然後驀然猖狂大笑,隨即恢復平靜,最後唏噓不已,「道上求道何其難。你是打算違背你們三個的契約,事到臨頭再出手一次,還是就此散道,徹底不管天下事了。」

道祖微笑道︰「余斗又不是沒見過大場面。」

那頭化外天魔點點頭,「確實。」

與天下為敵又如何,如棋局猜先時,余斗坐在棋盤前,只捏起了一枚黑棋。

————

汝州一個邊境小國,潁川郡境內一個僻遠小縣,有座名為「靈境」的陳舊道觀,很有些年頭了,建造在一個小山頭上邊,其實就是個稍微大點的土包,前些年,下了一場百年難遇的鵝毛大雪,愣是將經久失修的道觀給壓塌了幾間屋子,在道觀的住持道官求爺爺告女乃女乃,四方籌錢後,除了重建屋舍,發現手頭還有點余錢,干脆就將道觀里里外外全部修繕了一遍,再給道觀里邊供奉的兩位祖師爺,泥塑神像貼上金箔,這讓道觀住持頗為自得,幾乎每天都要專門去山腳那邊,遠遠看著道觀全貌,只覺得好個氣派道場,古木成蔭,新建祠廟鐫古篆,小道兩邊種老槐。

這座靈境觀,並無半點出奇之處,在地方縣志那邊,翻來翻去,想要找出個攀親戚的道教老神仙,都很困難。

道觀實在太小,以至于只有這個叫洪淼的道觀住持,是觀內唯一擁有道士度牒的正式道官,而洪老觀主還是個外鄉人,事實上往上推個三百年,歷代道觀住持,就都是外鄉道士了,只要任期一到,就會毫不猶豫離開此地,將來這邊當差,坐冷板凳,視為畏途,實在是這地方,天地靈氣太過稀薄,就不是個適宜修行的地方。想要成為道官,以及成為了道官如何升遷,說簡單也簡單,一靠境界,成為練氣士,二靠學問,也能夠授,三靠家世,只要肯花錢,終究是有門路可走的。那麼一座道觀,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故而各郡道觀,往往是大道觀越來越規模宏大,香火鼎盛,小道觀越來越香火冷落,難以為繼,而這靈境觀,就是個三不靠的。靠山倒是靠山,只是在這平原地界,可憐道觀,就杵在一個孤零零的小山包上邊,幾十步山路,就能登頂。

次一等的科舉,也是差不多的年景,別說進士老爺了,最近兩三百年,就連舉人都沒有一個。至于到底是兩百年還是三百年,誰還去記這個呢,反正又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也不曉得,甭管是道官,還是科舉,到底哪天才能破了天荒。

其實靈境觀的現任觀主洪淼,年紀不小了,雖說看著不過甲子歲數,實則將近百歲高齡,卻還只是個候補道官,只是這種事情,家丑不可外揚,自己心里有數就是了。一般俗稱為觀主的住持道士,是不論大小,每座道觀都會有的。但是方丈,卻不是常設職務,而且有些方丈,會兼任數座道觀。必然都是一國之內的得道高真了,那種能夠瞧見皇帝陛下的高人。

按照道觀老人們的某個老說法,咱們道教,宮觀廟庵皆有,唯獨不稱寺,此外道觀的方丈老爺,與那西方佛國是通用的,就像那十方叢林與子孫叢林的兩個說法差不多,僧道都有差不多的規矩。當然了,方丈一說,還是在僧人那邊更為流傳,但是有什麼關系呢,咱們不也爭來了「道士」稱呼?可要說道觀里邊有年輕人刨根問底,「道士」?咱們不是一開始就是道士了嗎?那麼就肯定要挨句怒斥了,你知道什麼,這等秘事內幕,以後等你家祖墳冒青煙,當了道官老爺,自然就曉得了。

而所謂的靈境觀「老人們」,其實就是兩人,當然都是沒有道牒的,一個是兼差的廟祝,據說是因為祖上拿出幾畝良田給了道觀,才來這邊領份薪水,畢竟蚊子肉也是肉。外加一個典客「道士」,也是兼了知客的,至于洪老觀主,更是能者多勞,就連賬房執事的打算盤差事,一向都是老觀主親力親為。

