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大仙按落雲頭,搖身一變,變作個行腳全真。你道他怎生模樣︰
穿一領百衲袍,系一條呂公絛。
手搖塵尾,漁鼓輕敲。
三耳草鞋登腳下,九陽巾子把頭包。
飄飄風滿袖,口唱《月兒高》。
徑直來到樹下,對唐僧高叫道︰「長老,貧道起手了。」
唐長老忙合掌答禮道︰「失瞻!失瞻!」
大仙問︰「長老是那方來的?為何卻停歇在這途中打坐?可遇到什麼難處?」
三藏道︰「實不相瞞,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
路過此間,權為一歇。」
大仙佯訝道︰「長老東來,可曾自我家荒山經過?」
長老道︰「不知仙宮是哪坐寶山?」
大仙道︰「萬壽山五莊觀,便是貧道棲止處。」
玄奘聞言,忙低頭合手,愧疚答道︰「罪過!罪過!我們……」
可才開口,卻被悟空搶去話頭︰「老道兒,俺們是打別處來的,不曾路過你那兒!」
八戒憨憨在旁點頭,一點也沒心虛臉紅樣子。
沙僧心道︰猴哥誒,你這行事可真光明磊落!果然一個唾沫一個坑啊!菩薩莫非把俺錯指到了賊窩?
那大仙指他笑道︰「我把你這個潑猴!你瞞誰哩?
便是你在觀里,把我人參果樹打倒,而後連夜走在此間,還厚顏不認,倒自欺欺人遮飾什麼?
不要走!趁早還了我家樹來!」
那行者聞言,便以為這老道人如他兩個弟子般,是趕來羞辱罵人的。隨即惱羞成怒,掣鐵棒不容分說便往地上重重打了一下。
大仙側身躲過余波,踏祥光,徑到空中。
行者也騰雲,急趕上去。
大仙在半空現了本相,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紫金冠,無憂鶴氅穿。
履鞋登足下,絲帶束腰間。
體如童子貌,面似美人顏。
三須飄頷下,鴉瓴疊鬢邊。
相迎行者無兵器,止將玉塵手中拈。
那行者見這家伙有些本事,心虛之余便再不留手,擎著棍子上去便是一番亂打。
大仙隨手拈著玉塵左遮右擋,交手兩三回合卻絲毫不露下風。
見悟空齜牙咧嘴一副魚死網破的凶相,鎮元子哈哈一笑,使出個袖里乾坤手段,在雲端里把袍袖迎風輕輕的一展,刷地前來,瞬時便把四僧連馬一袖子籠住。
八戒道︰「不好!師兄快跑!我們被他裝在拉縺里了!」
行者道︰「呆子,這兒可不是什麼拉縺,我們正被他籠在衣袖中哩。」
八戒道︰「這個不打緊,衣袖能有多結實。等我一頓釘耙,築他個窟窿,月兌將下去。
待他察覺,也只以為是自己不小心,路上沒有籠牢把咱們掉出去了。」
言畢,那呆子便使耙用力亂築,卻在護體法力中怎築得動?
這衣袖用手捻著雖軟,可經這大仙法力加持,即便與神兵踫撞起來也不遜分毫。
那大仙帶著清風明月調轉祥雲,未瞬息便落到五莊觀內。
待一眾圍擁詢問,他才喚徒弟拿繩來,叫一眾小仙立側伺候。
只見他從袖子里似撮傀儡一般,把唐僧拿出,縛在正殿檐柱上;
而後才陸續拿出他們三個,每一根柱上,綁了一個;
最後將馬也拿出,隨便拴在庭下不忘與他些草料,那些行李也被從眾運到避雨的廊下。
而後鎮元大仙吩咐道︰「徒弟們,我與如來佛祖有些交情。
如今這和尚雖然有錯,可出家取經便受佛祖庇佑。
且我與逍遙子是自家人,這一眾卻多多少少與他有些牽扯。
如今礙著情面,我不好將事做絕。
眼下不可用刀槍,不可加鐵鉞,只與我取訓學的那根皮鞭來,打他一頓,與我人參果樹出氣!」
眾仙即忙取出條鞭,不是甚麼牛皮、羊皮、麂皮、犢皮的,原來是龍皮做的七星鞭,著水浸在那里。
小白龍見了,只好氣沖沖翻個白眼,只不知這龍皮又自他哪個長輩身上硬剝下來。
大仙想了想,偷瞄一眼興致勃勃溜過來的朱小杰,卻沒親自執法。
轉頭命個有些力量的小仙把鞭執定,只見那廝抬手問道︰「師父,俺先打哪個?」
大仙模著胡須笑道︰「唐三藏品德不端,該先打他。」
行者聞言,心中急道︰我那傻師父可不禁打,假若一頓鞭打壞了,怎生了得?
