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禪堂歇宿。
三藏想著此事中的前後遭遇,卻是再也無法穩睡。
輾轉反側中忽然翻身,卻見到窗外透白。
急起叫道︰「悟空,天明了,為師想了一夜,咱還是啟程走吧!」
行者一骨魯跳將起來,還沒開口,便見屋外已有眾僧侍立,供奉湯水。
行者便也沒有再與玄奘糾纏,只對他們道︰「你等用心听命,可莫再讓我師父為難,老孫去也。」
三藏趕忙跳下床,一把扯住他的虎皮裙兒問道︰「你往那里去?
人家那邊呼朋喚友的叫了許多妖怪,此刻前去卻不是要自投羅網?
且哪怕你本事強大不懼他們,可亂軍亂戰刀槍亂砍,難免總會有些失手損傷!」
行者偷偷愁了另只死豬一眼,見他似在酣睡,才哈哈笑道︰「師傅莫憂,這事兒俺也想了好多。
先前是俺莽撞踩了誤區,如今才明白頭腦妙用。
這題兒實際不難,我想這樁事前後的關竅都在觀音那里。
這觀音禪院是她家產業,那黑熊兒也要把袈裟送給她,這寶貝本也就是她拿過來的。
因這禪院在此,她受了這里人家香火。
此地有她庇護,卻又容許那妖精鄰住。
禮送咱們袈裟,前後卻胡說誑語功效。
我這便打算去南海珞珈山尋她,將這三個問兒與她講講。看她會不會親來,替咱問那妖精討袈裟歸還。
那熊精本就信佛,連個禪寺長老都禮敬有加,倘見菩薩當面,還不得納頭便拜?
如此,這事兒可不就解了。」
三藏听他說得在理,便問道︰「你這去,不知幾時可以回來?」
行者道︰「俺有無量神通,南海不遠少則只在你飯罷,至多也只在晌午就成功了。
那些和尚,好好听命,老孫去也。」
說聲去,早已無蹤。須臾間,已到南海,停雲觀看,但見那︰
汪洋海遠,水勢連天。
祥光籠宇宙,瑞氣照山川。
千層雪浪吼青霄,萬迭煙波滔白晝。
水飛四野,浪滾周遭。
水飛四野振轟雷,浪滾周遭鳴霹靂。
休言水勢,且看中間。
五色朦朧寶迭山,紅黃紫皂綠和藍。
才見觀音真勝境,試看南海落伽山。
好去處,山峰高聳,頂透虛空。
中間有千樣奇花,百般瑞草。
風搖寶樹,日映金蓮。
觀音殿瓦蓋琉璃,潮音洞門鋪玳瑁。
綠楊影里語鸚哥,紫竹林中啼孔雀。
羅紋石上,護法威嚴;
瑪瑙灘前,木叉雄壯。
這行者觀不盡那異景非常,徑按雲頭,到竹林之下。
早有諸天奉命迎道︰「菩薩前者對我等說,大聖洗心革面重歸善路,重修善緣,甚是宣揚。
今保唐僧,卻又如何得暇到此拜訪?」
行者道︰「菩薩果然人好,事畢也不枉幫俺洗月兌。
此行正因保著唐僧,路逢一事與菩薩有著莫大因果,才專程來見,煩為通報。」
諸天遂分出兩個去到洞口報知。
不久,便有菩薩喚入,行者遵法而行,至寶蓮台下拜了。
菩薩問曰︰「悟空,此刻不去西行卻來何干?」
行者道︰「觀音,我師父西行途中遇到你的禪院,本欲掃塔禮拜,卻被事情牽絆住了。
想你廣受人間香火供奉,卻怎不約束約束你廟中和尚?
惹得他見財起意畢露原形,趁夜就要防火燒我一行奪寶。
要僅僅如此也就罷了,天下僧眾那麼多,你顧及不到也算常理。
可寺廟何等莊嚴庇護一方之地,又怎容個黑熊精在那里鄰住?