一國諸郡,大小道觀,幾乎都是官方建造,能夠比拼的,其實就三件事,是否「敕建」,唯有帝王御賜,山門匾額上邊才有「敕建」二字。再就是道官數量多寡,以及供養,也就是香火旺不旺,大香客多不多,善男信女多不多。在青冥天下,叢林廟,要更為規模宏大,道官眾多,因為名義上屬于天下所有道眾共有,並無私產。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理解為全部歸屬白玉京就是了。

今天一大早,洪觀主就又去山下散步了,山外積雪深重,風景倒是不錯的,老道士雙手負後,身形佝僂,緩緩登山,滿臉愁容,長吁短嘆。

窮鄉僻壤,出個正兒八經的道官老爺,實在是比登天還難吶。

道觀小到只要推開大門,就能瞧見主殿,除了鐘樓鼓樓,連個兩層建築都沒有啊。

實在是窮啊,富人有千百種好活法,窮人唯有一種苦過法。

潁川郡下轄五個縣,官府建造的道觀總計三座,照理說,靈境觀再不濟,也不該只有這麼點香火,問題在于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就得丟,只說隔壁縣的那座道觀,運道好,祖上闊過,建了一座邱祖殿,據說珍藏供奉著朝廷御制刊刻的一部道藏,所以本縣香客,寧肯走遠路,都要去那邊燒香。

洪老觀主最近幾年,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哪天能夠幫著靈境觀建造出一座財神殿。

所以道觀里邊的年輕人,听說老觀主睡覺說夢話,都掛念著這麼件事呢。

連同觀主洪淼在內,「常住道人」,總共就只有六個人,因為名義上頂著個廟祝身份的劉方,並不住在山上。

洪淼走入道觀,發現只有管著灶房的典客常庚,至于其余幾個,不去管了,不日上三竿就是絕不起床的,就沒一個是手腳勤快的,院內這個老人先前敲過了晨鐘,估模著是閑著也沒事做,觀內木炭是有定額的,就在那邊掃地,見著了老觀主,懷抱掃帚,打過招呼,輕輕跺著腳,低頭搓手呵氣。道觀小,唯一的好處,就是官餃多,想要隨便挑。常庚年輕時候,是靈境觀為數不多的大香客,翻賬簿一算,給了道觀差不多三百多兩銀子,還贈予道觀不少書籍,當然常庚堅持說是借給道觀的,最少值個七八十兩銀子,就這麼一筆前任觀主留下的爛攤子糊涂賬,使得後來家道中落了的常庚,得以帶著個窮親戚,來這邊混口飯吃,不然撈個每月可以領薪水的「常住道人」身份,也是不什麼簡單事,一縣之內,想要托關系進入靈境觀的人,不在少數。

洪淼與常庚點頭致意,去主殿里邊轉了一圈,又跨出門檻,去道觀大門口那邊站了一會兒,返回院內,常庚一張皺巴巴的臉龐硬生生擠出個笑臉,問道︰「洪觀主,是在等人呢?」

洪淼笑著搖頭,開始在院內步斗,常庚就拖著掃帚站到一旁去,陸陸續續的,從一邊屋子里邊,走出三個年輕人,雙手都插在棉布道袍里邊,縮著肩膀,打著哆嗦,呼出大口大口的霧氣,看著觀主在那邊瞎逛,看多了,著實沒啥興趣,就各忙各的去了。山上開闢出幾塊不相鄰的菜園子,至于屬于道觀的私產田地,倒是有個十幾畝,大半都是縣衙那邊劃撥出來的,終究是轄境內的一棵獨苗,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斷了香火。

最後一個走出屋子的,是個睡眼朦朧的少年,模樣只能算是端正,一樣是低頭哈腰,雙手插袖,大冬天的,是下雪很冷化雪更冷的天氣,他們身上穿著的所謂道袍,御寒不御寒的,湊合著對付吧。少年先與常庚喊了聲常伯,老人笑著點頭致意,其實道觀掃地一事,還有晨鐘暮鼓兩份差事,本該都是少年的差事,老人就幫著做了,但是幾個年輕人輪流做的倒馬桶,就免了,你小子也不是啥金貴少爺,有錢公子哥,自個兒做去。