于是忍不住開口喊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吃果子是我,推倒樹也是我,你這牛鼻子道士不分青紅皂白,卻打他做甚?」
大仙笑道︰「這潑猴雖然倒言語膂烈,卻有些擔當。
如此,你便先去打他!」
小仙又問︰「打多少?」
大仙道︰「照依滿載果數,先打三十重鞭。」
小仙領命輪鞭就打,行者心中有此前被壓五百年陰影。
此刻見這老道衣袖同如來大掌那般難敵,恐他仙家法大,破了自己這不壞金身。
于是便睜圓眼瞅著,待看他打向那里。
轉瞬見他打腿,行者便把腰支一扭,心中默念聲「變!」于是幻化出兩條精鋼假腿,由他去打。
那小仙一下一下,全力打了三十,天早向午。
大仙又吩咐道︰「其後還該打這知錯懶教的唐三藏,是他縱放頑徒撒潑!」
見那仙輪鞭抬手,行者忙道︰「先生又差了!
俺偷果子時師父不知,他在殿上與你二童講話,是我兄弟們做的勾當。
事發後他連番勸我認錯彌補,卻被俺一手刀打暈,直帶出去百余里地哩!
縱是有教訓不嚴之罪,我身為弟子,也當替打,你再打我罷!」
八戒嚷道︰「師父是我打的!我打的!你打我吧!」
大仙卻懶得理那豬頭,只對行者笑道︰「這潑猴,雖狡猾奸頑,倒也有些孝意。
既這等,你便還是打他罷。」
小仙听命便又打他三十。
行者低頭看看,兩只腿已被打得似夕日般通紅了,卻不知絲毫疼癢。
此時天色將晚,大仙道︰「且把鞭子浸在水里降溫,待明朝再接著拷打。」
小仙收鞭去浸,眾人各各歸房。
晚齋已畢,盡皆安寢不題。
夜深,卻見長老淚眼雙垂,心疼看著悟空道︰「你這猢猻,人家罪我,你非要硬抗作甚?
我有佛祖菩薩庇佑,又有西行大宏願加身,听他說與佛祖有舊,自不好下重手。
反倒由你代受人家才沒了忌憚,敢使盡神通折騰!」
行者笑道︰「師父勿憂!俺老孫是什麼人物,想當年天庭雷劈火燒尚奈何不得,那執法小仙卻又有多大本事?」
唐僧道︰「話可不是此說……我雖不曾被打,可即便看著卻也疼心!」
沙僧道︰「師父,還有我倆在這里哩。
明日且讓大師兄休息一陣,我和二師兄挨他兩場便了。」
八戒忙打了個寒戰道︰「沙師弟!你咋忽然瘋了!
那鞭子是你挨得下去的嗎?你可沒看見猴哥那腿可都被打得發紅了?
我可告訴你,人家精鋼不壞之腿打下去也要融化。倘換到你身,怕沒三五下便要成個瘸腿殘疾。」
沙僧搖頭道︰「師兄莫慮,俺有恢復神通,想來無礙!」
悟能看著身旁這倆受虐狂,一時有些無語。只可憐巴巴扭頭,把目光投到了師兄身上。
看到八戒那眼神,行者笑著壓低聲音道︰「爾等都莫嚷了,抓緊休息續銳,再停會兒也好走路。」
八戒道︰「哥哥,你怎又弄虛頭?