那夜老孫不僅要護著唐僧、馬匹、行李,甚至還要顧著你那禪院上下老小安危。
不料卻被那熊兒樣做救火,實則偷盜拿了我師父盜袈裟藏了回去。
俺這會听你勸說入了佛門,自不好再做打殺害命之事。
可那熊精是個光棍兒,梗著脖子寧死也不歸還寶貝。費我屢次取討不與,今才特來問你要的。」
菩薩道︰「你這猴子,說話怎這等無狀?
既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自與他分說便是,自己想不出法子又怎來問我取討?
不用神通回溯我也知曉!
想必是你這孽猴爭搶好勝,故意將寶貝賣弄,拿與小人看見。
後面諸般法子不選,你卻非要行凶,喚風發火燒毀我的留雲下院,反來我處放刁!」
行者見菩薩說出這話,便知她定也偷偷關注西行之事,便禮拜道︰「菩薩,你的話兒可不行如此說。
那袈裟是你帶來賜下的,你看它做得,那是一個流光溢彩,那是一個華貴雍容。怎卻還見不得人了?
且你之前明說那袈裟的諸般好處。如今功效沒見著反因之惹了禍事,豈有坐視不管之理?」
觀音有些理虧也有些委屈,那袈裟的功效可分明是佛祖說的,此刻誑語之責卻算到自己頭上。
可佛祖卻是怪罪不了的,眼下打碎牙齒卻也唯有自己吞咽。
于是她轉頭閉眼,不再理會這只淨說大實話的潑猴。
悟空見觀音不理自己了,便趕忙繞到她面前作揖,求饒道︰「菩薩呀,你為人寬厚,恕俺隨口冒失。
但恨那怪物不肯與我袈裟,俺老孫由不得破戒打他,實在頭疼得很。
思及你曾許我有難時可以找你,故此才來拜煩菩薩。
望菩薩展慈悲守諾之心,助我拿下那妖精,歸還我們的袈裟,也好順利西進也。」
菩薩見悟空低頭,也不想把事情鬧僵,于是緩解語氣說道︰「那怪物雖然也有些神通,卻沒法兒與你並論。
也罷,念你知我佛家慈悲真諦,即便身處困境也沒有妄開殺戒的份上。
加之我那老友的面子,此番便同你走上一遭。」
行者聞言,直連連謝恩拜謝。當即請了菩薩出門,同駕祥雲,墜落雲頭到到黑風山中,依路找洞。
正行處,卻只見那山坡前,走出一個道人。
手中正拿個玻璃盤兒,盤內安放兩粒仙丹,往前正走。
不期卻被忽然跳出來的行者撞個滿懷,手一揮,那廝便原地暈倒,大喇喇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菩薩見狀心驚,暗道︰這猢猻被壓五百年,怎變得愈發厲害?
他剛才這一下看似簡單,卻神妙得緊。
揮手間便輕易降伏一個大妖,怕也只有佛祖才能做到了。
于是大士進一步放緩語氣說道「悟空兒,你還是這等頑皮!
他就是個過路的,前後又不曾偷你袈裟,也沒有與你相識,無冤無仇的,你怎麼就將人家給弄暈了?」
行者撓耳笑道︰「菩薩,你認不得他,俺卻記得。
他是那黑熊精的朋友。昨日便是他和一個白衣秀士,與那黑熊在芳草坡前坐講。
後日是那黑熊精的生日,就層請過他們來慶佛衣會。
他言說今兒先來拜壽,明日來慶佛衣會,所以我認得。想必此刻他是替那妖怪上壽的。」
菩薩說︰「既是這等說來,也罷。
這妖兒既然有些牽扯,睡睡也好。」
行者嘿嘿一笑,便去把那道人提起來細看。
火眼金楮一照,才發現那是一只蒼狼成精。
拾起旁邊掉落的盤兒,其底下卻還有字,上面刻︰「凌虛子制」。
行者見了,笑道︰「造化,造化!