等到洪淼步斗完畢,名叫陳叢的少年這才喊了聲洪觀主。

洪淼還只是點點頭,平時對這一老一少,也沒什麼好臉色,好吃懶做談不上,但是他們倆跟其余幾個,一般德行,能偷懶絕不主動攬活,實在是讓洪淼喜歡不起來。

之後就是枯燥乏味的晨課,除了少年勉強還算認真,有兩個王八羔子,就在那邊搖頭晃腦,順便小雞啄米。

除了陳叢,三個年輕人,分別名叫馬重,土膏,林攄。

其中馬重跟廟祝劉方又是親戚,他娘的,又是個走關系進來的,因為私底下劉方承諾再過個幾年,願意再給靈境觀兩畝田地,至于幾年到底是幾年,洪淼也懶得追問了,反正自己卸任之前,如果劉方還是沒有跟道觀這邊交割地契,就一起卷鋪蓋滾蛋。

馬重這家伙,早就想好自己的道號了。年少時上過學塾,喜歡看書,課業馬虎,總喜歡偷模去隔壁道觀的廟會那邊湊,就為了看那些廟會路邊攤的雜書,連環畫,志怪傳奇,公案,煙粉靈怪,都舍得花錢。約莫是看書把腦子給看傻了,馬重一直懷揣著某個痴人說夢的妄想,時不時就問觀主洪淼,你老人家,是不是那種書上說的那種世外高人?

其實洪淼確實會幾手書上類似騰雲駕霧的仙法。

可實在是被糾纏得不耐煩了,就敷衍了事幾句,是啊是啊,回頭就傳你幾門神仙術法,耐心等著吧,去,先給菜園子澆糞去。

至于林攄,光是看他的名字,就知道家里有點本錢了,一般窮苦人家,取名不會用這麼生僻的字,由于攄這個字太過生僻,經常被外人誤會,習慣性被稱呼為林慮,道觀這邊就跟著喊了。林攄也懶得計較,一幫土包子,有屁出息。林攄家里是在縣城里邊開了好幾間店鋪的,算是一戶家底殷實的人家,因為爹娘嫌他總喜歡惹是生非,跟人打架,就跟縣太爺……下邊的工房攢點,花錢托了關系,丟到這邊,交給洪老神仙幫著「嚴加管束,勸導向善」了。

林攄每次下山回家,再返回道觀,都會吹噓自己身上的那件嶄新衣衫,是好幾兩銀子的價格呢。

只有土膏,是靠真本事考進靈境觀的,屬于「正途」出身了,等于是在道觀這邊求學。

土膏因為有個奇怪的姓氏,罕見的名。就一直堅信自己是個大有來歷的,其實也就是個鄉野村民出身。

馬重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見解。

咱們觀主,怎麼看都像個練家子,懂好些武把式的。

听說老觀主,剛來這邊,是個喜歡掉書袋的,如今十幾年過去,早就懶得與外人對牛彈琴了。

洪淼傳授了一門呼吸吐納的道家功夫,被老觀主說得玄乎,後來是給林攄揭穿了真相,原來但凡是個官建道觀,都可以為常住道士,傳授這門所謂的「仙家導引術」,結果之後整個月,林攄就都在菜園子和廚房里邊忙活,不過送出點銅錢,土膏和陳叢就代勞了。

馬重,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林攄看似每天嘻嘻哈哈,熱情開朗,好像與誰都喜歡稱兄道弟,當然也經常喜歡翻臉,事後就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土膏最喜歡對陳叢擺臉色,而陳叢也是個焉兒壞的,次次不吃虧,即便這里虧了,總能從別處找補回來。他們幾個,真正打過架的,其實是馬重跟林攄,就在屋子里邊,土膏眼神游移不定,誰都不敢得罪,陳叢就自顧自躺在靠窗邊的炕上,手上翻轉著一顆銅錢。

出家、入道十五年,是一道極其重要的分水嶺,不小的門檻,跨過去了,或者說熬過了這道門檻,哪怕依舊無法考取道士度牒,或是無法找到某位道官擔任自己的「度師」授,沒辦法有個正式的道統法脈,就可以去縣衙那邊領份差事,比如在戶房當個管著魚鱗冊戶籍的攢點,身份地位,是要比一般胥吏高出一大截的,就算是縣太爺和縣尉這樣的官員,在縣衙見了面,都有可能願意停步閑聊幾句。