這里麻繩噴水,緊緊綁著,不比前日被關在殿上,你使解鎖法搠開門哩!」
行者道︰「不是俺夸口,不說他用三股麻繩噴上了水,即便是碗粗的棕纜,俺這也只當秋風!」
正話處,早已萬籟無聲,正是天街人靜。
好行者,把身子小一小,便輕易月兌下索,跳過來道︰「師父,咱們跑吧!」
沙僧慌了神色道︰「哥哥,你先把師父打暈,可別讓他喊出聲!
別忘救我和二師兄一救啊!」
行者忙豎指道︰「悄言!悄言!」
玄奘卻出乎意料,並沒有吵嚷喧嘩驚動觀內。
待行者解開三藏,放下八戒、沙僧,整束了褊衫,扣背了馬匹,廊下拿了行李。玄奘卻原地盤腿打坐,雖不言語,卻也不走。
于是依著慣例,悟空搶在八戒之前,一手刀打暈這迂僧。將他綁在馬上後,便與師弟偷溜出觀門。
想了想,他卻又教八戒道︰「呆子,此事順利得蹊蹺。
如此大能怎會任我等輕易逃月兌?你速去把那崖邊的柳樹伐四顆過來。」
八戒道︰「要他樹干嘛?咱不該抓緊跑路嗎?」
行者道︰「吃一塹長一智,此前我便因為顧頭不顧尾惹下橫禍。
如今要那柳樹自有用處,勿誤時間,快快取來!」
那呆子也算听話,走過去不用兵器只使夯力,便一嘴一顆拱斷四棵,大手一揮將之一抱抱來。
行者將枝梢折了,帶八戒復進去,將原繩照舊綁在柱上。
而後大聖念動密咒,咬破舌尖,將血噴在樹上,只叫聲「變!」
只見四個樹干皆依令幻化,其中一根變作長老,一根變作自身,那兩根變作沙僧、八戒。
這變化神異非常,不光容貌與真身一般,身形也自相同,問他還會說話,叫名也能答應。
見這邊安排妥當,他兩個才偷偷模模急趕上護持師父的悟淨。
這一夜,馬依舊不曾停蹄,躲離了五莊觀直走到天明。
那長老在馬上緩緩睜眼,行者見了打趣道︰「師父不濟!出家人怎這般脆弱?我老孫被壓五百余年,也不曾顯出你此刻模樣。
且下馬吧,莫教走路的往來,看見笑話。
我等權在山坡下藏風聚氣處,歇歇再走。」
不提他師徒在路歇息爭論。
且說那大仙,打天明起來,吃了早齋,便笑呵呵出在殿上,教拿鞭來︰「今日卻該打唐三藏了。」
那小仙輪著鞭,望唐僧遲疑道︰「我要打你哩。」
那柳樹便應道︰「打麼。」
此刻那幻化出來的悟空卻沒插口,場面一時真還有些尷尬。
朱小杰啃著大包子在一旁看熱鬧,鎮元子笑眯眯猜自家弟子誰先識破那猴子伎倆。
那小仙騎虎難下,只好乒乓打了柳樹幻化的三藏三十下。
可也不知是這法師硬氣,還是他下手留了分寸,總之 啪打完,卻沒甚慘叫呼嚎之音。
于是這小仙便,輪鞭過來,對八戒道︰「下面該打你哩。」
那柳樹變出的八戒就也應道︰「打麼。」
而後再是疾風三十,只看得眾圍觀膽寒,可那胖豬卻呆呆木木,像個樹樁。
及打沙僧,回應「打麼。」聲卻也一般無二。
及復打到行者,那在路的真行者,卻打了個寒噤道︰「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