我道是‘伐謀’不成只能‘伐交’,未想卻有天賜的機會。
老孫也是便益,菩薩也是省力。這怪叫做不打自來,準教那黑熊兒今日中計。」
菩薩說道︰「悟空,卻未想到你也懂那謀略道理,先前倒是我小瞧了。
你講講,這又是怎麼個說法?」
行者嘿嘿一笑,回道︰「菩薩,俺悟空也不是榆木石頭。
先前便曾听過一句話兒,叫做‘將計就計’。
不知菩薩可肯隨我耍耍?」
菩薩見猴子真在動腦,也是新奇,遂道︰「你說便是。」
行者說道︰「菩薩,你看這盤兒中的兩粒仙丹,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贄見。
這盤兒後面刻的四個字,說凌虛子制,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勾頭。
菩薩若要依得我時,我好替咱作個計較。
也就不需動得干戈,也不須勞得征戰,妖魔眼下就要遭瘟,佛衣即刻便可出現。
菩薩要不依我時,我卻也不好全依仗你來成事。
此後菩薩往南,我悟空往西,再不提甚袈裟事情,佛衣只當相送這熊怪,唐三藏只當落空。」
菩薩輕抬蘭指笑道︰「這猴熟嘴!
真要袈裟相送,怎不早說?
累我一路過來,此刻到了地頭卻說甚胡話,搞甚要挾?」
行者忙道︰「不敢,不敢……僅是一個計較而已。
你若不願,我再不提便是了。」
菩薩擺手道︰「無妨,我倒要看看你這猴子改變多少。
你這計較怎說?」
行者道︰「你看,這盤兒上刻著那‘凌虛子制’,由此推想這道人便叫做凌虛子了。
菩薩,你要依我時,可就變做這個道人,我把這丹吃了一粒,變上一粒略大些的。
菩薩你就捧了這個盤兒兩顆仙丹,去與那妖上壽。
待到時機,你便把這丸大些的讓與那妖。待他一口吞下,老孫便于月復中取事,他若不肯獻出佛衣,老孫便持續攪擾。
此前那貨就是個怕餓恐困得嬌弱性子,那時卻哪還忍得住難受?
想必不用您顯現出馬,那佛衣便可以得。」
菩薩只笑笑,便點頭听任這猴子胡鬧。
行者見她同意,忙作揖道︰「只請菩薩變化。」
爾時菩薩乃以廣大慈悲,無邊法力,億萬化身,以心會意,以意會身,恍惚之間,變作凌虛仙子︰
鶴氅仙風颯,飄欲步虛。
蒼顏松柏老,秀色古今無。
去去還無住,如如自有殊。
總來歸一法,只是隔邪軀。
行者見她變化沒自己那般奧妙,眼中便稍稍顯出些不屑。只口頭依舊客氣言道︰「妙啊,妙啊!
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
菩薩卻順著這梗道︰「悟空,需知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
行者頓悟,心道︰哈哈,下次打妖怪,便可臆想成打菩薩了。
而後跟著轉身,瞬間變做一粒仙丹︰
走盤無不定,圓明未有方。
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鑠黃金焰,牟尼白晝光。
外邊鉛與汞,未許易論量。
行者變的那顆丹,的確是略大些兒。待菩薩認定,端起那個玻璃盤兒,徑到妖洞門口看時,果然是︰
崖深岫險,雲生嶺上;
柏蒼松翠,風颯林間。
崖深岫險,果是妖邪出沒人煙少;
柏蒼松翠,也可仙真修隱道情多。
山有澗,澗有泉,潺潺流水咽鳴琴,便堪洗耳;
崖有鹿,林有鶴,幽幽仙籟動間岑,亦可賞心。
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無邊垂惻隱。
菩薩看了,心中暗贊道︰「這妖靈佔這座山洞,卻也是有些見識境界。」
思及此前,他曾去留雲下院救火之事,心中便生出些慈悲。