其實馬重和林攄就都在等這個。

在道觀這邊熬滿至少十五年,就有機會去衙署任職,也算有個鐵飯碗了。胥吏里邊,也分三六九等,在道觀「鍍金」過的,總能撈到一些既清閑又有油水、還可以在街坊鄰居那邊不討罵的好差事。起碼要比某些胥吏更像個官老爺。比如仵作,還是個世代相傳的「官職」呢,是個好差事嗎?當然算不上。雖說是個不可或缺的位置,而且更加鐵飯碗,但是總會讓老百姓們覺得不自在。

等到早課結束,典客常庚也在廚房那邊忙完,可以吃飯了,等到老觀主拿起筷子,再夾過一筷子菜,就開始瘋搶,下筷如飛,等到洪淼再次伸出那雙筷子,就都等著。

之後休息半個時辰,又有課業等著了,在大殿內坐在蒲團上邊,洪淼浪費口水,其余幾個,就像陪著老道士一起空耗光陰。

只有土膏,偶爾可以去洪淼的屋內,翻看那幾本老觀主珍藏多年的書籍,不過土膏發現不少老觀主所謂的私家藏書,都鈐印有一枚相同的藏書印,土膏用想,都知道是那個典客常庚的家藏舊書了,很多次,都想著幫老觀主撕掉那些蓋章的書頁,不就等于是銷贓了嘛,只是終究沒敢下手。

颯颯松風,一天天的,就這麼撞罷晨鐘又暮鼓,每天做完課業吃完飯,睡覺醒來又是一天,光陰如水悠悠過。

昨夜又下了一場大雪,天地如人披狐裘,離著道觀約莫兩里路,有條河水,有座木橋,陳叢經常一個人下山,去這邊閑逛。

今天橋下冰凍結,路上行人絕。棉衣少年換上一雙皮質舊靴,走在木橋上邊,使勁蹦跳了幾下,橋上積雪如白銀灑落在冰面上。

少年記性極好,過目不忘,能時隔多年,猶記半面人。

而且靈境觀里邊屈指可數的那些藏書,陳叢只是翻過一遍,就有諸多自己的見解。

這讓陳叢覺得不可思議,百思不得其解,玄之又玄,簡直就像……上輩子早就看過這些書了。

而且陳叢發現自己,好像總會有些莫名的感傷或是喜悅之情。

最後少年終于得出一個道理完全講得通的結論!

他娘的,我該不會是那種書上說的修道天才吧。

陳叢咧嘴一笑,蹲,抓起一捧積雪,拍在臉上,冷靜,要冷靜,要克制啊。

前不久,听說府城那邊出現了一件怪事,听說是從別處流竄過來的鬼物作祟,壞了好幾條性命,很快就來了一撥朝廷派下來的道官。再然後老觀主洪淼,好像一夜之間就又老了十歲。之後就會經常在道觀門口那邊,好像等人,再之後,道觀里邊就來了兩個陌生面孔,一男一女,卻都沒有身穿道袍。

他們幾個,都蹲在檐下,排成一排曬太陽。

那個男子,好像多看了幾眼土膏,面容冷清的年輕女子,則瞥了一下所有人,最終視線稍稍在馬重身上短暫逗留,只是都不算太過上心。

她與一旁洪淼,不易察覺地微微搖頭,老道士微微嘆息一聲,似乎有些失望,又不至于太過失落,大概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委實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幾個孩子,已經是老道士這些年力所能及,在一縣之地,能夠找到的最好道官胚子了。甭管是主動送上門來的,還是那個洪淼自己相中的土膏,看來依舊沒有任何驚喜,否則洪淼畢竟是一觀住持,光憑廟祝劉方、典客常庚真能隨隨便便就帶人進來?

如今這撥孩子,其實還不清楚一事,想要擔任一座官府道觀的住持道士,除非是那種學問極深的飽學之士,否則修為必須是洞府境起步。而洪淼就屬于後者,只是洪淼修行不錯,唯獨在讀書這邊,不太開竅,而授一事,許多考試是繞不過去的,所以一直卡在候補道官身上,但是洪淼之所以依舊能夠補缺靈境觀,就是靠著老道士的觀海境修為,當然這跟靈境觀與「肥缺」半點不沾邊,也有不小的關系。

在這件事上,馬重的看法,其實不算大錯特錯,誤打誤撞的,真給那孩子蒙對了。

為了攔阻那頭過境的凶悍鬼物,老道士其實已經受了重傷,雖然跌境了,卻是有功勞的,會被府城衙門那邊記錄在冊,如果不出意外,還會賜下一顆保命的的延壽仙丹,極為珍稀,花錢都買不著的好東西,但是卻無法擔任這座道觀的觀主了,說得簡單點,就是可以去府城某個清水衙門那邊養老去了。

對這幾個孩子,洪淼是有自己打算的。

馬重,其實資質最好,被洪淼最寄予厚望,當然比起那些大道觀里邊的修道俊彥,還是差距很大了。

林攄,就是個混日子的富家子,不去談了,道觀香火,很大程度上靠他家的銀子救濟。洪淼自己好不容易攢下的那點家底家當,神仙錢幾乎都拿來煉化為那點可憐巴巴的天地靈氣了,結果在道觀殿內,洪淼幾次暗中觀察,那幾個小王八蛋,不是打瞌睡就是懵懂不覺,就沒一個能夠察覺到那份氣機漣漪,其實這就已經說明問題了,連同馬重在內,以後能否修行,不好妄下定論,但是最少可以肯定,沒有天上適宜修道的那種真正天才。

土膏,筋骨強健,有可能習武,此外還是最有希望憑讀書考取候補道官的一個。

至于那個陳叢,記性不錯,勉強能算個讀書種子,在道觀這邊 讀點書,打好底子,以後去參加科舉就是了,不奢望考中舉人,將來有個秀才功名,成家立業總不是難事。

而這兩位江湖上的奇人異士,是府城那邊的舊友,一個叫宋拓,女子名為談藪。

宋拓是位五境武夫,好歹躋身煉氣第二層了,又是走內家拳的路數,那麼再打熬十幾年、二十年的體魄,躋身六境,都是可以想一想的,只要躋身了六境,在任何一座府城,都可以賺個不低的官身了,哪怕開館收徒,開山立派,都毫無問題。何況宋拓與赤金王朝的鴉山,某位七境宗師,都是好友,這位金身境武夫,听說是那位「林師」某位嫡傳弟子的再傳弟子。

在這汝州,有沒有一個或者幾個鴉山的江湖朋友,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山下武夫,山上修士,衙門道官,概不能免。

而那個年輕女修談藪,則是走私路途的一位練氣士,極為年輕的洞府境,畢竟她不到四十歲,就是個中五境神仙了。

有些事,總不能拿來跟那些高不可攀的道門天才作比較,實在是太容易讓人心灰意冷了。

而且談藪屬于家學深厚,是有那種私人法壇的,簡單說來,就是有資格做那私買賣的郡望家族,官府不會扶持,卻也不至于明令禁止。據說她最早名字是籔,與藪同音不同字。後來不知怎麼的,大概是籔這個字實在是太過生僻,就改成了相對簡單的藪。

進了屋子,關上門後,洪淼苦笑道︰「可惜不是春季,否則不敢說攔下那頭龍門境鬼物,多阻攔它片刻,總歸不是奢望。」

老道士年輕時候學了點雷法,按照巍巍白玉京那邊訂立的金科玉律,度師唯一,決定了一位道官這輩子的法統道脈,極難更換,但是道官修習別家術法,並無拘束,幾乎沒有什麼禁忌,多多益善。洪淼就掌握了一手旁門雷法,是年輕時候跟一位奇人學來的壓箱底本領,按照道書所言,元氣煙聚而成物,其中一點真靈徹底渙散者,是為野鬼游魂。而天地間的春雷聲,對那些邪穢陰物而言,好似催命鼓。只可惜洪淼受限于自身根骨,學道不精,只能通過年復一年在那金秋時節正午時分煉化、凝聚出三兩重的吹魄風,再配合那一手雷法,可惜對付一頭龍門境鬼物,根本不夠看。

洪淼從袖中模出一串墜有黃穗的九帝錢,自嘲道︰「這場架打的,真是虧到姥姥家了。」

這是當年洪淼擔任靈境觀住持後,朝廷那邊按例賜下的一件珍貴法器。

汝州各國朝廷,賞賜各有不同。降妖鏡,捉妖葫,符等等,種類繁多。

宋拓臉色凝重,「洪老哥,我可以幫你引薦給白雨幫,我跟幫主劉息關系一向不錯。」

洪淼擺手道︰「咱哥倆誰跟誰,你就別打腫臉充胖子了,白雨幫作為鴉山的藩屬門派,門檻很高的,何況整個鴉山,尤其不喜歡跟別國道官往來,劉宗師可能願意白送你宋拓一個白雨幫的客卿身份,但是朋友的朋友,就難說了,換成貧道,多半是不會點這個頭的,你何必與劉息傷了感情,這點人情世故,貧道還能不懂?」

洪淼隨即嘆了口氣,「朝廷刑部那邊,加上府城衙門里邊的供奉,估計很快就會派人來這邊,勘察此事的詳細過程,算是走個過場吧。然後貧道就要打道回府了,原本心存僥幸,以為在這邊會有點作為,道官也好,進士也罷,只要能夠幫著潁川郡出這麼一個人物,就可以憑借這樁功德,打破那個觀海境瓶頸了,結果倒好,還跌境了,偷雞不成蝕把米,不過如此。現在就只求前人栽樹,能夠有個後人乘涼了,自個兒落不著半點實惠,總是還能落個心安。就是不曉得,在貧道閉眼之前,還能不能等到這一天的到來了。」

這就是老道士的最大私心了。

主動要求來這邊擔任靈境觀住持,就是圖這個「萬一」。

萬一這邊冒出了個本土道官,老道士那可是有一筆功德在身的。

當然不是只有洪淼看到了這一點,事實上,想來這邊踫運氣的 ,那些個前任道觀住持,十個有九個,都是奔著這個來的,至于最後一個不是的,當然是混官場不如意,被上司或是同僚排擠,給打發來這邊坐冷板凳了。

修士跌境,之所以後患無窮,除了修為大跌,諸多壓箱底的神通術法難以施展,最大的問題,還是陽壽一事。

洪淼光靠那顆丹藥,是不頂事的,就算砸鍋賣鐵,也要去那些仙家渡口,或是相熟的山上仙府,買來幾顆續命的靈丹妙藥。錢不錢的,還計較什麼。

宋拓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安慰的言語,「好心有好報這種事,還是要信上一信的。」

洪淼笑著點頭,「也對。」

老道士望向窗外,有些惆悵,也有些茫然。

洪淼也曾有過高遠的志向,有那道法造詣,成為一個被道書譽為「人心方寸天心方丈,無雜念者的得道高真」,又比如比如受滿初真、中極、天仙三壇大戒,得到朝廷敕建宮觀內某位「律師」真人的傳法授, 又或者是在那汝州首屈一指的某個叢林宮觀內,舉行升座儀式,擔任方丈。甚至是成為一位結金丹的地仙,陸地常駐,當個最名副其實的 神仙老爺。

最大的奢望,是一個老道士都不太敢經常想的事情,當然是那夢游白玉京五城十二樓!

談藪說道︰「洪道長,要是不覺得屈尊,可以去我家那邊擔任清客,一直缺個西席。」

洪淼即便跌境,也還是個洞府境修士,何況老道士的香火人脈,再者一肚子學問還在。

不算是個多劃算的買賣,但是家族那邊,大體上能夠保證不虧本,畢竟除了俸祿,肯定還要給出一兩顆延壽丹藥的。

老道士笑著擺手道︰「何必做些雙方都沒啥賺頭的買賣,貧道要是個閑人,以後去你們河間府談家登門做客,還能喝杯不花錢的好酒,可要是每天大眼瞪小眼的,就貧道這種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臭德行,遲早要與你們處得不愉快,到時候各自心生怨言,何苦來哉。」

談藪剛想說話,只是很快就將到了嘴邊的言語咽回肚子。

洪淼轉頭望向窗外那邊,「總算來了。」

偏屋檐下廊道那邊,並排蹲著的幾個,其中陳叢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子,繼續雙手籠袖,打了個哈欠。

至于那個馬重,已經模到牆角根那邊偷听三人對話了,不過好像沒能听見什麼。

三道身形,在靈境觀山腳那邊就落形,選擇徒步上山,這不是看得起這座籍籍無名的小道觀,只是不敢不把白玉京規矩當回事。

馬重第一個轉頭,看著那三位走入道觀大門的外鄉人,趕緊站起身,大氣都不敢喘,是正兒八經的朝廷道官老爺,真的神仙!

土膏拿手肘撞了一下陳叢,抬了抬下巴,示意趕緊瞧瞧那幾位貴客。

陳叢先是轉頭望向身邊的土膏,然後茫然抬頭,愣了愣,最後驀然眼楮一亮,充滿了好奇,羨慕,自卑,以及憧憬。

只見那三位道官神仙,有年輕修士背了一把銅錢劍,有老人腰懸一枚淡金色捉妖葫蘆,還有一位少女模樣的女冠。

其實三人都很疑惑,怎麼一向太平無事的潁川郡內,會突然冒出個流竄作祟的鬼物,而且境界還不低。

所以從朝廷廟堂,再到府城,都不敢掉以輕心,尤其是後者,始終緊繃著一根心弦。事實上,所謂的害了幾條性命,是夸大其詞的小道消息,只是兩處縣城衙署,都被那膽大包天的鬼物戲耍胡鬧了一通,其中有兩個有道官身份的,一個被魘,成天魔怔了,傻笑不已,之前每天褲襠都要濕好幾回,成何體統,還有一個不是練氣士的道官,下場也好不到哪里去,被剝光了衣服,給赤條條丟到了大街上,這頭鬼物簡直就是在挑釁一郡甚至是舉國道官。

邊境那邊,已經有道官展開嚴密搜索,而他們三人,負責將方圓數百里之內,仔細搜尋了一遍,擔心鬼物狡詐,就躲在靈境觀附近,他們才來道觀這邊,除了勘驗過程一事,更要確定鬼物是否躲藏小山周邊地界,三人進了道觀後,不等洪淼客套寒暄一句,那個背著銅錢古劍的年輕道官,就手托一柄照妖鏡,御風而起,光芒照耀四方,年輕道士緩緩移動手中銅鏡,就連靈境觀內的鐘樓鼓樓都沒有放過,最後身形飄落回院中,作為觀主的洪淼隱約露出一抹怒容,但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

在老道士屋內,一番盤問過後,三位道官將內容記錄在冊,就此離去,徒步下山後,御風遠游。

他們還帶來了一份府城公文,留給洪淼,老道士等于即刻起就不再是觀主身份了,返回府城後,另有任用。

之後老道士便喊來典客常庚,將道觀賬簿交給老人,洪淼讓他們耐心等著下任住持的赴任,財物、賬簿和書籍之類的交接一事,都不用他們擔心,反正賬房那邊也就只剩下幾十兩銀子。老道士還說自己在道觀幾處都張貼了符,千萬別隨便揭下,可以驅邪避鬼的。

結果之後幾天,道觀里邊人人自危,個個心驚膽戰,所幸也沒見著啥鬼祟,廟祝劉方一听說此事,本來還想趁著新觀主還沒來,

就去洪淼的屋子睡幾晚,本來還沒啥,反而愈發堅定要躲在靈境觀里邊不走了,結果一听說洪淼在道觀里邊張貼符了,被嚇得掉頭就走,飛奔下山,打定主意幾個月內,堅決不上山,反正有無廟祝,道觀都沒差。

道觀後邊,鄰近一塊菜園子,有口早已干涸多年的水井,除了落葉和積雪,什麼都沒有。

早年林攄經常嚇唬其余幾個,故意說那里邊,其實有那投井自盡的女鬼。結果被洪淼無意間听了去,把林攄罵了個狗血淋頭。

土膏發現馬重這家伙,最近就像轉性了,變了個人,原先幾個人分工明確,誰都不樂意多做半點,但是馬重卻主動包攬下了菜園子所有活計,而且經常起夜,經常很久才返回屋子,久而久之,就連林攄都察覺到了不對勁,只是樂見其成,攔著別人勤快做事做什麼。陳叢被土膏提醒過後,也覺得確實奇怪,想了想,就與土膏約好,晚上不睡覺,去看看馬重到底做什麼,結果陳叢睡得像頭豬,土膏強撐著眼皮子,明明听到了馬重開門關門的細微動靜,可土膏終究是膽子小,也怕冷,想了想,睡覺睡覺。

那口水井內,內壁如掛畫,是個身穿鮮紅嫁妝的美艷女子,真是名副其實的美人如畫了。

這也是她之前能夠躲過照妖鏡的原因,當時光線如火流入水井,確實讓這頭鬼物覺得焦灼難忍,只能咬牙忍住,不然總不能跑出去大殺一場,那不是找死嘛。只是奇了怪哉。她最近總覺得小道觀里邊,有那麼點惹人心煩的細微痕跡,她便趁著小道觀暫無道官坐鎮的空檔,憑借一道獨門秘術,仔仔細細,勘察了一遍道觀各處角落,原來是那個名叫談藪的小丫頭片子,動了手腳,境界不高,卻暗中留下了一張家傳符,就張貼在洪淼屋內的書桌底下,殺手 ?確實能算是心思縝密了,運氣好,再過幾十年,或者一兩百年,說不定老娘還會忌憚幾分。

呵呵,現在跟老娘玩心計,小姑娘你還女敕得很。

至于那個馬重,確實是被她魘了,五迷三道的,但其實她更清楚,如果不是馬重自己不靠譜,不會如此順利。

不管如何,她打算在此長久修行了。

南河國京城,一位上五境老神仙的道官,作為護國真人,今夜老真人在欽天監那邊,登上高台,夜觀天象,收回視線後,坐在蒲團上的老真人幽幽嘆息一聲,他哪敢將心中某個猜測告訴外人,連皇帝陛下那邊都不敢多嘴半句。

一國禮制,設置道、府、郡和縣,其中府不屬于常設,多是關鍵之地,才會有府,比如那個近期有鬼物犯禁的潁川郡,最近百年以來,就一直爭取由郡抬升為府。

之所以在皇帝陛下那邊,提都不敢提一個字。

如今南河國邊境線那邊,有一處佔地不大的隱蔽山水,極有可能,是某位大修士的某種特殊情況下的……道化痕跡。

比如一位得道之士,山中幽居的道場,然後閉關途中,無法抑制自身道氣的流散,怎麼都該是仙人境起步。或者說是某位大修士悄無聲息的兵解離世,一身道氣徹底流散天地間。不管如何,老真人更不敢將此事稟告白玉京。歸根結底,除了這處古怪地盤,來歷不明,透著股懸乎,但是只說影響,說破天去,終究還是件小事,不過就是多出一頭龍門境鬼物罷了。一旦驚動白玉京,可就不是什麼小事了,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天大的事情,別說是他,就連皇帝陛下和整個朝廷,都消受不起那個後果。

要是白玉京大掌教還在,或是陸掌教管著天下事,倒是問題不大。

說不定運氣極好,還能讓那位喜好游戲人間的陸掌教,大駕光臨南河國京城一趟呢。

想到這里,老真人又是長嘆一聲,修道大幾百年了,還不曾去過白玉京,只是遙遙見過一位參加觀禮的白玉京天仙道官,位置離得遠,看得真切,不敢湊上去攀談半句。

問題在于,如今是那位余掌教掌管天下事務。

既然不是什麼大事, 一頭至多至多只是個金丹的鬼物襲擾,也沒鬧出什麼大麻煩,那就小事化了,只要抓住女鬼就行。

閏月峰山巔,辛苦停下走樁,微微心動,下意識轉頭望向一個方向。

只是最近這段時日,辛苦實在是見到了太多的古怪,就不去深究了。

尤其是那個林江仙的出現,之後又有碧霄洞主,之前則有那位莫名其妙算了一卦就口吐鮮血的永州龍師……

潁川郡小縣城郊外,山上靈境觀內,深夜時分,馬重又去了水井那邊,徑直跳躍下去,落在井底,見到了那幅美人壁畫。

林攄睡得很踏實,鼾聲如雷。

土膏翻來覆去,還是沒能壯起膽子,去跟蹤馬重,在猶豫要不要告知老觀主此事,只是突然發現,地址都沒有一個,怎麼找嘛。

少年陳叢,躺在距離窗口最近的那邊,右手貼著月復部,左手輕輕握拳,手背貼著右手心,攥著一枚作為裝飾物的瓷片。

可能是做了什麼美夢的緣故,嘴角微翹,面帶微笑。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這個皮膚微黑、模樣周正的少年,只在心中念念有詞。

「道之在我者就是德。」

「宛轉其中不能出離無明窟宅。」

現在未來,種種厄難,不如意事,悉皆消除,身心自在,平安吉祥。

眾善奉行,諸惡莫作。撥雪尋春,燒燈續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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